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左旁一片狗娃花,茎干匍匐、也有斜着长的,花柄弯曲向上。粉紫的花瓣、黄色的花蕊,一朵也小。一地,跟海底趴着的海星似的,下脚却忌惮。野草的竞争力很强,在这里稀稀落落。狗娃花叶片细长,分明都是草。长得浓了?它开花了。给你留条活路,我有路走。站到这里别有情趣,老梁头挪一步,小张跟一步。它可俗?叫成气候。一物压一物,还是事物的天性?
怕觉,心自有的特性,但意识会抗拒。人自身也在斗争,结果是选择。选择有时像抓阄,三个、两个、一个。一个也要斗争一番,人本身就这么矛盾。
老梁头踩在草地上没动。
几天过去,没有了神秘感,就觉得平庸。陆地上的清晰度高,小岛罩在薄薄的轻雾中,露出一个灰蒙蒙的轮廓。浪头在远处还是起伏的碎波,平着推来,一浪接着一浪,变作一排花白的浪头。海水晃来荡去,似乎没停歇过。哗哗声,成了大海浪波舞粼的最好栓释。伸胳膊舒络舒络筋骨,外套敞了怀,心里像灌了蜜,——溜溜顺。从俗中能提炼出精华,这才叫境界。
呵呵。搭眼观,大眼对小眼,瞪上了。
老冀正手指在脸面前指指戳戳,回头瞥,哂然一笑。老梁头心里一喜,两手拢到胸口支成八字状。我夸你一句?老冀昂昂头,手指扣在背带上,我服实践不服人。“专家、大师”,不如我这个匠人。“能人”不做“匠”,凭空摆架子?老梁头额上划两道写个“三”字,眉间划两竖写个“川”字,俗!一张嘴,下门牙小而细,上下门牙乱打颤:我这么有成就,肯俯首为你说句好话,容易?老冀一步迈到小栗跟前,我要弄副眼镜戴戴,你还敢小看我?一挥手,刚好戳到小栗眼面前:时光向前进、社会向前进,有本事你扯住腿别让走。老梁头抿紧嘴,一点规则都不懂,只配在下层社会里混。拉开眉毛,身子一挺,肚子先出。
一地的野花,我是一位踏花者。花在我的脚下,我是一位寻意者。意在我的胸中,我是一位生情者。情在我的笔端,我是一位弄骚者。骚在我一挥手,我是一位领军者。
老梁头想象着一个大美女,独自走在乡间的田埂上,房舍中的人还不出来观赏?有人。人们一眼就能看懂:老梁头花田自垂怜,顾影眺大海。你有独傲江山、胸有天下的派头,雅。燕姑娘和别人眼光不相同,三人成同行,不如两人一条心。我来选,队伍靠老梁头挑大梁。和老梁头对上眼,迎来一个赞赏的眼光;和老冀对上眼,被小栗截了去,都是疑惑的问。燕姑娘轻松的笑,选队站,我就站老梁头这一边。
失望。你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两根线没法拧成一股绳。小栗换了心思,劝:睡一觉,明早太阳照旧升起。计较它干什么?给个台阶咱就下。老冀世故,立马换笑:人就是奇怪。你说学来的?知识能学好,秉性抱着不改。你、你!老梁头腰弯了弯,朝上瞟去,俩黑眼珠子正在中间。人心要拢起个头,可不能丢了气势。我是好意,你怎么像条狗疯咬呢?别跟他一般见识。小栗扳住了老冀的肩头,没见过这么下作的人。斗嘴咱斗快乐,不斗气。老冀哈哈一笑,和气生财。生棺材!老梁头脱口而出:“俗”
“什么俗?”小张勾下腰咪咪笑,教教我?
他娘的。老梁头生生把一句骂给憋回去。转过身,朝地上一躺多舒服?抬起腿脚一勾,谁让你开得这么茂盛?把脚又重重地放下了。脚下压了两朵,一个露点头,一个不见影。硬硬地吐出来,“滥竽充数!”低了头看。
一块小高地,稀稀拉拉长着一片扒地虎。针形的青叶,枯黄的茎,贴着地皮伸着长。燕姑娘把小包包一收搂在胸下,噔噔,几步过去。小草也有选择性,自己的领地不容外来者侵犯。燕姑娘不掺和,是非只为多一嘴,多看一眼惹是非。
我就喜欢你这种态度明确的。老梁头做下一步打算,争取人就找你这样的。
谁?
看了半天小张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挑毛病。小栗的包袱背背上,老冀驮脖颈后。真是土,反穿皮袄硬装羊。小和尚低眉斜肩、眼守鼻尖,一对明眸水汪汪。多看一眼,心便不舍得丢。心里不为然,顺着老梁头又不情愿。开口说话撇着腔调,又尖又脆:“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你让我当提线木偶?我有主见。小张振振有词:“说他自谦可以。水平不够,只是凑个数。”满肚子的厌恶,老梁头压一压,深藏不露。眼一咪,脸上俩水泡球。拱拱头:“人啊,总爱往高处混。学南郭先生,不懂装懂。”不是说小和尚?小张发挥开了,不往高处,谁愿意滥竽充数?呵呵呵。咧嘴笑:“他虽没有进步,能主动下台走人,这一点就没人能做到。”扯哪去了!老梁头颇能掂人,你的思维有独立性。“人嘛,要识个好歹。今天出门不顺,让狗给咬了。”我没听见你说什么东西了啊?小张起了兴头,一想就深入。我来给你分析分析:社会待你不公?但你要说社会欠你的,你不公。
争一句论得罪人?我不傻。
出手去把脉,没把着,小张把心思缩回去了。拿眼睃,我就相中了小和尚。你的头发茬子像戴了一顶黑纱帽,没疤点?恁老实,脸上红扑扑的,还害羞?你呀,小张起了私念,老梁头会做法事,我怎么觉得像吓大神?暗暗合计:烧高香、杖桃剑,化灵符、喷神水,鬼附体、棺诈尸,说胡话、磕头麻。坏了,小张越想越怯。去跟小和尚学学舌,我就能知道你有真货还是半吊子。那边没挂着,这边越偎心栓得越紧。埋怨悄然生:你别是会做表面功夫吧?
人心,不见棺材不掉泪。老梁头斜瞥一眼,一挺胸,人年轻一大截。伸开左臂膀,抬抬手腕,竖起一根食指。眼去瞄,却没有个定星。你往哪儿指?小张没看见什么,莫名其妙。
欲,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念,抓住抓不住捞一把,别错失了机会。
掂掂这边掂掂那边,小张脚底下打滑,准备开溜。可拉我一把?你不拉,我这就滑到小和尚那边去。问:“你不是会做法事吗?”
什么都可入己,人不能。
瞧你,也俗了吧?老梁头笑,我就是干这个的,当然熟悉门道。“只要用心学,谁都会。可人家把你当不当回事,这里头有窍门。”小张学乖了,越来越直接,什么窍门?“有的人打扮得很齐整,光知道卖苦力,只能混饭吃。我可使行头?出手就能震住人。”我不信,这是因为什么?
境界能压住一颗心?
菩萨啊,我不肯卖弄,我不卖弄治不服人。老梁头先找出理由,拿脚底板狠狠踩了一把。小张只顾着听讲解,你要下决心?心思太钻的人要防范,燕姑娘一愣,心头的天平立刻发生了倾斜。浪波啊,你掀得太低。连点气势都没有,也叫海?老梁头眼神忽疑忽实,大神,风采拿出来就亮相?俗。一收目光,眼神实了。这一片狗娃花,哪一朵最奇特?我看都一样,小张猜不透他的底细。老梁头眼中渐生神秘,你去吧。等你后悔再求我,不是那样的了。一拍小张肩头,手指上力道之重,小张吓一跳。我现在看你还顺眼,……。老梁头脸上凝得快,侧半边看不出表情,眼珠也不动,似情深切。
潮红的沙滩相当开阔,波头一下一下涌上来,总在远远处搁浅。沙面下蕴藏了大量的水,泛起红色。岸边就密布小草,那小草知进退,划出一道明显的界限,截然不同。心儿啊,不似小草,什么都想涉足。燕姑娘停下来听,却嫌老冀的声音似破锣,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我偏不听。
踮起脚尖望。
影影绰绰,那块大石怎会出现在那里?忙观仔细:细枝碎叶一掩,它本来就该在那里。那只是一块大石头,上面摞了一块方石,前窄后宽。老梁头下脚踩,狗娃花啊,你虽然嫩,可你是个俗物。一步、两步,踩倒一片。绝门秘籍,别被他人偷去了啊?小张心里惶惶,呀,做事情原来顾不了其它。从来都是人家捧我,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老梁头把出箱底的功夫,使一招“移相换物”法。
是那块石头,对。燕姑娘忽然记起,它孤立在斜坡上,下边好像悬空的?忘了寻一寻它可带根。不,有块石头塞在下边的。说它俗,石头平常;说它奇,人力难成。望得呆了,燕姑娘以为自己独走好运。弥勒佛的粗塑?天然雕出,不加细琢。呀,气势不凡呢。这一思,恍若隔世观仙气。佛祖,出自于天地之造化,还是出自于人心?没有人,佛祖何以存?正掂量佛是人、人是佛,忽然发觉一道目光怪怪的。燕姑娘拿不定主意,暗不声张。扭过头,和那张熟悉的脸对上眼。
你很有才啊?这叫本事,老梁头浑身轻松。哦,原来你密不外露?我不露你能看到?你有什么目的,让我给你宣传宣传?不用,你站到我这边就成。燕姑娘有底了,站你那边就是立场的问题,我轻易?你别慌,一招手。
听别人谈论自己插不上话,实在无趣。小和尚现在方懂,和别人争论有多重要。你喊谁?燕姑娘眼一瞪,憨子,随便谁都行。回过身,让你懂我的目的。手一指,你看看不就明白?
空空也。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