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左旁一片狗娃花,茎干匍匐,也有斜着长的,花柄弯曲向上。粉紫的花瓣、黄色的花蕊,一朵也小。一地,跟海底趴着的海星般密集。野草的竞争力强,在这里也稀稀落落。老梁头下脚颇忌惮,挪一步,小张跟一步。
唉,世上再没有比人聪明的了。人?首先想到的是聪明。老梁头一脚比一脚重,用脚思考。脚能思考?高人,要会辩证地看问题。曹冲称象,聪明吧?小儿科。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再往后数,该轮到我了。人如果没有缺陷,都聪明。聪明没地方使,也会变成缺陷。试想,刘伯温如果面对着一群呆子,能发挥才智?老梁头的脸一拧,嘴唇斜起来微张,睁着俩眼,颇不服气。谁牛逼?小样。机会就在人的聪明中,却不常有。不常有,显不得我高明。我也下手抓?幼稚,这叫播撒。
它可俗?
谁?
自问自答:叫成气候。
端端派头,双眼叠皮的,凝视着远处不动。脸上富态不嫌肉多,咬肌微鼓。休闲服敞了怀,身子虽兜得满,没走样。
大神。你肚子里装了多少,别藏着啊?
“一物压一物,还是事物的天性?”
小张跟在后面,心里一紧一紧的。该问还是该答?
站在这里别有情趣。老梁头背着手、昂着头,左腿向前错进半步。
佩服。有绅士的风采。变着法子夸人,总觉着隔靴搔痒。小张穿一件蓝色罩褂,虽然洗得泛白,就这件称意。穿了一年多,现在有点小了。后面的领子立起来,配上一头短发,人显来劲。低了头侧脸去一瞥,忙收回目光。头这么一低,来了感觉,双臂一弯、两手一握,肌肉绷得紧紧的。力量啊,卖不出去,谁赏识?右手下意识地拂上额头。我像一条鱼儿,河太大,就是被人钓也吃不着钩儿。你不钓我,我不会自己寻钩?
人生需要一个转折,转折点未出现的时候,人还是生活在过去的思维里。一旦回过头来看,幼稚得可爱。小张却不会怪自己,因为那时我很纯真。如果人生再来一遍,我还会那么做。
理理头绪。呀,我差一点进了阴间。看老梁头,你那个……,越看心越怯。
俗是生活,平凡,也奇特。生活中透着不俗,求,是机遇?
大雄宝殿,法相尊严。小张随众香客参菩萨,拜垫上跪拜过,起身一旁观。小栗来拜,拜过走了。小张个头比小栗略猛,人也壮实,身材还行,却不如小栗清秀。人说江南人水灵,小张脸上带一股拗筋,却不秀气。案上的供碟精美,碟子里的果品也好看。这一碟小张不识,还看。大红的颜色喜人,浓浓的浆汁、外形饱满、果皮富有张力。未尝的果子实在诱惑人,就想着问一问。
佛堂建得大气堂皇,地盘太小。众人出来像鱼儿在鱼缸里散游,院子满了。小张盯着小栗,“瞧人家,我要抵得上他三分之一,……。”谁?小蛮子,别说这么快。老冀没听太懂,满院子瞅。没发现几个比他强的,却对他留下了一个印象。庵里小,外面大。依山坡有条小路,弧形,朝上一盘通向寺院。朝下去,靠脚走。石级台阶慢慢转,七转八转,看不见尽头。站在这里,视野开阔。
吃过晚膳,小张满屋串。
佛舍精致,两人一间。几个人一偎,窄狭。老梁头会做法事?小张热心,爱捧场。把大家和(hè,吆喝)来,请大神到外面一展身手。
看众们稀稀落落围成一圈,反正都睡不着,神秘之处耍神秘,也上心。“大神,等会儿露一手。大家捧场啊。”小张像个维持秩序的保安,笑着脸给众人作安排。“开眼界嘛,该见识的见识。”老冀怕小张冷场,说话搭手。两个人一唱一和,人们自觉地聚紧了。星光密布,风清气朗。环境好,生境界。高香烧起,等大神打扮好出场。老梁头来了,还是那身打扮,杖了一柄桃剑。展开身手,一人挑出一个大场子。“看看。大神就是不俗,不怯阵。”小张嘴里高声吆喝着,俨然成了主持人。那剑锋忽上忽下,快快慢慢,时游时停。夜晚衬神秘,大神嘴里又在营造气氛,有人本来不稀奇,不由心思不集中。小张两眼盯着,寻找机会大声喝彩。热身刚到五六成,剑锋忽然一刺,大家仰头望:呀,阴云弥合。“驱小鬼的见过,能驱使大神,你跟袁天罡一样厉害。”小张怕打扰了表演,不敢大声。“嘘——”我们信了,不需要你讲解。“一个鹞子翻身…,” 哪儿?有人不满。大神渐入佳境,手持神剑一挥舞,众人纷纷躲避,就觉得那身子旋动的幅度大。这么大个人,怎能跟小孩子比?不简单,有功夫。小张看出了门道,学乖了,不吭气。你随便一摆就有法力,那要来真的,不得电闪雷鸣?不可。这里是菩萨圣地,惊动了菩萨怎能行?那碟子供果,小张想起,虔诚敬佛必有感应。我要抓的是人心,不是你的心。大神心里一阵腻歪,瞅准机会,把劲头都从胳膊上使去。二刺直刺云天,剑锋笔直地指去,力道拿捏得动也不动。一指、一指,树上的青叶本来连得紧,飘飘落下几枚。有人的嘴咧得方了,瞪起眼,忽地又松下一口气。手指攥紧了,恨不得窜到树上看看。有神灵在暗里相助,不然,人的力量能胜过自然?
抓人心,信则灵。
大神嘴里吧嗒吧嗒念。
你要招哪位神仙来?众人愈发站得规矩,等奇迹出现。三刺锣鼓响,无沙走石子。众人的眼睛无处盯,意念跟着走:这该是风伯吧?说风伯风伯到。气死风灯一摇晃,烛光曳啊曳,暗影叠叠。大神在明处,小鬼暗露头。有人似乎看见了,大伙儿越偎越紧。风伯扫小鬼,扫进茅屎坑。人们心头敲起小鼓,嘴唇子巴巴悄嘀咕,也不辨浪声起落。
信则灵。
一施绊住众人的腿脚,没人敢动弹。可有不信的?二施要拴在心头,不由你不怕。大神取灵符焚化,火苗“唰”闪过,留下一道烟。烟雾歪歪扭扭,似有婴孩啼状。取碗水,神水。噙一口,“噗”喷出去湿了一块地。水雾落得快,什么也没有。“噗” 又来一口。看,地上有个轮廓,似现非现眨眼消失。人们不敢错失良机,有人看得清,有人没看着。一传二,二传遍,是一个鬼怪现丑形,被大神压下去了。三施令看众目瞪口呆,可那心还没在大神身上。你快点让神灵现身,保佑我们?
效果。
法事做了半截,戛然止住。众位纷纷喝彩,你继续?老梁头收拾摊子,看戏的,买票吗?散场,剩下一半听凭想象。高人,你让我们夜里怎么入眠?
信则灵。
看众们回去歇息,三三两两,肚子里却泄了劲。一个人找出理由,大家便各自来找。“小鬼是你招来的,你走随你去。”“我肩上扛的有一面金字招牌,不怕。”“大神,你也比不过菩萨。”“回去做梦,求菩萨。”
别看你们嘴上硬,心里真这么想?
老梁头来找小栗,不在。寻到洗漱间,小栗一边洗背心,一边和老冀拉呱。老冀眼尖,“哎,你那个神水怎么配的?”我拿桃剑砍你一把!老梁头瞪一眼老冀,亮亮剑。老冀开起玩笑:“你的玩意儿长是长,两边没有刃儿。”我预知有这个结果,没想到来得这么干脆。老梁头掉头就走,现在的社会,难。亏我留一手,要不然我卖完了,你们更不信我。信则灵,老梁头回去和周公商量去了。
小张也来寻小栗,拐回头,这不是梁大神?心里一喜,打个招呼?站着没动。人多一呼隆,问一句容易。可我专门讨亲近,他可嫌弃?看着老梁头回屋。走近前听,小栗在讲自己如何做事情。老冀能插嘴,我插不上。有人来了,忙脚下轻轻的回去了。
老冀洗漱完毕,回来见小张坐在床上发呆,笑道:“小蛮子,想什么呢?”红果子,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你告诉我名字也没用。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尝一口。小张兴奋地问:“人生处处有机遇,我将来学这个怎么样?”我知道你心里有自卑,不打击你的积极性。老冀开导:“学问,得见点真功夫。他做的虽不一般,还不足以让我佩服。”这是我的愿望,你该鼓励我才对。小张斜着眼:“我的名字叫见明,我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那你就试试。路子不是说的,走走才知道。”你年龄太大,不懂。小张看老冀,你的眼界小,怎能比我?
“吱、吱” 老冀正睡得香,忽然惊醒。暗里看不甚清,等一等,是小张一抖一抖的。小伙子,你做功课太用功了。笑一笑,又睡。小张捂着被子做梦,腿腕抽筋猛一蹬,“邦!”你诈尸了!老冀坐起来,听见他咕哝咕哝说胡话。你别是被神灵附体了吧?起来拍拍。小张一骨碌爬起来,趴在床上就磕头。
“人家做梦想美女,你想什么?”
小张迷糊着还没清醒,嘴里甩出一大溜:“十殿阎罗正要召见我。我还没问前途呢,你下手这么快?”
我不快,阎罗王就留住你了。
看的没有体会深。
一朵小花,花瓣开得过了,花蕊凸露在中央。小张勾了腰瞅:蜂儿不传粉,你会变成诳花吗?叶腋里伸出两根分枝,嫩叶片羞羞地展开来。伸手摸摸:枝梗水嫩般的脆,顶头含着裹紧的花苞,和这朵花并肩。直起身来心中不快:这朵花眼看要败了,它们的势头必然还要向上。生命自身也在竞争,何况社会?狗娃花叶片细长,分明也是草。它的花儿舒展着身姿悄然弄舞,生命就是要展示自己的美。轻轻把花拨到一边,你太脆弱,扛不起蹂粝。
你怜惜它?
小张琢磨老梁头的意思,“生命的顽强,凭借大自然的赏赐。空间、阳光、水分,是大自然的公允。时间,是生命的考验。”你不会比较吗?这里还有开白花的,花柄拼了命地长,那么长,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杆。它的花瓣垂了头,不见一点美。老梁头悠然自得,“欣赏,要带来财富的。”怎么换财富?“移到盆里、摆在房中,价值倍增。”这就不叫俗了?“俗,要成气候。”
我怜惜你,花儿虽小也一团锦簇。谁怜惜我?小张舍不得踩,因为狗娃花长得浓?它开花了。
因为我有路走,才给你留条活路。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