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何以脱?佛家近苍生。
舍真子现法身,高丈二。叠起双手游离于场外,静似泰山立,行似华山松。场内打得不可开交,不如场外指导潜心贯注。他用心托住徒儿,盯住交战的双方慢慢跟进:“上、上,下!”眼珠来回转动,暗暗使劲:“钻空挡、钻空挡”一次、一次,空挡真不好钻,一个、一个失望。他忘了转脖子,斜视着眼瞪,喊起来:“进球、进球!”场内形势一攻一守,小和尚正聚精会神地寻求突破。
若说无因缘,缘分天注定;若说有因缘,缘分是根绳。
舍真子的心只在徒儿身上:徒儿忽上忽下、忽近忽远,他一忽儿喜上眉头、一忽儿惊愕地张开嘴。他的身影飘忽儿而去、飘忽儿而来,似动似静、似小似大。法力盈于躯体,使得灵便。只等一个动作,握拳一立,我顿时就能把心情释放。他倾起身子把手指点,就差亲自上阵。交个眼运扬眉吐气,无望喽。垂下肩,松弛一下。不是得胜后的放松,隐忍得无奈。
铺天盖地的浓云黑漆漆,但它并没有严实地遮蔽天。空中除了雨,还有暗灰的光线。“咔嚓!”从三个地方同时爆出闪电,直通连到地面。一根弯弯曲曲悬垂,是明亮的光绳;一根被中间的斜拉过去,在入地处相交;一根粗大、带细分叉,蔚为壮观。空气被那两根联手点燃,天空中放出橘红色的火焰。厉害。舍真子想想,无言夸赞,这俩字甚入骨。他不解:你哪来的吸引力?
佛家自性不泯灭。
“腾”舍真子怒冲冲地迈步上前,猛地刹车停住了。一道无影线划出了禁区,这是规则。这法师,够凶狠。经上说:真如净法界,法性即身。法有尺度,判力以规。他老到的脸上恢复了平静:眼中不生嗔、脸上不生怒,挑起眉毛挤额头、紧闭牙关掉下巴。没有表情,就额头划出三道皱纹。
谁吸引人?场外指导倾耳注目。
翘首以待。
舍真子观尘世:一个爷爷脖子上驮着孙子,赶热闹、逛集市。哪里吸引人?这里。爷爷停住脚,给孙子讲趣。孩子在他头上抠鼻子,小眼盯着花花绿绿的看。小心思想得一个玩的,把来玩才能拴住心。你该长大了。爷爷把孙子放下来,转眼长得颀长。小的偎着老的寸步不离,爷爷便撵他:你自己看去吧。孙子听话,转了一转又回来。你怕我走丢了?爷爷想了一想也对,就是有点不开心。你什么时候能强大起来?
单纯的认为自己渺小,不成事;单纯的认为自己强大,不足取。舍真子叹息:海大乌云罩,风动气旋促。
我来实践。
心有灵犀甚灵验:小和尚突然感受到一阵温暖,勾头一看,佛珠荧荧放光。“你是法师的象征,法师与我同在。”他想起狄青:“我要作一位奉命出征的将军,一战成名。杀!”舍真子寻思,我要的就是你这股精神。你有战马没有兵器,如何得成功?暗注一口玄气,护住徒儿的身。我给你披一层盔甲,你去拼抢,不令你受损。“咚咚锵!”一个从上压、一个从下抢,魔怪有势不放松,徒儿努力不懈怠。越战越勇是魔怪,死战不退是徒儿。你挡、挡、挡?一个闪失落下风,徒儿好像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人生路漫漫,实践出真知。舍真子不在意一时的得胜,没有一棍子打死你,你就有翻身的机会。
使劲儿变成了努劲儿,心愿变成了夙愿。舍真子心中苍凉,想起杜甫的“昔游”:“余时游名山,发轫在远壑。良觌违夙愿,含凄向寥廓。”
参禅不向堂前悟,人心之上剪灯花。
凄入肝脾,哀感顽艳。苦难,你根植于有志之士的心上。在禅堂打坐四大皆空时舒畅,那是向梦里寻。舍真子抿起嘴唇,太过用力,鼻子下边成平原,腮上鼓起作丘陵。空,非是无,他的本性不失。我的故土,我故乡的魂,还是那样悲戚!
乌云静止着,遮蔽了天空。
云层之下,一个黑点在挣扎,小和尚努力、努力地向上浮。上面有个恶魔,拿根棒子静候。“邦”敲一下,“邦”真顺手。“还敢抱怨?”它变换起嘴脸、扭耍开身躯、挥舞着大手狠狠地使劲,气哼哼的:“我也是生命。月里嫦娥施广袖,不如我施耍魔力尽情。”一团浓雾裹下来,漆色着墨太过浓,乌鸦飞来不见魂,分辨不出小和尚了。
你见过地缝里冒出的滚滚浓烟吗?那剧烈的变化,或者说急剧的运动,聚集到空中乌鸦鸦一片。你怕,请你远离,站到远处欣赏。
舍真子不远离,我就站你身旁。
“你说我身躯太过庞大?哈!我是巨人。”
“对,你是巨人。你还滚滚而来、滚滚而去,不辞辛勤。”
“看见吗?我站在尘世之上,我在拼搏。”
“啊,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奇物。你整天蹦蹦跳跳的,不嫌累?”舍真子冷眼旁观,我怎么说你呢?笼子里关了只老虎,有人便来围看。那人投进去一根香蕉、一块饼,舍真子不阻止,你可懂它的心?
“等我给你留个念,回去咱‘PK’,咱们俩一起伟大。”
你看见我的强大了?你看不见“我的奋斗”,我可是胸襟坦荡荡。它生气:你不知道我也在努力。它偷偷笑:你不济事,我的胃口大。它的肠胃蠕动起来:我要吃活食。
“咔嚓!”它使出撒手锏,彰显它的气势强大。
雨滴无声地落,没有碰撞。它期待着,期待一次撞击。我的小伙伴们已经汇入溪流,它们在对我招手,奔向我们的母体。它和同伴们竞赛着,比着冲向终点。不论我在空中停多久,“砰”这一声是我新生的开始。你看:我的伙伴们在母亲的怀中自由地游动,欢快地歌唱。我要加把劲,还有很长的路没走呢。
这是归宿,这是自然之道。舍真子仰起头,眼皮遮下一半,仿佛回到充满朝气的时代。他在想:
细细的秋雨,浅浅的。地上没溅出小水坑,汇聚起一小片,“呼呼”淌。雨地里,路上少行人,陆远攒着劲地跑。身上要湿透了。反正已经淋湿了,他慢下来。仰起脸,雨水“嘀嗒、嘀嗒”顺着腮流进嘴角。向前望,小雨“哗哗”的紧。眼前的雨稀疏。不稀疏,只是细。他用舌头舔嘴唇,甜甜的,味道有点独特。凉,湿衣凉,可身上滑滑的,感觉着舒服。匀称的细雨密密地下,远处望,又清晰又雾蒙蒙。天是灰色的,地是黄色的。黄色?是绿色。像田野里的青纱帐,一地的高粱杆。绿色是生机,黄色是成熟。像什么呢?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的一幅山水。苍遒的粗笔,描绘奇峰的骨骼;简洁的笔划,勾出藏在深处的人家。淡淡的冷色着浅绿,这是生命之色,蕴意着翠;高处的暖色着焦黄,这是阳光的照射,蕴意着红。一只大手笔泼墨似的挥洒,画面快被水彩抹尽了,总是留下一处空白,等待题字。淡墨染层峦,此处出意境。他拧起眉头,叫什么秋雨图?
一把小黄伞,伞下罩着个小孩,只见衣裳不见脸。他踩小水坑,拿脚试深浅。鞋污了,裤腿也湿了。陆远想领他回家,走上去问:“咱们俩凑凑?”你这么个瘦高个…。他瞪了陆远一眼,没说话,还是有滋有味地玩。“你跟我一样,事事都想亲自体验。”陆远笑。雨水从脸上流成线条,一咧嘴,一副哭得惨相。陆远跑起来,跑过一对母子时慢了下来。“来、来、凑凑。”她把伞让出一小块,打招呼。陆远一回头,灿烂的笑。把五官正正位,我该感激你才对。脸颊上放轻松,凝视她。儿子的后背舍出去了,只遮住个头。小嘴快:“他已经淋湿了”陆远的腮肌僵了一下,你看到的一点不假。换成微笑:当事者清楚,你的感觉最真实。陆远不能就此离去,陪着走。这妈妈只顾小的不顾大的,便有行人投来奇异的目光。陆远腼腆地笑,笑得委婉:我走得快。你很善解人意。她看懂了他眼中的固执,这也是坚强。问孩子:“你敢跟他比吗?”我已经不舒服了,你还往外撵我?儿子拿眼疑惑地问:你是亲妈还是后妈?阿姨搂紧了儿子,把伞让过去一大半。陆远跑走了,我很想躲在你的伞下避一避,可我已经领受了你的母爱。迈着小步跑,身上跑热了,想:妈妈如果心疼我,我怎么回答?
努力是个辛苦的过程。
云儿欺压我,风儿驱赶我。这儿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没有生灵陪伴。不,还有那个魔怪纠缠不休。小和尚想:你那么大,我这么小,咱俩谁打谁?我还有一条路,往高处飞,向上去。他钻进云层里,想驱赶走茫然,把信心变成信念,在心头点一盏不灭的灯。他像一个精灵,要飞到云层之上。这儿是我锻炼的战场,破迷雾化冰霜,我有这个信心。落雨的回荡比惊雷来得强烈,响雷变得弱了,“哗哗”声不绝于耳。他没被雷击中,舍着头急忙向上钻。“快、快,否则一下子玩完。”震颤太突然、太剧烈,云层中连通了电流,他导电。“向上、向上,我不怕。”小和尚筋酸骨麻,不是疲惫,他尽力了。
认识的目的是超越自己。
战场转移了,舍真子守着空空的地儿发闷。云雾中有股腥气儿,嗅一嗅,变成了雨水的清新,醒神。它像一个幽灵,不死的幽灵。那幽灵自上而下,化作一股气儿,无孔不钻。它专门寻人的心,像寄生虫儿,要在人心里滋生。那幽灵自下而上,变作一面镜儿,不威自慑。它专门把人照变形,像致幻剂儿,让人胆怯。这泼魔;
眼圈熬出青乌样,威武充当大尾狼;
獠出门牙凶貌露,头梭身壮抵城墙。
你人走幽魂不散,这就是余威。你很辛勤,可你不懂得体恤天下生灵的心。我给徒儿点力量?舍真子不生气,有力才能不被小觑。意欲上前,止步了。没有强大的自我,能消除别人的蔑视?独步云中慢慢思,火候在哪里?
共工怒触不周倒,大羿驱炎逐路多;
太子枪挑黎庶傲,猴王韬晦去栽荷。
那边的战斗进入白热化,这边心似滚油煎。以大欺小,已经不是竞技了。舍真子犯难:菩萨不要自大之人,要低首肯为民的心。菩萨有旨意,怎可忤?
梦里不能寐,常听鬼诉冤;
查参天下事,胸中有乾坤。
他狠了狠心:你先下地狱,而后可能涅槃?
乱军之中取上将之首,是谋之一。退而求其次,脱身出魔掌,你能奈我何?穿破云层才是生路,小和尚冲、冲,这不叫努力,叫求生。云层也不叫厚,叫高。云山在上,倒扣过来,高耸入云的山峰正可比拟。
“啊——!”震颤比电流来得猛烈。衣服好像被撕成了碎片,刚才我还嫌弃它是个负担,当它弃我而去时,它是那么的宝贵。雷电啊,你是烘炉里的炭,旺旺的火,烤一只剥了皮的乳猪。它真的想把我烤熟透,我翻滚,无承接的打滚,落体式的下坠。我愿意被你烤熟,请你留一留我!它不回应,不留情。如果下面有个雨棚,能缓一缓我的速度,或者有个钩子,能担一担我的力量,哪怕你把我摔得吐血,哪怕你挂下我一块肉,我也有希望。生,我什么都不求,这是我的全部。可我连点泥水也沾不上,泥,也是生命的根基。我要掉进海里了,我要沉到海底了,谁也不知道我去了哪儿。我还有爱呢!
法师,救救我。
一阵风狂野地旋来,缓解了他的冲力,把他托在边上。他像一片叶,“你托着我吧,我不会落下去了。”暖流从南来,被寒流挡住了。万米之上的冷气随雨而来,气温骤降,两相僵持。僵持不能长久,“咔嚓”一声巨响,雷电发怒了。风儿跑得快,把他撂下了。“啪”这声音太实在,“噼里啪啦、咕噜噜”他从树顶滚落到岩石上,重重地摔下。
胳膊肘、膝了盖,疼痛难忍。爬起来先瞅瞅,没人。他呲牙挤眉,忍,只有忍。谁能安抚我一下?妈妈,还是你对我好,从来不怪我,只会心疼我。他忘记了疼,我该心疼妈妈。坐起来,身上散了架,低头默默无语。是我不容易?妈妈不容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不流眼泪不思母,思得母来泪横流。他一动不动,暂时的安歇,放弃了所求。拿手指抠,指甲盖裂了个大缝,还用力。他很想抓一把泥土,那是平安。疼痛可以忍,思念忍不住。串珠呈鸭蛋形吊在脖子上,他忘了。我还求什么?他眯起眼,眼前很开阔,风浪似乎小了,平坦坦。新的希望渐渐地升起,疼痛消失了。他想家,坐直了,合上眼回忆:
小花,我的小花。
“小花,把我的鞋子衔来。”它跑进屋到处搜索,欢快地跑出来,给他放在脚前,讨好地献媚。“你肯定不是用眼看见的,我藏起来了。”小花不花,一身纯净的棕黄色。抱来时像小猫一样乖巧,他天天抓它的背。妈妈叫它玉石眼,“你怎么能给它起绰号呢?我就叫它小花。”他盼着它长大,又不希望它长大,它还是长大了。有人叫它滑条,他不信。它身子筋壮,头和脖子一般长。他天天摸它,早就熟悉:头如梭子、腰如弓细、尾似箭立、蹄子头尽儿像蒜瓣。他跟他讲理:“如果它是纯黑的,我得叫它哮天犬。”你们遛狗,狗遛我,别人看得眼馋。来到野外,它撒欢儿跑去,“唰——”开弓箭就是这样的。他看见了:一只野兔跑着跑着突然拐弯,可是没甩掉它。“噌噌”它扑上去按住,叼着衔回来了。“你不吃了?”它不自私。他摸黑回家,它领着他,闭着眼也不用担心。“你拿鼻子嗅着?”他心里笑。有时它也自己跑出去,跑多远都会回家。从养了它,家里再不闹耗子,比猫强。“它眼里只有我,谁敢欺负我它就上。”
小花,你看见我落难了吗?
乌云罩顶,没有散去的意思。大海张着口,蓄势以待,要来吞噬。海风送来海浪,直滚到脚下。狂风毫不留情地耍蛮横,风不停,浪涛的咆哮更像助威。他像一只仓徨的山凤,栖息在光秃秃的石头上。手指紧紧地去扒坚固的岩石,像小松鼠那样警惕地张望。闪电间隔亮起,只需要一刻,一切都能看清。穹宇昏暗,却也上下分明。雨水很有人情味,停一停让他喘口气,换作倾盆浇下来。小和尚成了落汤鸡,还不如落汤鸡,向上都没地儿扑腾。“山凤的羽衣湿了,还能护住身子,你要把我的心浇透。”缓这一缓,有点麻木了。逃?无可逃。我一无所有,束手待毙?他忽然亢奋起来:我不还有空间?学山凤紧守脚下的石头,傲然挺立;学寒风中的枯叶,不肯离去。那叶子晃晃悠悠,树儿虽不情愿,也只得舍弃。晃晃悠悠扒不住了?只等波涛再高一点,把他卷走。“我要立足。我为什么要立足!”飞起来,他只有“飞”一条路。
穹宇是温和的,也有险恶的一面。身处旋涡中,它令人恐惧,让人诅咒。谁来体谅它呢?它像人的肠胃,吃多了也要蠕动,帮助消化。圣人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佛曰:悟即上,上即空。生生之处非为实,空空之处非为虚。佛法无边,你快上岸。
小和尚走进一个考场,锻炼人坚强的考场。入门时抬头看,门楣上贴着:“我是人”。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