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眼是心灵的窗口,不知眼还是心灵的老师。
半天没来一人,秦先生表情有点僵硬,准备起身换场。记账先生颧骨隆起微微笑,一张光洁的脸孔,盯人的姿势很有味。阿丁坐直了,那个男子怎么不来入账?与记账先生对上眼,他手持笔杆在簿子上来回扫。收钱的捂着黑包半趴着,拿眼也瞅记账的,舍着他顶缸。阿丁猜:记账的别处还有。向桌子上看:那纸绢帛似的白绵绵,黑字方方,伸胳膊蹬腿,龙飞凤舞。
我要了解的是真相,你的主观认识非但没让我弄明白,你的话还尽从别人身上割肉。就从这一点,我不欣赏你的动机。老秦明白,他抛出的话题太尽情,无非想来个双方对等。孩子,别欣赏了,你当他的本事白卖弄?记账先生不简单呢,他要套我的话。诚实诚可贵,事实更可贵。不去寻找事实的真相,一旦上当就不可贵了。再扯下去该换话头了,遂出来。
小宫殿里的感觉还不错,阿甲和阿丁一边走一个,像俩伴童。
童真,天然去雕饰,就是美。老秦眼里,你们的着装虽然不齐,强于父子相挽。这些礼仪人员,强打磨来,恰恰磨去了最宝贵的真。老秦稳住脚步,骨挺身松,服装恰得体。绅士的派头,不在于自信,在于内心里强大。稍一低头,亲切而自然。没人敢小觑,天然生风采。
“秦先生,请。”司仪上来。
该享受的要享受,老秦踱步慢行。阿甲没经历过如此场合,欠欠身欲留一步,拐到阿丁那边。看老秦这身服装,拉的架子真帅,没敢。眼一热,错对面走来个熟人,过去了。阿甲扭回头跟着看,这不是白马王子?旁边的像个灰姑娘。可惜,半老的爹爹牵娇娘。心里边嫌坠得慌,却不能讲。落下一步,还想跟阿丁走并排。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阿甲心里发瘆,没敢。盯着了一个头发蓬松的少男,看稀奇。这男孩,玉面娇滴滴、脖子修长惹人怜。美就美了,没血气,像面塑。这个少女,白衣黑裤、头发向后梳,黑领结,胸戴一朵小白花,衬黑丝带。面容整肃,黑眼珠像落在地平线上,蜡人一个。
小帐篷遮下了门帘,里面自成一世界。
阿甲探头看阿丁,咱上哪儿去?一路走过一路听,“哗啦”一阵响,阿甲愣住神,二位得等。里边传来争执声:“别动,这是我的。”有人低声教训道:“你小点声,注意影响。”那位大大咧咧:“你不懂。声音大了,咱这是捧场。”“哗啦、哗啦”有人催:“快、快”似是嫌弃声:“别慌唻,我钱还没数完。”
谁来担伤悲?别人只顾掌眼看。老秦心中不悦,这些人请来干啥!人情、人情,做热闹才叫世道。你不请他他怪罪,请了他他就不怪罪?
前面来到正房,四个青壮分守门两边,行注目礼。
不见肃穆不觉人生尽,见了肃穆唯懂叶凋零?直直身子整整衣,老秦心情沉重,双手下垂,端庄脚步。这一拜,阴阳相隔两不见;这一拜,少了位倾心吐肺的人。
老秦站着没动。
贴着上门框,从门里边飘出一道蓝光,像蛇吐信。“呼——”完整地出来,快速横亘在门梁上方。偏蓝,似绿色、似靛色,很快又消失了。老秦留心,看里边、外边都没反应,诡异。支开儿子,你们到别处去。吾兄有灵,请保佑。自个儿进灵堂。
房间里,侧壁拉上幕布,只觉得空间高大。八位青壮分立两边站,令人不敢靠近前。老秦壮壮精神,慢慢移动脚步。这谁的主意?怪不得吾兄生气。正面墙张罗得像舞台,挂了戏出,却是红娘伴莺莺、张生携夫人。这也要讲时髦?不伦不类。屋里用米黄色绸缎扎出帷幔,两边摆满花篮,前边放盆长青。走进前去,一盆盆素雅的花,花朵盛开鲜见叶,错落摆成一个台阶。老秦舒口气,这一样称吾兄心。吾兄还有什么放不下?突然感觉着累,就想坐下来歇会。椅子呢?老秦便寻。我们二人坐在椅子上聊天,一把茶壶、两盏小杯。壶不大,杯子也小,玲珑剔透像玉石,却是瓷的。云先生把玩着一个珠子,淘来的。因为年份久,里边生出血丝,盘活了。恍恍惚惚一闪,眼前空空,都给收拾走了?什么叫珍贵、什么叫俗物?仅供人一用罢了。我们要是没有那些财富,也会去麻烦别人。老秦心中凄凄,活着就是累赘,人走了利亮。吾兄还有未操完的心?怎么会没有。我只来过这里一次,可我和你的牵连不休。盯着一朵小白花出神,鲜嫩,你盛开来一尘不染。外界的物质像它那枝叶,我们的心才像这朵花。你有灵魂吗?花儿失去了水分会留下精华,精华像人的灵魂,可精华也会失去。你在我心里,这才是你的灵魂。老秦发呆,你在我心里起什么用?我在谁心里,我们在谁心里?“呼——”那蓝光幽幽地回来了,落在前边台子上,收缩进去。老秦就想抬腿过去看,腿上像绑了千斤坠。我该上三炷香,瞅瞅,这里没备。我该奠三杯酒,瞅瞅,这里没有。吾兄,你想让我替你完成什么心愿?
“有趣,赚钱拿来消遣。”阿甲攀着阿丁胳膊,一边走一边指。你别不知道厉害。阿丁朝前走着,告诫道:“眼馋是个虫,入心能掏空。”我替别人解释。阿甲说:“有赔有赚,又没落入外人手。”心和心不同,你怎知别人咋想?阿丁顾着说自己的:“一人一世界,世界在心中。一心一世界,世界在哪里?”
“哈——”阿甲忙捂住嘴,手点阿丁额头:“老夫子,你看看别人咋过的?”
“啪、啪”
咱进去看看?不用进,你听声就行了。
里边有人发怒:“你这还塞着一张,拿回去!”回答得快:“这不是抽急了吗?吼个什么!”有人蹭笑话:“他输得要脱裤子喽”
进里边,你看他们的气势还是看排场?
阿丁拥着他,小声说:“听话听音,无音看表情,没有表情等动静。”阿甲嘿嘿笑,一扭挣脱了,向他手腕摸去。阿丁不解,干什么?阿甲不理会,又摸向脖颈里。你找什么?阿甲手一指,笑:“人家,手指上戴的、脖子上戴的。”人家那是礼仪。阿丁想想不对,没吭。阿甲比划着:“那么大,肯定假。你该露出来跟他们比比,你一露,保准镇住他们。”你看人家风光,人家还有辛苦呢。阿丁推阿甲:“你去替他站一会儿?”阿甲一挺胸:“他哪能跟咱比,咱有知识。”
阿甲的功底比阿丁高,指望阿甲来帮自己,却觉得他想的和自己不一路。我想着,看事情要提高一步,你怎么净往下扒拉?想劝他,你说着玩的吧?止住了。知识只是一个词?阿丁隐隐意识到,看问题落于肤浅,害不了别人,害自己。
知识是什么?
财富。
阿丁想一想,找不出来怎么辩驳的。又问:“财富拿来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能跟你比吗?阿甲挺羡慕:“刚才那位,我偶像。瞧瞧人家,用知识拿来换财富。你知道他出个场人家给多少钱?”咱俩辩?阿丁劲头上来,问:“他能有今天的幸福,你知道他下了多大苦功?”阿甲争辩道:“他吃苦干什么?他现在不吃苦了吧?”眼看着阿丁不吭声,你不吃苦都比他强。
他从低处做起,我从高处做起。我追求他努力的过程,就一定成功?
阿丁想一想,竟无言以答。知识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但知识是拿来做事的。两人肩靠肩,阿丁给他解释:“做事需要知识。别人做的事我看不出门道,我爸怕我守着财富也会弄丢。我没吃过苦,我爸现在才想叫我吃苦。我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这不,我在用功吗?”
“你爸可招小工?”阿甲突然问。
谁求你了?阿丁实话实说:“我爸手下也有大学历的人,比我爸还高。也得从基层做起,一点一点锻炼。”
哦,阿甲打住。
大门大户大排场,非装出来,造出来的。
这里声音大,听着耳熟。大黄在里面摆道场:“历史就是这么巧合,他表叔也是这天去世的。那是当代有名大家,谁敢说他不是当今社会有巨大影响力的人?”一伙人,进来就找空子钻。这么多小屋,天然避风港。你当我们进来只白吃一顿?傻。我们像钉子,会硬钻;我们像水,会渗透;我们像尺子,量你的长短。这伙人精明,你出个上联,我能接下联。这位意会到了,立马高出一头:“应该攀上他岳父,加个什么名头?”这一个反应神速:“军事家,就这一项管经。”有人反问道:“那他打过什么仗?”我张口就来:“翡翠白菜不是他盗出来的?”有人喝到嘴的水,“噗——”又喷出来。你砰我一脸!他拿袖子擦擦,没吱声。有人反对:“那不是土匪吗?”撞我枪口上了吧?他说:“有奶就是娘。咱一吹,谁敢辩?”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大黄满意:“不给他家戴高帽,咱凭什么出头?你扔给他家一顶帽子,咱好脱他的褂子。”佩服。小于缺少了一个环节,心里正急。来谝:“别争。看咱这是什么?”一下子争过去了风头。众人围过来:“古玉!”有位一张口,斩钉截铁:“赶紧扔了。也不知道谁带过的,这样是会招来阴气,影响你家的运势。”小于生气了:“你是风水师?”他大言不惭:“错。叫风水大师。”还有大大师呢。大黄不让人:“我回去告诫孙子,这种东西白给都别要。带有煞气的,你留着是祸害。”
里边静了。
“皂以染白,最好不要染。”阿丁看着阿甲笑。阿甲不服气:“你说得轻巧,人能有意去染自己?别人泼来的,不染也不行。”阿丁给他出主意:“你不会披上防护膜?”阿甲掰他的手腕,较劲儿:“我哪儿跟你比,你有钱买。”
人说人生的意义看大事,大事也不是看的。
阿丁继续寻。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