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南边吹来,渡轮斜着船头。家,近在眼前。小和尚回身看,桅杆上拉起风帆,横着。老冀偷偷笑,两边来打量,明白了。“着力的在尾部,把方向的是船头。”岸上看船直着驶来,上了船才知道这里边还有个较劲的过程。看和做是不同的。小和尚知道老冀想打探他的秘密,话中暗示一下。你不简单。老冀却不罢休,问的巧妙:“你什么时候当和尚的?”你把我当作要除烦恼根。小和尚挺立着,风摆衣衫似人拂,伫立不动有定根。什么叫命好,什么叫命蹇?一开始就能得到这个,我很庆幸。哦,有高人指点。老冀却乖,我只看你行事的方式,便能断定你有没有道行。
太阳从脑后照来,天空湛蓝无云。淡蓝色的大海波涛起伏,颠簸不太大。
小和尚向船头去,老冀一旁陪。船头高高翘起,像个屏障,有一丈多宽。小和尚露到胸口,老冀露个头,四个人并排站着看。说点什么?老冀看小栗。“海风迎面扑,船激白浪知;长空何为乐?银鸥弄骋姿。”“海外悬孤岛,行云俏点妆;缘何不识远,只观浪一行?”“心定浪波涌,黄昏五彩浓;雨停虹彩俏,两脚搭仙峰。”
上舱里去?
驶向正东。好奇。努力地镇静着。一半希望一半惧怕。“小胆儿”扶着船舷向前:
阿婆,尝尝?小栗捧着一个纸盒,在聋婆婆跟前劝。“孩子,你吃吧,我嚼不动。”聋婆婆眼里有感动,却不敢拿。小栗又一送,等待。“孩子,你还想着我呢。”聋婆婆下手捏一个,用两手捧到嘴边,喃喃道:“真懂事。谁家有个这样的儿子,享福喽。”
吴山酥油饼。金黄色,似千层面皮重叠,燕姑娘认得。我的冷拒让你放弃了?燕姑娘便冷眼看,失去的一旦确认失去,念头转变的也快。失落,已经不碍事了。人们各自取了一个,酥油饼,咬一小口脆而不碎、油而不腻。哪是为了品尝?入口即酥、香甜味美,这是一种安慰。做事何用求结果?燕姑娘看得心醉,找出理由了:求人们欣赏呢。
我不急。一遍下来没轮到老冀,燕姑娘也没有份,老冀知道,大头在后面。小栗果真又拿出一盒,走到燕姑娘跟前微微笑:尝尝?燕姑娘矜持着,手指尖夹出一个。我等着挑你毛病呢,你倒识破了我的心。咬一小口,眼望着海面。无风也起浪,何况天上聚来了云彩?这是大海的心脏在跳动,很剧烈啊?马蹄饼,忽然回过味来,你想让我分别以后再思念?是你的真心还是暗合?略略大方地回过身来看。
“谢谢。施主,我不饿。”小和尚拒绝了,却在仔细的看。不是挡饿的,你尝尝?“口之福,罪过、罪过。”小和尚打起禅,闭上了眼。小栗一转身,大叔,这些都是你的。老冀接过来洋洋得意:“各位,这里面多着呢,谁饿了来拿。”先尝一个,皮脆心软、香甜可口。
不求结果?燕姑娘等着,你这是铺垫。
浓云拥了上来,行了多远?宛如在海中央。天色暗淡,还有薄薄的亮光,不绝人们的一线希望。海面变成灰褐色,海水泛着幽幽的光。人们搜寻标的物,海面上找不到参照了。人们心里忐忑不安,想着这是最后一站,默不作声地忍耐着。起浪了,这才叫浪:浪头翻腾不息,如同小山坡,簇拥而来。激起来的浪花还是白色的,可当人们置身处地的时候,它变成了恶魔。
船一上一下,一下一下的像要掉进深渊。人无能为力,竭力地保持着镇定。心慌乱起来,可每个人都不敢发作。需要一个领头的,老冀看出来了。我做不了什么,可是大家一乱,船要闯祸。他面向东方合掌举过头顶。阿叔为大家呢,小和尚看得呆了,暗暗夸赞。半路出家也是出家,小和尚刚入门,还丢不了旧习俗。默默注视着他:脖子被衣领遮住、一头短发凌乱、粗糙而黝黑的手背上青筋突出。
颠簸也有间隙,很短暂。
聋婆婆屈着膝、佝着腰合掌礼拜,手指曲着举到嘴边,一只眼微闭、一只眼只能看到呈三角形的眼皮凸着鼓起。她的眼神幽邃,手指里挂着一串佛珠,泛黄色、算盘子一样并着。小和尚摸向胸前,我的命运好像是被它注定了。虔诚的感染力很强大,小和尚想:做一个平凡人也有梦想,那一颗颗心闪动着的火花,不是人生追求的光彩?船一上一下。燕姑娘跪拜下去,头顶挨着地,扎成一把的短发一边顺着左右摆。小和尚暗赞:心的力量无形无影,却能使人的精神升华到一个纯粹的境界。这可是善?小和尚稳稳地站着,寻思该做点什么,我要改变自己。
朝圣的人想见到真圣,等待的空闲慢慢打发,身未到心先到,贡献出自己的虔诚。明确告诉:任凭波涛汹涌、任凭天气变幻,
不经头浪不知浪涛凶险。海浪一波推一波,一波过来,“哗”把渡船送上浪尖;又似一枚浮叶从上滑落下去,“啪”——比浮叶重,坠落的实在。
“呕”有人翻肠倒胃的咳,却连吐的力量也没有。小和尚伸手去扶,——人们挤作一块儿,脚下失了根,一把只攥紧了衣衫。大家一挤,阿哥清瘦,一头撞来,脸碰到他胸前,“啊!”用手忙揉搓。阿哥斜眯起眼,闪出惊奇的光:“和尚!”他还是个孩子!人们眼中的光芒闪了一闪,暗淡下去。小和尚一侧脖,甩出来一串念珠,旋了半圈贴在胸口:。人们把目光又聚拢来,有人识得:它坚硬无比,这不是凡物。神圣之地怎么会没有神圣之为?阿哥抑或是发自内心,抑或是被浪涛吓着了,脸上尽带虔诚。我先发现的灵异,莫非冥冥之中注定与我有缘分?他靠近小和尚:“菩萨有灵佑,佛面渡僧身。”阿哥的悟性高,说的话一套一套的。一个标准的合掌举到眼前,高声念道:“菩萨保佑!”闭上眼缓缓跪下,腰挺得直直。声音堙没在涛声中,一似蚊子“嗡嗡”。
缘在当下。
浪头很大,船被一只手高高托起,又被重重按下。小和尚攥紧念珠,心里犯了疑:刚接过来的时候觉得它神秘,现在感觉到它很神圣。念珠的作用不是那么简单,难道你还有法力?他想象着:把它抛下去,化作一条盘龙,驮着渡船顺利到达彼岸。若不行呢?小和尚松开了手,垂了下去,脸上僵硬起来:“没有它不相认”这是交差的信物。脸上露出笑来:我应该给人们以鼓励,最少也要说句安慰的话。小和尚蠕动着嘴唇,没有说出口。人们沉默着,涛声不沉默;涛声安静了,人们不能安静。晕船的像醉汉,没人轻松,有人稍稍自如点。阿姐识得他的犹豫,仰头看天空,默默祷告:佛祖来保佑。天空被乌云封闭了,怎么才能开出一只天眼?大家跟着祈祷:飘来一朵祥云,只需要一朵,云上一定会站着菩萨。
船一上一下。
人们东倒西歪,颠簸还是能忍受的。渡船左倾右颠,人像簸箕里的豆子,翻来覆去的撞。恐惧,人们在恐惧中煎熬。恐惧需要希望,希望的起点很低,却很实在:有和尚,菩萨总会来救吧?人们幻想着:那串念珠化作一朵莲花,一片片莲瓣是一叶叶小舟,白色是我们纯洁的心。莲花把人们接过去,升起在空中。莲瓣忽然变得粉红,并排着旋向一个方向,不再是怒放的样子,恰似一朵碗状的花。一根淡蓝色的花柱从中间耸起,黄色的花蕊向下一弯头,言之不尽的留恋难舍。沉默,沉默积蓄的力量更大: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慈祥的阿婆像对待自己的孙儿一样,争持着要过来拉小和尚的手:我有话告诉你。小和尚又一把攥紧了念珠,循环转动着。阿叔张着口,我来劝你:舍得一世轻,不舍难入眠。这话没法说?眼中只好把慈祥淌:心诚则灵。人们的眼中也流着点滴不舍,点点滴滴汇成一条河,可是没有大海壮阔。
船一上一下。
海涛呼啸着,这一回它找到了目标:快把串珠祭海!人们的脸上写着虔诚,小和尚脸上也有虔诚,可是却布满了痛苦的底蕴。人们忽然拼命坚持起来:渡劫,我们是自愿来承受苦难。所有人承受着同样的苦难,只是没料到苦难会这样凶险。一根稻草,现在却最实在。无言之声,凝聚着人们的希望:势之所至,人心所归。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