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泉溪向东流。
富博仙眯缝起眼、弓弓腰,瞅:殽异仙和铁玫瑰在小溪上磋磨功夫。“仙境里不同于凡尘,时间充裕、工利其器。不懈怠,善其事。”脸上漾起笑,露一排牙。手扶胯部转一圈,伸到脖后,仰头看天。“努力可以达到我’的境界,如何超越‘它’?” 身形僵住,脸上渐生凝重。站在门外沉吟,瞅瞅脚下,转身进屋。
复式房,厅里高到二层顶。
在厅里踱步,生活区大。暗黄色的墙壁、暗黄色的顶,花岗岩的地砖、棕红色的门;四把软椅,两张矮几,铺一块淡雅花的地毯;吊着大型花式宫灯。阔绰的装饰也是享受,生活总得有个家。视觉轩敞,心情疏朗。脸上舒展了,欲坐下。他俩在,生活平添许多精彩。生活是什么?腰弯下去一半,又挺直。站立不安生,东扭扭,西转转。上楼。二楼横着一个过道,左拐,单独的生活区。推开门关上。近窗有把降香黄檀的圈椅,窗台低到脚脖,落地窗。拉上厚厚的古铜色绒布窗帘,营造夜的氛围。
神仙的世界,就是这样。
手抓扶手,坐正。养性,非是养神。一丝游走的气儿,从心泉出发,游上头、游下脚。心智是先天的,不练也退化。这叫练智。用心体察周围微微的变故,练习敏感,调养条件反射。神仙养性养出耐性,能忍住。有些事赶着去做,未必完美;等待,总会有事情来临。“世上事有点奇怪,看着平铺塌的,一戳就反弹;看着没理由,一指就有。”所谓不争,不争无所谓;有所谓,拿理性去争。“常有看得不满足的,少去指指戳戳。”
心神在外,一智守定。
“唰” 眼皮突然睁开。一束光,从窗台射到房顶。几乎是一前一后。室内空间大,光束长。暗暗的空间、明亮的光柱,闭着眼也能察觉。坐而不动。上下一根线,不膨大。不是激光,激光会走形。无色、天然,断不出光源在上在下。起身,肩头遮住,没能截断它,两边依然亮。细细的一根线,有穿透力?手从窗帘上一遮,托住。移动,光柱跟着走。飘身慢慢而起,光柱会收缩。直压到房顶,拿手一揭,两个黑色的圆片,似金属,合起来比纸薄。站在房间里反复看,上刻金色的梅花篆字:光阴异。金龙兄,你送我的?坐椅子上琢磨,如此法器,不是龙宫之宝。法器有灵,灵在哪里?
思之入定,先放一放。
心智一霎时灵动起来,睁开眼,窗缝里钻入一溜烟,缩而凝聚。身子不动,盯着看。它缩成个人形,浑身冒蓝光,又炫又明亮,不似人。一只胳膊护着胯,一只舞动起来。纤纤的腰摆、肥硕的臀股、腿收一束细、鹅蛋形的头。胳膊瘦弱,似麻柴杆。袖子像条透明的蓝色彩绸,舞起来飘而不落。通体像是只有骨头没有肉,“咔咔”动。
干什么?
起身站一旁,把空间让给它。室内荧荧煌煌,靠墙站着一杵,眼不动身也不动,颇有雄性的威武。怪物名叫“仙儿”,袖子一摆一摆,相当美。我和你不同?我是美人呢。它的世界里,魅力绝对超群。挺腰、凸臀、伸头、勾背,胳膊一伸一伸的撩。衣衫虽透明,轮廓边儿一圈亮。旋啊旋,旋出变幻的玄妙。身影飘忽不定,几次挨到近前,似乎被鼻息吹出的气给吹跑了。蓝光摇曳,四壁里一道一道、一点一斑,有光却没气味。富博仙看了一会儿不敢确定,说你是琉璃,身子又灵巧;说你是股气,身动形不散。“身影虚而不实。股上光亮,这里实在。”它风情媚姿,骚之不尽。“魍魉魑魅都不属于,难不成你是人造的?”
你可走?
来抓我?“仙儿”成了霸主,铁了心要在这儿安家。
带一分天真,真的无邪;带一分哀怨,怨之动情。真美。“仙儿”这招真灵,看久了也顺眼。“唔,世上事不能光挑剔,有人入迷必有理由。”形之入眼,心来描绘:狐狸似的尖嘴、犬似的背,撅着狼的尾巴,跑圈似的两条羊腿。单看瘆人,组合起来出风韵。它撩起裙子,那种雾蒙蒙的透明,带有朦胧的幻觉。“哥哥,咧开你的大嘴笑?”张开嘴,舌头压住下颚,一颗牙也没有。我的儿,可惜我是个老头。别不动啊?“要?就给。”你真是生灵?富博仙欲试探,不敢。靠墙站得笔直,像给它站岗。揣摩它:模样形似鬼,比鬼美;娇羞欲滴泪,等你来蹂粝。“哥哥,你朝哪儿瞅?”那身子像个机器摆,前后扭。只等情郎夸一声:妹子,你好美。好没羞耻!富博仙嘴没张成个方的,眼瞪成方的:“美,是你将就我,是我将就你?将就的就不美了。”它三点撩得往外凸:世上有人不识心,还能不识美?情似文火煮清水,慢慢热。哥哥,扒着裤子往下褪?那身形似一个迷宫,那身子似一条通道,我不诱惑你的心,你可有不甘罢休的智力?它等待。
人之欲在于情。
单纯的欲念一旦攻心,比嗑药上瘾。“极度的欲望,陷入进去不能自拔。你把意气沉湎于此,不去做点别的?”我很美,你不欣赏?它像一个小孩子,手指一戳一戳的,我喂你?两眼一闭,似要瘫倒,抱抱我?“想干什么?”富博仙抬起胳膊要下手捏,“我捏住你哪一点,你也吱吱叫。你一叫,我便没了理。”留个心眼:当今的世界,重人权不重缘由。不能轻易下手。你是生灵,就该善待。把自我抛到一边,对它也渐生怜悯。它想象着偎在人怀里的那种温情,尖尖的下巴,诉之不尽的娇柔。别作太过,太过不信了。富博仙看不出它的原形,笑,这就是你的原形。清修几百年,拿来供养你?“小女孩,你比神仙强。我到老来才修得正果,你千年的法身永远保持在十五岁。”说什么呢,净往歪处想。
它一分妩媚,媚之入骨;它一分廉耻,转过身一撅屁股不回头。
手里掂掂,分量蛮轻。
我还不知道宝贝的妙用,这就是为你准备的。宝贝啊,它冒渎你了。“腾”手指一弹,展开了。天生灵物,是护法的神器。法器乃活宝,有灵异。“你还有闺房?”“仙儿”睁大眼,占据脸上一半,一圈蓝盈盈,点了俩墨点。一手扶脑袋,一手支胸前。打量打量又回头,似是信不过;手指放在唇上舔,似是在考虑。我不嫌弃你,还有嫌弃我的?你的家家很不错,我主动投奔,别骗我哦?四肢像被吊起来,哥哥,推一把?
七色光以黄为主,一圈一圈的波纹起伏,不成波涛,也不前推后涌。光束构成的光壁,没有韧性,也没有黏性。“仙儿” 放心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里送。光是直的,能弯曲?一条通道,弧形拐弯。你便变作绳,也捆不住我。跳入里边欢喜地蹦,我会飞。两手拎着裙子,像戴了个无形的口罩,只露俩大眼。扭啊摆呀,快进来?
“葫芦里能化成汁,这里边会不会化成气?”失误了,它本身就是气变的。七色光相聚,变作无色,炫眼的亮。说它是物质,可以穿透实物;说它是时空,似焊铁的砰溅火花,一粒一粒,视网膜上延迟下图像,俨然一幅繁茂的金色草丛。猛一看也发懵,到里边就是光的世界。富博仙心里没底,观:好似专门给它提供了一个舞台,聚光灯下等人来表演。法器,不再是单纯的蛮力。富博仙见它无恙,倒失去了主张。原以为能困住你,你却更自在。
“光阴异”不受物质的羁绊。
似进了老君的炼丹炉,只见光不冒烟。
“这是一个多极共处的世界,独霸一方的意识应该过时。见识放开,放开了去寻真、守真,进一步,空间更大。”猛然思得,解开一个疙瘩。腾身跳进去。我陪你,才叫公平。
富博仙留个心眼,分一个分身,去寻根底。
奔长庚府急急行去。
云上的山头,一个相望一个。童儿悠着一朵云,从高处观:也似海面上露出的岛屿,扎堆在一起。落身下来,向上攀。虽然陡,不高,很快攀到山尖。这番努力爬上来,感觉别是一种滋味。站在山尖上望,小腿别脚脖,一脚踩着一脚掂,脸上止不住地往外流喜悦。深蓝色的薄棉衣,不胖略瘦;竖起领口,围着脖子;头发虽长,耳边短。微微一偏头,抛个飞眼。似凝望,眉毛细、离得远,三分沉稳七分盼。没来。可来?对着下边挪揄地笑:目标在那儿,你要追肯定打这儿过。张着个卧倒的锐三角形的嘴,露一排牙。等。
事情有时明摆着,里边是否生变故?
我有把握:从其一,一生二;二生三,在于时间。即便生,没有这么快。爬山容易下去难,试试。蹲下身子试,呀,这么陡?一颗雄心长起来,我是神仙,怕啥?屁股便墩着往下滑。“刺啦”没到半拉腰,脚一点,停住。凉得入心。拿手扒拉,扭头,没看着,摸着了。“都是你害的!”蹦起脚,差点一头攮下去。我的妈,要不防备,不得跌破头?方法失误。便算计:从什么角度、用什么姿势、把握多大速度。算了,不能再来一次。相相,又打主意:从这儿跳到那个山头,单凭这一项到下界也不愁吃喝。那眼神酷起来,耸鼻子瞪眼,带一点拗。让人看出蹊跷,不毁了名声?罢了。脸上松弛了,也不奢望。
多大的名声?
童儿叫阿唐。
长庚仙管他屋里那一块儿,我管整个大院,我是长庚府邸大总管。神仙有这点好,什么都能练本领:小笤帚“唰唰”像撵鱼,大扫帚“哗哗”赛扬场。可忙?成天没离过地儿。干的多,给个好待遇?瞧我:腮上的骨架还没填满,跟肋毛骨夹着的肉似的,光显皮。
“别慌落唻,等我歇会。”阿唐指着那棵树,命令道。大院里的地锃锃亮,就是时不时地飘落叶。“我知道你不是和我作对,你那生理机能也憋一会儿。”阿唐好言劝诫,像安抚。“蹬蹬蹬”一溜小跑闯进屋。老仙不常在家,逮住个机会别错过。长庚老站在厅里捋胡须,不归家,也很少上楼。阿唐进来也不瞅一眼,似乎察觉出他的意思。嘿嘿,你没歇着?递个笑脸,等问话。屋子里倒干净,不该我打扫。神仙虽有大小,一个院里亲热。把笑长一长,意思写脸上。长庚老眼中的和蔼转到脸上,又转到手上,便认真起来。“什么事?”还要我明说!心中的气儿会转化,那眼中生出三分楚楚,颇有打动人的意思。“你的拂尘借我玩玩?”老仙手中的拂尘飞起来,“你抓住,送给你。”敢抓,它往天庭里飞。当我不知道?“争竞,是生性;不争竞,非是天性。”老仙收回拂尘,眼中和蔼多了。吃了一个教训,能不自知?神仙不用点明,阿唐领悟:“天上法严,我安心接受。”
法治人,是规,有约束。
心思活起来,像那棵树,虽然长得高,必定有尽头。我可以蓬勃发展。手中的工具练本领,练到极致也是一绝。树叶敢飞?“啪啪”捺住。别毁了扫帚,手腕上拿捏力道。情在不经意间渐生:“轻轻地滑过去,犹如我轻轻拂上你的脸;你跟着我走,像我希望的那样;你进了坟冢,我天天来祭奠你。”呵呵,一杆笔练大字,也能成书圣。——在于情。
“唗!停脚。”
阿唐横身挡住去路,错错眼差点儿让你过去。富博仙心急火燎的,这童儿,忒皮。乖乖地停下:拦我作甚?“这么慌,你赶集去?”行路碰上个难缠的,偶尔一回。我让你:不赶集,我有大事。“大事大不过天,天还有休息的时候。”我要跟你争起来,你没理;我要不跟你争,你更没理。这么说,不让我过?不让!事情越缠越难缠,我把矛盾送给你:嗯,你有法子?见他并腿站,直而不弯,伸头去,绕着看。阿唐像站在转盘上,身转脚也转。“光说让我阻住你,没说怎么办?”眨眨眼:“法子没有,刷子有一把。”别藏着,拿出来?上面派遣,可不是我硬讨来的差事。阿唐有主张,嘴皮利索:“在我弟那儿。我给你指条路,你去讨吧。”富博仙低头观:连绵的丘陵,斜坡一片比邻一片。绿茶相间紫花浓,坡顶人家等收成。你这么说,就是专门等我的。小哥,谢了啊。一回头:交代完就走,你也太贪玩。
在树上安个窝,比鸟自在。
扔个笤帚自动扫,从旋梯上盘入冠丛,阿唐躺枝上一弹一弹晃悠。团花树长在低矮的山头,树冠高而大,跟山头摞山头似的。梢头悬着几个阿唐自制的笼子:绿丝罩盖、翠竹编条,上大下小像两个扣碗。不挂风铃,红点颏飞来闹一阵,走了换百灵。鸣鸟儿相中树也相中窝,却不留恋,留恋的人儿在树上。
法器到手,过一过眼。真好,玩不坏。抠着盖子拉,这么紧?敞了怀挽起袖子,指甲盖插进去拿手掰。“哗”一道金光直射入天,上去就捂。“光阴异”变作圆筒,小臂长、碗口粗。硬压,捂不住光。脱了小褂一包,“噌”跳下来。没人?“蹬蹬蹬”跑去找老仙。神仙府里不常来人,屋里总是空寂。长庚老盯着他,目光平淡,脸上也没怒容。“你念个咒?”阿唐低着头,心里敲小鼓。“先把它复原了,等会有人问,就说在试验。”那目光一下子冰冷:自己琢磨去。你给我了?一阵惊喜。楼上敞着门我也没去过,山洞里隐秘,常去。也不请示,“蹬蹬蹬”跑出去了。
“把宝贝送给你,不舍。”
富博仙落下去。
有人吗?坡顶一间房,别推门,问一声。“喵呜”身后一声叫,似从丛中蹦出来。“你是天上的神仙吧?”富博仙一腿直立一腿斜,眼皮一耷拉,睁不上去。翘起嘴唇,张不开:这穿的啥?一条腿裂个大口子、一条腿撕掉半截,小棉袄不穿系腰上,俩袖子用草拴着,从后边扯过来搭在肩头。搁土里打了多少滚,身上沾了满一层。小伙子,你些会凑乎。跟那个差不多,腮上的骨架嫌俏薄。一比较:肋毛骨夹着的肉似的,光显皮。挺胸抬头,不敢打趣。你是个民,就得尊重:你怎么知道?说话也这么正规?好玩。“我哥刚才说的,”你哥呢?没等他说完,截断。童儿把头杵到他脸上,像刚从草堆里睡醒,还沾着草。赶庙会去了。我跟你哥说上话,跟你还说不上。富博仙目不斜视:你的刷子呢?
那头在眼前晃啊晃,足足看得过了瘾。阿唐手扶额头想一想,睁大眼,黑眼珠飘在中间。“你多跑一会儿,时间过了,还得问我。”嘴唇翘起,露俩门牙。手往后边指,心不急脸上也不急。慢慢说:“往西走,五百里。我放大殿里了。”
“这也好,回家快,省的我走冤枉路。”富博仙身子一点也不走型,郑重地看他:我给你的可不是信任,我有任务。你打诳语我也不怕,若没有,回来看你可好意思。
花飞花落花逝去,谁人肯为叶辛苦?阿唐站着不动,“叶冢啊,你是我的寄托。那寄托不如追求,要不然我跑这么快?”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