夜摩天,在昊天瀚海之上,静。这里只有一种声音:“哒、哒、哒,哒——。”乐声渐高,“哒——,哒、哒、哒。”乐声渐低。声波鼓动耳膜,清晰而单纯。笙箫奏起,柔和的音符清越、高雅,乐曲哀婉。声调转移,情绪随着转变。那悠远的记忆,是自然的苍凉、宇宙的苍凉?时空的苍凉。丝竹响起,悦耳之音铿然交替。铿锵顿挫,自娱自乐?七情六欲融作一堂,弹者在用其心?韵语,音律和谐之谓,听者投其心。那记录下的、自然的声、色、形,用耳感受,是人的聪。自然的脉动,领悟宇宙之道,是人的慧。知回味,善自娱,求其精美之所在。音律悦耳在于解,解之详细为盛解。那起伏的、变化着的音乐,因人、因时而异,天生的聪慧也有个体的差异,差异是交流中的新。不能潜移默化人的气质?生,意味着思,思而了之。不能了?单纯、单纯,单纯的和谐,汇聚起丰富多彩。均等是耳天生的特性,是均等的效果。
此处不受生的轮回、不享四季的变换,福地。
岁月也静,弹指一挥间,静静地流淌。法师居于此,不受召唤,轻易不入尘世。观尘世:田间给青苗锄草的农夫、池中一朵碧荷上停落的蜻蜓、湖中挺着光杆的一丛丛败芦、广玉兰枯黄的叶片上压伏的白雪,……。他忽然想入尘世,可人们怕他的皮囊、怕他的凶狠。我比不了日月也比不了星辰,我只是一粒沙、一滴水,能给人们什么?我有爱,你也有爱。彼时爱之浅,今时爱应深。试一试?他还是拿了主意。爱是我的心,也是你的心。
旨意到。
法师号舍真子。
人说江南美,此处临杭州。从空中飞过,略停一停,小石桥上两个人打着花伞相向而去。江南人讲究,不怎么雨也打把伞。小河从城中心穿过,不是北方那种宽大的河,河道窄,很方便地搭个石拱桥,两边便能通行。这里也不是北方那种很干脆的雨,霖雨连绵,不雨也雾蒙蒙。绿藤发新芽,不是三月的芽苞刚簇放时的鲜嫩,一掐柄基都是水;六月的青藤像洒了水的青菜,饱满而有张力。又不同,叶表浸了一层油,绿的浓郁、绿的实在。
冷飕飕。
岸边没有浑身披挂戎装的绿墙,小河道更像城市的排水沟。低矮的青藤让他有所感触:生命正当旺盛,新生是一种代谢,是力量。不冷不生饥饿感,舍真子心中喜悦,化顿斋去。他变作一个俊美的小和尚,不比江南人的清秀差。
“愿我儿将来高中状元”
正堂摆一席,华先生坐主位。一身蓝绸衣,不张眼,很得体。华先生细数着经商之道,讲到关键点,弯起胳膊半举一杯花雕,邀人喝一杯。陪坐的是有身份的近亲,一边听一边夸一旁坐的小寿星。庆生是个正规的仪式,但不比老人做寿,一顿饭也就散了场。主人讨吉利呢。客人机敏,踊跃地附和:“小少爷生就的福相,将来必定状元红、状元红。”华先生算本地大财主,各位脸上陪着恭维,笑得虽不尽相同,每个人的风采似乎都带有一种粘合剂。事情起个头,顺理推演。大家喜笑颜开:“状元哪能比得上咱少爷?将来弄个状元当当,那做起事,正大光明。”
“老爷,来了个和尚。”家丁跑进来报告。
你不会自己拿主意?小哥一旁伺候小寿星,他发威道:“不长眼,赶去出!”
“慢。他来的巧,请。”你们不知,和尚是一宝。华先生殷勤地劝人吃菜,慢慢品。小哥挨了一口呛,抱怨着:“世上有几种不请自来的人,和尚便是之一。”宝有宝的用处,你哪能知?华先生继续讲生意经,一到关键点便打住,细水长流。
小师傅啊?
不能接受?
且把倨傲收起来,胸有韬略我从容。试一试你。华先生换作客气样,礼貌地招呼道:“请坐”
小阿姨婀娜着腰姿半起身,热情地指使小哥:“搬把椅子来”她碎花艳红的旗袍线条显流畅,小方绢举到口边,大方中透着天真。空椅子摆在她身旁:“坐这儿”有这句话,我就不是外人了。爱是一种交换,接受得有付出。舍真子羞羞的脸:我能坐吗?小和尚的相貌令人愉悦,大家敞开宽容的胸怀:“坐下无妨”和尚无性别,都称师傅。
若是来个大和尚,天赐巧合。小和尚也行,宣扬出去更轻松。
华先生抿着嘴直视他,那种朴实的诚恳,或者说纤弱的清纯,很难找了。华先生一露牙,腮上现俩弯月,一拉,眼中有了笑。他很谦虚,说的话却有分量:“请禅师为小儿祈福”禅师?有德的和尚才能称禅师。你的眼光犀利。舍真子刚坐下,忙站起。合掌打揖不多言,启动嘴皮轻轻念一篇“观音赞”。大家倾起身子:声音似蚕弦轻弹,温婉流畅,好听。你必定来自大庙,华先生满意。问:“禅师念的什么经?”经是好经,不对景。这个?舍真子从容地答道:“大移星经”好。你卖真货,我不亏待你。敬人三尺不多余,推门看见一片天。华先生使唤小哥:“请赏”
小哥托来个盘子,红缎子一盖,平平的。你小瞧他了。华先生并不微词,笑盈盈地称谢:“请禅师笑纳”你误会我了,舍真子拒绝道:“我来化斋,不要礼金。”嫌少?看看嘛,这里面一堆呢。华先生依然笑:“这是给禅师的束脩,理应当。”爱有千般,也不能一一体验。拒绝,也是爱。是爱的交换还是爱的投入?阿弥陀佛。舍真子施一弓:“我求一个馒头”求缘不求利。高!你的做法高。华先生面上一沉,睁大了眼。收去笑意,庄重起来:“请禅师这厢来”
这间屋一桌坐了三个人,该来的没来,来了的不能走。何先生优雅地举着筷子与人慢慢享用,席间谈笑风生。风骚不带装的,可不装也风骚,——雅静。
“禅师,我请的。”
华先生一蹾一蹾着身子,不显轻盈显轻快,进屋先亮底牌。
何先生眼皮一耷拉,我也能请着和尚。嗯,他眼中一亮,请个清秀的可不易。他的嘴微张着,本来要欣赏地笑,却没掩住那一点惊讶。“小师傅,你请坐。”看华先生:你可以走了。“我还没敬你几杯呢”不交代完我能走?华先生接得快,一拍屁股坐下了。好、好。何先生举杯:“祝我贤侄早日成龙”饮罢酒,关切地问:“哪座庙?”不逾越主人是诚,主人家怕我说漏嘴呢。舍真子腼腆,轻声地答:“山上”好。华先生得意地看。没有不会炫耀的人,你也不例外。何先生并不在意,继续问:“尊师哪位?”你问我师父?舍真子坐得规规矩矩,盯着何先生的眼,诚恳地回答:“佛祖”人才都让你给拉来了。何先生心里不是个味,换一副亲切的面容,比着虔诚。劝:“请小师傅用膳”下筷子去叨那盘五圆蒸鸡,外表油光光,撕开白嫩嫩。你慢慢儿吸气,吸进鼻中肉香味儿悠长。他留着情,旁边的鹌鹑蛋、莲子、红枣、桂圆、荔枝,素的,你叨哪一个?排场,你拿排场来考验我。接招就入彀,不接招被你奚落。舍真子念咒,口里念的快,谁也听不清。呵呵,你陪看不陪吃,这个好。何先生挺挺腰,坐直了。多一个人多一份理由,要不然我们三个吃你一桌,不好意思哦?他斟一杯满满的,送到舍真子面前:“素酒,干一杯?”绳扣不易结,主人家,你看怎么办?舍真子不出声,低下头。何先生便来将华先生的军:“这让我们怎么喝?”你比我那几个强,强多喽。华先生甚喜欢,生意场上最重要的是含而不露。开心地笑:“我来、我来,我替他。”不扳倒你,就挂不上他。“好。换海浅。”浅子是小蝶,海浅似碗深,一浅抵两大杯。我一浅,你两浅,何先生不依不饶。华先生有勇,只当肚子能盛货。此肚量不比那度量,失误了。脸上通红,舌头麻了:“我不、不行了。”何先生没喝过瘾:“这才两下,再来两下。”我不是不护你,护不住了。华先生对舍真子说:“你、你自己来吧,我不替你了。”
人间有真情,虽说要拿真情交换来,你不给我爱,我也换不来。好吧,我拿爱来换他的真情。
这边矮一肩,那边长一头;这边好求情,那边放狠话。你可饶了我?饶了你谁起兴?
光靠爱,有时是换不来真情的。你不肯换,我不妨再投入一点。事情没转接,该我露一手。舍真子要看何先生的本性,把出手段来。坐直了,瞅:这盘叫花鸡砸开面皮还未动,里外焦黄肥腻腻。若说什么嫩,筷子一挑一缕肉。举筷子一指,自言自语:“煮熟的鸡会飞?会。”
“扑棱棱”它站起来跳裸体舞,谁欣赏?
竹筒子插筷子,靠底托。别使劲,捣漏了底“扑通”掉了。何先生心里没底了,眼中先是迷惑,紧接着冒出火来。脸上本来不红,心里一激动,脸上盖层油,精神焕发。
虚和实有时很难分,也不难,就是因为面子罩着,不愿分。你既然这么爱面子,我把面子活做足,等你的反应。你们看吧。舍真子举杯一饮而尽,下筷子拣大肉,大块地填进口里。
假和尚!
气氛暴热。咱还论什么辈分?亲热起来称兄道弟。何先生把舍真子拉到身旁坐:“宝,你真是宝。”拘束做做样子给别人看,还当真?“我小弟,咱放开。”
“老爷,失火了。”小哥急惶惶地跑进来。
是哪里?
隔壁家仓储着了。
你破坏了我的气氛。何先生生气:“你让它烧一会儿。咱这心里还没着呢,你慌什么慌?”眼见是死胡同,不撞一撞,你不肯回头。舍真子一推椅子站起来:“我去救”何先生拽着他的袖:“外面那么多人,轮不到你!”别人救不了的?舍真子一拂袖要走。咋还这么犟?何先生可不带玩的,耍酒疯。胳膊一掐,搂舍真子的脖,你比那个优伶好玩。舍真子警告道:“他家的火烧过来,这边不保,怕你也逃不脱。”何先生安排华先生:“咱有钱。你去贴布告,谁救火出力咱有赏。”
你真不放我?
不放!
我一步一步地给你留后路,你一步一步地给我垒墙头。你什么都不怕,怕什么?舍真子现法身,一个抵他俩:恰似祖宗走出画,不敢相认老人家;恰似夜路碰见坟,不敢诅咒许好话;恰似梦醒鬼敲门,不敢拥抱寒噤打。
我不怕讲理的,我怕不讲理的。何先生哆哆嗦嗦、哆哆嗦嗦:“神仙,您赶紧去。”
“我不认识你呀,你也不认识我。我识得你呀,你也识得我。你是我的他呀,我不是你的她。我为了你呀,你可为了我?”这孽龙,信口扯来耍得尽兴。它长身摆动似蛇,肥大有力;脖子连着头似狮,晃个不停。口衔明珠,脊上一道金光。团团打转,喷溅出一圈圈火。我很想舒展开了,奈何空间小?
舍真子飞临它头上,呵斥道:“孽障,认得我吗?”
我的郎。它右手持魔牙杖,上面镶猫眼;左手撒火种,一撒一溜烟。慌忙化作一个美女:腰细臀翘起,脸如狐狸尖;头戴金盔甲,脚蹬过膝靴;三点裹不全,皮绷肉丰满;三缕裙琚飘,煌煌赛天仙。哪里吸引人?大腿光灿灿。它问:
“你为什么要替他出头?”
你自己看,舍真子不理。
拜佛上西天,佛在眼面前。我们信奉救世主,那是精神的寄托,能排解生活的苦难。“呼啦啦”跪倒在地一大片,仰头观:“菩萨的使者啊,求你救苦救难。”华先生的生意大,越大他越提心吊胆。他直着眼:“你道生意好做?处处危艰。我一直在克制自己,别轻信、别轻信。这一回不是轻信别人,轻信我自己了。我也是从别人的态度上判断做事,小心谨慎。送上门的菩萨竟然没让我给留住,这要到了关键时刻,容许反悔?见识浅,害惨人。”何先生总是嫌自己的事业不辉煌,我凭什么就比不过别人?他侧着脸:“事情被我做得一塌糊涂。我的心思也没错,路走歪了。你怪我偏见?他们天天在我耳边叨叨叨叨,弄得我没一点主见。”心里有气:谁敢再跟我瞎叨叨,赏他一耳光。
你们不缺少正义,缺少的是力量。力,合则大,分则小。你们都懂这个道理,为什么做不到?心思,需要制约。
“我知道你有慈悲心,我还知道你有大法力。我可不俗哦?”它先送上一句夸赞语,你不接招也无所谓,我有绝招。它宛转莺声嗲嗲诉说:“我替你打抱不平来着”
他们崇尚力量,这种力量不是轻易可得。他们缺失的是拿已有的力量来做事,而崇拜的有点盲目。舍真子笑,一笑鬼哭神怕:“你在人世里作孽,可以放任你所为?”我不给别人以力量,别人肯愿奉献自己的力量?教训它:“欲,有小欲有大欲。在别人承受力之内,小欲可忍受;在别人承受力之外,大欲要辨是非。人心岂有不醒悟时?做事需要个带头的。你是息怨,还是不甘罢休?”
你不见我的美?它扭一扭,惹来无数双眼睛注视。谁敢说我是妖怪?我敢说他们巴不得娶了我。它摆一摆尾,裙琚掀开来,后面光光。它有点不舍:我还想找点熟食吃,你等一等。它有自信:你敢骚扰我,我让父王告到菩萨那里去,你和尚家娶个娇妻也是美事。
“啪!”舍真子挥手取出一根鞭,真脆。我不打你,让人们看看律法可好犯。空费一场欢喜,它虚张声势:“我是好惹的?”往上一蹿,溜之大吉。你跑了,我怎么布善?打龙鞭“唰”跑得比它快,“啪叽!”它坠落尘寰。
人们围上来,它眼中没了狡黠,哀哀求人。“瞧,她多可怜?”何先生精了,再不自作主张。那眼忍不住,还看,越看越好看,她真美。心思是那么容易压住的?他开口求情:“法师,饶她一命吧?”
爱是一种责任,抛开责任谈爱,谁信?凛凛然一法师,浩浩然一正气,说出的话没商量:“天灾犹可恕,人作孽不可饶。”
损失了的不能复原,何必再搭上一个?人们动了恻隐之心,便都来求情:“她也是个生灵?”
一时的理解转眼就会忘却,不如让你们记住我的做法。舍真子示谕众人:“佛家以慈悲为怀。我非不怜悯它,做人是我的根本。”
你不近人情。人们不理解,只不敢明说。
“胸中无佞培天植,菩萨慈悲我罚重。”
我的爱是给人的,可是也有尺度。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