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听夜话。鹊儿说:爱情啊,是清风,只在明月下拂过我的心。仙友说:我的心热了,她脸颊绯红。“你是桂宫花中月老,缘何一头思?”仙友低声慢吟:“林木难狰猛,凭香傲众雄。两娱欣起舞,长袖弄神聪。飒飒西风起,葱葱数叶丛。伴陪书案左,夜起不思穹。”有情的人儿暗祈祷:明月照过千千万的人,我心里只装着你,但愿你心里也只装着我。
潮红的沙滩相当开阔,波头一下一下涌上来,总在远远处搁浅。沙面下蕴藏了大量的水,泛起红色。岸边就密布小草,那小草知进退,划出一道明显的界限,截然不同。心儿啊,不似小草,什么都想涉足。燕姑娘停下来听,却嫌老冀的声音似破锣,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我偏不听。踮起脚尖望,忽然记起一件事。往上瞅,影影绰绰。那块大石孤立在斜坡上,下边好像悬空的?忘了寻一寻它可带根。不对,有块石头塞在下边的。细枝碎叶一掩,它就该在那里。它只是一块大石头,上面摞了一块方石,前窄后宽。说它俗,石头平常;说它奇,人力难成。燕姑娘望得呆了,弥勒佛的粗塑?天然雕出,不加细琢。呀,气势不凡呢。这一思,恍若隔世观仙气。佛祖,出自于天地之造化,还是出自于人心?没有人,佛祖何以存?掂来掂去,佛是人、人是佛?
你讲的是这一出:
“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
你说我呢?燕姑娘一惊。你的见识再清,看不见树高,下面有根深扎,密密麻麻地支撑。我且看你的话值不值得辩论,燕姑娘等待。
小栗一拉小和尚,并肩站,腾出机会瞅燕姑娘。小和尚心里边本来有一丝兴奋,该露出来表示尊重,一想到和尚的身份,还是稳重点。直着身子静静地听,却没有表情。燕姑娘瞅着了小栗的眼,便跟他对看。小栗抬起左手拂过鼻侧,头发乱乱的腌住了眼,黑眼珠瞥在眼角里,那样子,颇有诱惑。老冀丢了蔡女士,瞧瞧,咱一讲抛砖引玉吧?瞪大眼、撮着嘴,劲头满满的。
“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这一句讲什么?观人下棋,先判断形势,然后推导双方怎么走出来的。合理的不合理的在哪里,从而分辨出谁的智谋高。”
不摆开龙门阵,怎得鲤鱼跃龙门?
岁月生理解,老冀慢慢的磨。把出手段扯开了:“六道大方地棋,纵横六条线相交。阙根树枝、捡几个石子,搁棋、吃子、走棋。放满棋子以后,最后落子的一方先摘除对方一子,走动棋子。去除的棋子必须是没有组成任何阵型的,再横平竖直走一格,还不能让对家没有可走的棋子。重新组成阵型,再摘除对方相应数目的棋子,直到一方全部被摘除。”
小和尚认真听,也只是眨着眼不解。小栗对个眼,心根本没在这里。
听我的没错。
老冀出来闲遛,看见跟燕姑娘在一起的老者。论派头,是个大官?要不就是大富翁。这世道,真有本事,出来根本不晃荡响。老冀打心眼里佩服,别看老梁头撅着屁股尾巴翘上天,看人家,含而不露。寻燕姑娘,你一来,看他不好好表现!燕姑娘还真有心,不过火候未到,犹豫着。小青年,拿你还能拿不住?老冀的学问来自于民间,经过消化再认识,颇有针对性。比着有学问的人,讲道:
“俗谚:‘中不中,占当中。’、‘得了中间方,不死也遭殃。’,还有‘雄踞中原,以驭四方。’。”
你们怎么不跟我争辩?
小和尚跟小栗对视,似乎想交流,还没找好理由。老梁头抓住了小张,低低说着等看笑话。众人的心思倒被牵动了,还不足以牵动脚。燕姑娘不偎边,这就是标杆。等你冷场,我再继续。
不就是教人做人嘛,我还有。老冀的心提上去,非要卖个时髦。“‘天圆地方’叫宇宙观,‘外圆内方’ 叫处世哲学,‘智圆行方’叫价值观。‘中’ ,成了人们的一种理念。”猛然想起,太深奥,年轻人哪能懂?
赶趟的不嫌脚急,后面的掉队了。
年轻人啊,就想吃个热豆腐。老冀无奈,脑子想入进去,找到感觉了。心思哗哗出来: “百年一树今开花,贾家根深叶稠。曹先生写的是花,然后凋落了。花落叶枯萎,从来风吹急。”这不合常识,“保花,不保树?”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吧?老冀板起脸,生怕掉了分:“他不能明说,怕。可有怨?怕字的背后藏着怨。”盯着小栗:“从秦始皇算,到他,多少年?”小栗一下绊住了。这你就不如我了吧?老冀不露声色:“两千年。两千年社会没有进步?有些东西根深蒂固。一方面社会在进步,一方面生活的方式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书上的知识是学问,学来不问似盲人。小栗也提出一个观点:“道,是古代伟大的哲学,用它可以解决实际问题。”学问和实际差多远?就差一步。你不走,永远迈不过这一步。老冀可不辩解,提出观点是为了让人们心里清。说话不保留:“道,是理想的社会,不切实际,所以他鄙夷。他那个社会,繁华、进步,靠的是日积月累。”谁能料到有朝一日社会会进步得这么快?老冀舒口气,声音低了:“他写的繁华,真的集中在他身上?这就能说明他的认识。贾家也剥削人,在那个社会尚能给人留下一条活路。我可以施仁,做个人中君子。他心里向往着美好。但人不能单独地存在,他心里自有论断。”
你说人不能单独地存在?
燕姑娘正思念家,在家里,我们各人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陡然生出一个话题:生活啊,你美在哪里?走过来要参加辩论。老冀脸上拿捏不住笑,咧着嘴就不笑出声。曹先生对社会看得透,我也看得透。
小栗低着头正自烦闷,眼中忽然冒出神来。两眼一挤弯成勾,张开了嘴能看见舌头。赶忙抛出一段,你来论我来辩:“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
“凤凰栖在干上,小鸟落在枝头。凤凰吸引人心,小鸟只吸眼球。”
你不领情?老冀说话带敲打。年轻人,哪能想那么多?咱也打年轻时过来,都一样。我不服老梁头,大家买不买账?人们下意识地偎过来,在平常中能有一点火花,相当刺激神经。这边风景独好,那边也不怕冷落。老梁头变着法子开导小张:“你别看他吹得毒,能卖几个钱?”
小栗把手背到后边托着包裹,一勾头,身上很轻松。脸上恢复了自信,俩眼炯炯有神。传球时看着球高高抛来,可别退一步。要迎身跳起,退一步让人抢跑了。接上:
“老子的‘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恒也。’是哲学。这一句说明曹先生了解老子的哲学,非不知,不敢用。后面还有‘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使夫知不敢、弗为而已,则无不治矣。’。他怕。梦乡易入怕惊醒,惊醒了别人的梦,别人不高兴。”
你反应的就是快。老冀入了心,挺挺后背,不扎崴了。比着年轻人的劲头,凑作一铺。抹抹嘴,老江湖。什么叫俗?你也认识认识俗的能耐。
“铁疙瘩能抽出铁丝,一靠挤压,二是那铁本身有这个特性。”
想当年我在题海里纵横畅游,只知道寻找方法,唯恐找不到途径。什么叫快乐?思维的缜密帮我卸去那些枷锁,让我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燕姑娘要比高下:
“曹先生警示后人: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有一种规则,像枷锁一样禁锢着思维。平凡的世界里,人啊挣扎、挣扎,到底是被肩上的东西所束缚,是被心束缚?燕姑娘知道,美好,必定要遇到障碍,要不然怎么叫追求?
那一瞬间,因为你的一句话,我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唰”从头冷到脚。小栗睁着一双犹疑的眼,脸上庄重:我想送给你一个笑,我怕失望了难以收回。不是我不靠近你,你给我的感觉像我自己。我不敢正视我的影子,因为我怕它不真实。我有意避开了你的目光,你心里还装没装着我?
里一层垂着手,外一圈昂着头。里边的盯着老冀,外边的看人后脑勺。争先的怡然自得,恐后的抿着嘴等待。
人啊,真的是想辨别是非轻重?燕姑娘不四顾,省了心。
你别替他们担心。
人心具有很强的依附性,听不听,也想找个依靠。老冀心里叹息,脸上拿得住。我把这一摊子拢来,拢不成,对不起他。
“女儿队里混女儿,只是个线索,不是目的。目的是什么?社会是个桎梏,人们戴着松散的镣铐却自在地生活,怎么也摆脱不了。拴着的是美好,也有野性。这个镣铐一层一层,每个人都有。既有自愿戴的,也有强加的。社会的、家庭的、个人的,历史的、现实的、现在的。”
老冀开心,只摆一个头。队伍的主心骨还在咱身上,老梁头光玩花哨,经不起过秤。看小和尚,你懂这个。小和尚忙点头,还以礼节。老冀却不顾他,握起拳头。既然卖弄,干脆把人心拢过来。“曹先生后面接着就亮出一副镣铐,是什么?”小栗接得及时:“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道:‘不如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换来‘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的名声。”你别停啊?老冀面对了燕姑娘:“这名声纯粹是个虚荣,一千二百两银子是真货。曹先生并不到此为止。”我不知道的用意,但你的热心我得捧场。燕姑娘接了过去:“因宝玉在侧问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富家小姐的眼光跟别人就是不一样。老冀得意,脸上笑得浓,凭什么掩饰?“这是什么概念?财富不只是金钱。富人理解不了,穷人知道。它代表着什么?”
老师上课讲的也是书本,他一讲,理出一个思路,等着我们思考。小栗是个才子,反应迅速:“曹先生问:‘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曹先生并不点破,‘依你说,都没王法了。’读到这里就震撼人心。可曹先生不点破,谁能意识到?”
老冀低了头,人又矮下去一点。人们偎得紧了,俨然围出一个舞台。生活,人们很想得到一点沉甸甸的,那能打破平常的节奏,给心一个调节。你们的表演能教给我们一点东西,让心能投入进去,何乐而不为?
人心可抓不可放。
老冀眼上蒙了薄薄的眼皮,只露出半拉眼珠。一睁,眼皮上去;一说话,又盖下来。我还能治不了你?眼角两边开扯,脑门亮了。一层细密的汗褶在小浅沟里,好似女人绒服上镶的碎水晶钻,给一点光线就亮闪闪。头发根里冒出热气,心愈发紧了。放,就要给一个平台。
何以见得这是曹先生心中所想?
激情难耐的岁月总在梦中回忆,可是人总要走向成熟。成熟意味着忍耐,忍耐意味着理解。小栗如今不慌急了,从容道来:
“接下来他写了两个宿命来强调,写得很细。前面有铺垫,后面有结果。‘说罢,又吩咐按数发与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一个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免了。’他把俗人的生活一面写出来了,对比一下后面,‘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王公大臣尚不敢如此,光凭一个娘娘的身份能盖过皇家,还是外戚。人们不禁要问,贾家失去理智了?”
书生自有书生妙,才高八斗寒窗熬。
老冀来牵红绳:
曹先生在筑梦。
众人在一起就是一个大家庭,燕姑娘把自己融入进来,不自觉地当做普通一员。
“像这样的话,他写的很短。浮华,而去追求物质利益的欲望,不符合世人的观念。曹先生恰恰在这一点上下足功夫。他成了一介破落的书生,对生活没有了奢望,又想说什么?这是曹先生心中的美。人啊,又单纯,又纯洁得可爱。他对生活的爱,具现在人物身上,具现在事物上,具现在烦恼上,都往往具现在事情的目的上。一个作者走尽了一生时,也许期望将来有人能懂他,而不是懂他的游戏。他对人生的留恋,他对社会的留恋,在描绘美的背后,让人无限遐思。”
我们来拜菩萨,也想剥去那层外衣。可是一入社会,能剥去?人们默不作声,也许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小栗留给燕姑娘一个话题:“他没有忘记对美好的追求。没有一个美好的支撑,他写不下来这本书。这个美是什么?”
遇见你之后,我的一腔热血和远大的抱负,变成了黄昏与你走在归家的小路上,不求引人注目,但求牵手相暖。
人生能如意?年轻时我没有奋出个模样,到老来凭什么斗?老冀也在想,曹先生以命相搏,必不是才子佳人卿卿我我。
人啊,坚持到死,曹先生把爱留给了人间。燕姑娘话中有话:
“文章以理服人,曹先生深懂这一点。社会上总有一些利令智昏的人,任何朝代都有。老子的辩证思想有时很晦涩,他的哲学思想是伟大而深奥的,这决不是警句让人背诵的。任何一种学说、任何一种制度,不可能都包含社会的各个方面,只能是社会的一种反映。曹先生没有用老子的哲学,但他的思考方法中却体现了这种哲学意图。他不肯承认,又抛弃不掉,这是他的矛盾。曹先生求什么哲学?人生的哲学。成功,而丢弃美好,能怪社会?反过来看,他能写出生活中合理的、不合理的,而且写得那么清晰,不站得高能看出来?他展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给后人打开了认识那个社会的一扇窗子。后人应该敬重他。”
人的一生什么最贵重?让人说个是。这一点不容易做到,难。老冀觉得真值。
小栗把眼盯着老冀,爱是什么?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