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世界,一上一下。
富博仙腾身飞出英荡谷,从上往下观:峰在云之上,傲然露峥嵘。纵身再往高处,远远地观:云海淡淡的白、缓缓地涌。前面激起一道涟漪,后面搅动一汪漩涡。合上眼静思片刻,睁开眼看见另一个世界:山峰苍老的墨色,淡而抹不去。似一艘艛舰在海上行驶,又似座头鲸露出的后背。云海淡,也擦染了一痕墨迹。那墨晕轻轻飘散,还没来得及溶化。把家园看作一条大鱼从西向东游,这才有神仙的乐趣。动和静在于心,在于心的交换。流连于山上,静也。何必把心困守一隅?
世界在于观,观而出风景。
落身直下。
山壁也似斧削。光秃秃的岩石,了无生机。一道纹一道纹,裂得干脆。只在壁缝中,山花点点簇簇,装扮了山壁。茶花伸出一根枝,只在枝头几枚叶片中,花儿抱成一团,粉红。一丛细叶,墨绿,长长的花柄上立着几枚绿萼。有绽放的,张开三枚似雪的花瓣,吐出深黄色的花蕊。野藤在岩壁上磨蹭,那枝儿、叶儿、花儿都来和鸣,“嚓—嚓—嚓—”奏起一曲轻音乐。风儿撞击岩壁,“邦—邦—邦—”回荡起明亮有力的节奏。劲松长在险峻处,“啦—啦—啊—”紧凑、欢快地低哼着生命的咏叹调。山峰活起来了。坚硬便是力量、柔缓也是力量。顽强是力量、脆弱是力量。这叫生命,生命是力量。“这是时间的杰作,创造出来便是历史。”富博仙眼看得直了,正投入,“哗哗”山窟里流出一股泉水。离得远点,细打量:“可惜。少了人,便没了雅趣。”把眼搜索着,便盼:一位野叟,牵着一个童子。采药么?山高无路。路在云深不知处,留给谁?
时间。
慢慢琢磨时间的意义:时间见证了什么?
纵身直冲而起,来巡察四方。天天皆寻常,今日察看一番,心不定。落身又回,沿周遭细看。一只蚂蚁,吊坠在石壁上,一下一下挪动。是根藤条?他攀着哪里是藤条!神仙所居与世隔绝,你哪来的?一个人,拿爪钩一抛一抛往上爬。聚拢目光,仔细看:衣裤扯成了褴褛,头上像篷鸡窝,鲜活灵气的一个年轻人。
这么大毅力?
离顶还差一点点,那身影松了口气,停住了。吸了吸腰,绳头缠腰上栓个死扣,绳扭在手上,一点点使劲。缓了一口气,再使劲,使不出来了。抓啊抓,手一松,悬在那儿不动了。许是力竭了。富博仙忖度一下,手点云朵扔过去,蒲团般托着脚,往上一掀。“咚——”身子挨地,不疼。赶紧爬,远离。坐下喘口气。我成仙了?
圆脸不脱稚气,虽不英俊,甚是清秀。
起身来一脸兴奋,左顾右视。一壶清溪,穿过谷中阶梯而下。“咕咚、咕咚”捧起来喝口水,一定神,你是谁?那个秀发隆起、两边分开、娴然淡定、温文尔雅的男孩子呢?仰头望,天空清澈透明,弯月早现东方。站起来,不觉神定气爽。神仙。哪儿有神仙?顺水走。上哪去?山的尽头,溪流断崖似的倾下,成一帘瀑布。驻足。回身望,晚霞蔽空绵延千里。仙境,能没有神仙?
哪吒未成仙时,仗着太乙真人天不怕地不怕,敢闯。富博仙来观他:你的狠劲可赞,你的胆子要炼。高声吟诵着行来,“山高灰褐远,四季见寻常;浓荫祛重彩,轻吟纺织娘。”你是神仙?小伙子欣喜地迎上去,蓦地一顿,忘了趁水整理一下自己。
“你是何人?”
听口音你像北方汉子。体态较胖,不甚高大。路过的神仙?费尽力气游过莫愁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小伙子浑身轻松。
“肖老三”
人有毅力不可小觑。你虽有前程,还需磨练。富博仙朗声答道:“我乃隐者,非神仙。”不是神仙。谁助我一臂之力的?肖老三自知怠慢,倒身要拜。富博仙离得远,手指化气托住。缘分在于自己争取,非天注定。“凡间有富贵,不享用。山中寻寂寞,岂不蠢?”此一来我早已丢之脑后。肖老三口才堪赞:“富贵花开别人家。受人安排,乞舍得来。奋斗只在心念间。享用的滋味能一样?”哈哈哈。富博仙大笑。诚字不需考察,你能来即为诚。神仙不为人,失了根本。来点化:“疯子,神经病一样的疯子。”疯癫说疯癫,必然有深意。肖老三心有灵犀,“我寻求自己的人生,怎么就是疯子?先生远离世外,能说是躲起来?”富博仙叹息道:“富贵得之易?从别人的安排,你才蠢。”
先生肯纳我?
求仙做何用?
我为人,故来此。
二人向上方走,一前一后。“今日已不同。心有灵性免说教,且看神仙如何为。”富博仙两臂一错架在怀里。肖老三跟着,脚下似一溜小跑。暗暗赞叹:神仙在于貌?心地朴素。看他:国字脸,腮帮子横着;形神端庄,眼中柔和。那粗壮的手指指指点点,跟着四处看。人不藏奸,是为敞亮。富博仙快言快语,连说带笑,老底抖搂出来了。
若单为己,图发财。世上还有为人的?世道说怪也奇怪。
山凹里,上风口建得一座仙宫:白墙红瓦、两层傍三层,错落有致。取名富博园。
山上添人口,队伍壮大了。
站在二楼顶,这儿是一个平台。翘首凝望:黄褐色的大地沟峦起伏,斑斑绿色是人的家园,蓝天和大地交融处有朦胧的白雾。人的足迹能踏遍多远?这个世界有更多未开垦的处女地。富博仙眼中渐渐放出光彩,收收小腹,站得笔挺。身子四平八稳,颇像一位武士。“什么是世界?心是世界,未免阻塞了心的探索。人之善,在于给他人留一条路。一条什么样的路?”思索来思索去,还是探索之路。
从楼顶的平台走进室内,在单椅上坐下,又起身。室内面积很大,陈设简朴:一把长椅、两把单椅,棕黄色条纹木地板,雪白的墙。面东一壁宽大的琉璃窗,遥视英荡谷全貌。滴泉溪上,殽异仙藏青色扎靠、腰束描金龙黑带,展臂踏虚轻摆头,水面之上凌波飞步。殽异仙,肖老三。富博仙不禁把腰弯下一点:年轻人,眼似翠晶净,脸似满月明。背肌一紧,身子拉正,脱口赞一句:好一似侠客出江湖。长石搭的便桥上,凝儿穿着淡蓝色束腰裙,膨大的裙摆像朵盛开的玫瑰。弯弯的细眉,一双大眼。乌亮的头发中分,露一道头皮,两边插两把紫红色的珊瑚梳。凝儿,铁玫瑰。手里提着裙摆,翘首仰视;方脸略长,有一分矜持。难得开心地张嘴笑。这要坐下去,忽然意识过来。眼神渐渐温柔,说不尽的怜爱。又看:小公主生就带有一种尊贵典雅的脾性,无忧无虑。小模样入迷了,似是被吸引、似是要舞动,“咯咯咯”童真烂漫。
往后退两步,坐在长椅上。身子向后挺,一挨靠背,反弹似的坐正了。欲盘腿打坐,心神不宁;低下头,无所思。抬头间,和殽异仙对了个脸。身子往前倾倾,仔细看。脸上凝住,心里边的喜悦退去,再没笑色。“青春之美谁肯舍弃?一个人沉浸在意象中,超然的怕是自己。”观凝儿,便觉不满。是哪里?说不出来。起身走出屋,无处可去。身子一摆化阵风,飞往高空。
神仙也有不可言说之痛,别人却不知晓。
巡察一周,仔细观:平安无事。
纵身飞入深空。
融入黑色中,行啊行,没有止头。不想停下来。惯性若不刹车,倒也不费力气。身体旋转着,是翻滚;不用辨别方位,已经失去了方位感。太空中辨不得星座,便寻星云,是标杆。星星只能目测距离,尚远不可攀。那不是攀的。寻地球。厚厚的蓝色的大气层,包裹着一个庞大的、静寂的、神秘的世界。“飒飒” 似是风刮来。太空中没有风,是衣服的摆动牵着了触觉。我在飞?心里边产生怀疑。静止,静止是永远的。没有感觉,一切都是空的。动,也就没有意义。
拐回来。
一入大气层,立刻有不一样的感觉。星星斜缀在眼前,天穹暗蓝暗蓝。笑,笑的感觉最真实。天上的星星摘不着,人间的仙境却可攀。我该在屋前挂一盏灯,告诉有心的人我这儿是仙境。心里想着,便寻着看:那里终年白昼,怎比得上太阳的光辉?来寻解:一条彩带,如何从正面走到背面?灵机一动:把它扭曲几道,两头衔接,既可走回正面,也可到达背面。人,如果没有两面的体验,何以战胜自己?想法很好。
试一试。
“咔噜—咔喽—咔噜”
大天鹅。
小女孩远远地看见,“咯咯”笑。一手提着裙边,一只手摆啊摆,闻声赶去。两把马尾似的头发散在耳后,忽闪忽闪地飘;一串珊瑚项链挂在脖上,一摇一摇地晃。“咔噜——”声音嘹亮,响彻天空,像一声召唤、像一声诉说。你喊我?她跑到山北边,站在山边上望,殷殷地盼。天鹅往南飞,一声响似一声。小女孩“咯咯咯”笑:“大天鹅,你雪白的羽毛真漂亮。”天鹅似是被醒目的红珊瑚项链唤醒了记忆,分外熟悉那俏薄的脸庞、怯怯的眼神。“咔噜——”似一声雄健的号角。眼看来到跟前,向东一绕,天鹅划个弧圈走了。声声远离。小女孩瞪起大眼,惊讶片刻,忽地撩起裙摆向南跑去。
英荡谷是个平地。没有遍地的绿茵、没有奔跑的灵兽、没有变幻的奇景,也没有虹彩。这儿有山。山向两边开,奇峰赞天籁。
小细腿欢快地跑到山南边。
山边沿儿矗立着一根石柱,取名望子峰,可着边儿。凝儿拿手扶住,脚朝后缩缩。“咔噜……”天鹅脖子伸得笔直,没有煽动翅膀,从东边拐过来,飞到跟前。凝儿拿手指扒紧,头向前伸。天鹅平缓地滑翔,滑得很慢。“咯咯咯”凝儿笑:“你的羽翼真漂亮,比我的裙摆好看。”身子一侧歪,错错脚拿腿顶着。“你来,我把项链送你戴。”“咯咯咯” 一排玉齿并排,笑得眼里汪汪的噙着泪。脸上的笑退去了。离得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胳臂撑开翅膀,瘦的皮包骨头。拿手撑着膝盖,弓着腰,像被施了魔法,定住。天鹅羽翼上有几个暗斑,像被谁揭掉了一些软羽,不完整了,旁边的被风掀起来。“咔噜……”天鹅的叫声里带着忧郁,似乎耐性要用尽。你过来,过来歇歇?凝儿等。张着嘴,唇红齿白,却没问出来。“咔喽——”天鹅笔直地向南飞走了,一声声不舍。
你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不来呢?凝儿站着发呆。
一高一矮相依偎,心似是通连的。富博仙在凝望,心不觉一沉。“望子峰啊,岂是望子归?峰在云之上,也知思根。”再看,心里一阵苦楚:唉,小望乡人陪大望乡人。
“往前一步要掉下悬崖?”
殽异仙跟在天鹅后边飞来,见凝儿乖觉,心又不忍。天鹅飞远了,挥手招来一朵云,踩在脚下。行至山前,跳过来?
“它为什么不来这儿呢?”
人的秉性不灭。拿一种完美无缺的阅历磨砺你,是不是残酷?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