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空旷,听个人说话也算享受。想听响,自己走动。李长庚掂掂“光阴异”,法器很轻,分量沉甸甸。握手心里攥着,向楼梯走去。
呵呵呵。一声笑,似从心头飘出,又从心头飘逝。
老爷今儿高兴?拂尘跟在身后,从侧边探头瞅:脸色和蔼。“老爷,通向太空哩。”世界有三层:人间、天上、天外。人间近,不适合我交往。上外太空,拣个适宜的环境,繁衍一堆子孙,……。
李长庚停住脚。
拂尘跨一步,贴着袖头低声求:“老爷,我想到天外去。”长庚老把“光阴异”攥得紧紧的,注视他:“宇宙,离了人间,到哪里施为?”
你征求我的意见?
老爷不大操心天上的事,轮到头上的都是人间琐事。琐事,常落懊怨。拂尘身形一摆,贴窗子向外瞅,敏捷地绕了一圈,找依据。立在跟前一杵:“从天上看人间,一晃百年逝。熟悉的面孔成了记忆,早已变了一代人。应了一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和天上通连的只有人间。
李长庚不为所动。
提出见解,再找理由。拂尘左边绕到右边:“从天上观人间,混沌。”李长庚拐回头,在座椅上坐下。立论成立,反论也成立。“从人间看天上,也混沌。苏轼曰,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老爷,你的宝座。
天上哪里没去过,见识不能比人短。我要说出见地,以后有任务还派我。拂尘恭立一旁,一弓腰,长发遮着眼:“事物,不能片面地定论好坏。要结合着现实的条件、自身的目的,才能论证价值的大小。”
举贤不避亲。
天庭里的决策常常抓住某种动向,不轻易点明。留有余地,也是给我更大的机动性。考察一个人,不是许诺。
座椅大,仙班朝会,众心所向,是宝座。平时谁来了都可以歇会儿,略无禁忌,又不是宝座。老爷,你脾气真好。
我对你亲切一点,你若恃爱自重,不能成事;你若洁身自好,也不能成事。
你不中意?拂尘眼瞟去,一点没看着。掏出一枚金币,抛到地上“滴溜溜”旋起来。眼盯着、嘴念叨:“正面、反面?”
它属于我,分量轻;这份责任是传承,分量重。楼房外观奢华,有宫殿的气派。室内没有宫殿的装饰,只是个大厅。长庚老站起来,一种无形的压力便显现出来。
别看老爷脸上总带笑,一牵涉态度的问题,立马板脸。
金币虽没有别的法力,是法器,也几次帮你在人间逢凶化吉。李长庚知他有用意,不言语。
我勤快,我也不能跟光比。我要有光的魔力,不要这枚金币。
“希望,还是幻灭?”
不是希望,也不是幻灭,你的结果在我身上。“噗”李长庚吹口气,硬币转啊转,不停止。拂尘的灵相站得笔直,规规矩矩,一点不走样,只把目光抬高一点点。我需要一个真实?我懂法则,知进退。
法,是约束。人的自觉性更重要。
神仙不记岁数,人间过去几个纪元,一查便知。长庚老和蔼地笑:“神仙看世道,猜的不算,不猜。”
老爷考我。
动之有头,牵开思绪一抖,后面扎住。摘个头,求个尾,一捋就是思路。不做焉能得之?触类旁通:“光,没有静止质量,动就是它的存在。”
事情的开头可能混沌,演化下去要清晰。长庚老心一动,“相对的静和相对的动,是永恒的。像光束,静中求动、动中求静?认识要探索。”
你给我留着门路?
拂尘醒悟。老爷,你到凡间受委屈回来不说,还为凡间着想,真厉害。天上谁敢给委屈?唔,做人不必心肠硬,要厚重。
破晓。启明星登场华丽地亮相,星星们打点行装,夜宴进入尾声。从东方的高空俯瞰:大地像刚睡醒的懒汉,哈口气凝结成珠,抱着膀子寒颤。五彩光破开晨曦,人间的灯火在争最后一片光亮。衢衢若魅影游动,赶早的人儿尽力驱赶着慵懒的困意,敞开领口发汗。一道接一道的光线,似火龙窜流不息。市井动起来。一眨眼间,世道不是过去那个世道了。人儿勤奋,成了地球的主宰者。视线移动一下。淮河上,一条小船。女人摇橹,身子使劲地往前压,两片浆叶摇出水面,轻轻落,橹声轻滑不听响。抬头望望启明星,一抹笑中有深意,专心干活。
“人间的美,论财富。咱家有数不清的宝藏,”取回来的经,念出来,发觉不对头,打住。长庚老不介意:“能在人们心目中留下美的形象,而且永远美,只因为我自身美?”那人把自家看得比谁都美,他容得下的是吹捧他的。拂尘闭嘴。尘世中的事,跟他计较哩。我也不跟你计较。长庚老低声吟来:“神仙不作天外客,直教人类挂满怀。”
小船缓缓行,荡悠悠。凌晨寒冷,男人坐船头,撇着腿。勾头、手伸到水中,一把攥住。用力慢慢提起来,眼疾手快:一条小鱼,梭子般大。男人不抬头望,也许根本没留意启明星,连水中的倒影也晃没了。
“我很美,但我不剥夺你的美。”拂尘要表现一番,我来欣赏你:渔网有一里地长。这个大,乱摆尾,二斤多。男人抄起脚边横着的长杆网兜,兜住、摘下,扔舱里。观而得之:“原始的生活方式、现代的生活节奏,并存。”“条件是人生存的前提,自觉是人的魅力。别的地方可还适用?”启明星隐约消失了。
下界。
日落黄昏时。月牙儿弯弯,挑着一个小月牙儿,却似一颗明珠。寻热闹处,大剧院里。剧院宽敞:又高又大的空间一根柱子没有,人头攒动,坐的足有两千。“小迷人”出场,在台上婉转歌喉,绕台前弯着肘挥手。伴奏声抑扬顿挫,歌声舒缓,温柔似倾诉。观众们陶醉其中,一阕未终,“哗——”掌声不息。那激情如痴如狂,把气氛推向高潮。
“台上走秀,观者如潮。能把握住心态,着实不易。”拂尘心入之,赞叹的深。长庚老看他一眼,心里盘算。
她袒肩的裙子,束身、贴腹、裹臀;洁白的裙摆,别两根墨绿色蝴蝶须似的飘带,从腰上拖到地。拂尘又赞:“一千种美,也是一个善,等人欣赏。”看主人,我说的可对?“小迷人”稍低头,收敛的神情,似是对心的直接表达;微侧脸,暗中又略展大方。边唱边行,照顾左、照顾右。音节渐走高强,忽地吐一嘶呐喊,出自于娇弱之躯,引得观众为之共鸣。人生强不过命运,我不甘命运的沉寂,我要抗争。胳膊上孔雀绿的套袖,饰出两节修长的碧藕。歌声转入激越,那内心的坚强,愈加打动人。“请赐予我爱与被爱的力量……,”不是女孩儿无助的呼喊,是古人不屈的风骨遗存至今的神韵;不是花下婉约的悲哼,是女侠,也似男儿侠骨柔肠。“此曲只应天上有,移到人间更多情。”拂尘撩拨长发,细品韵味。好一朵白玫瑰:胸口镶着明绿的叶、纯白的花,水晶的,翡翠白菜般可爱。人生难舍是舞台,只留恋观众?青春之美。
带几分哀怨,诉说着纯洁的心声;带几分成熟,表白着天真的谦卑。
怪不得观众如此专注地陶冶其中,欣赏美。
她很美。
长庚老微微笑:美不只给人以希望,还有力量。心垂爱怜,细观之,入木三分:喧宾夺主,示其心怯。
一弹“光阴异”,形成一个通道。
这么细让我进?可不是。搔搔耳朵再弄首,口开大点?“去吧,宝贝。”命令下,不可违抗。怕它嘞。拂尘一闭眼,纵身跳入。先进脚后进头,就当把我吸进去的吧。舒服,像个输送带。怎不动?坐起来,传动!心里又嘀咕,可别卡了壳。躺下,当滑滑梯滑下去。滑下一二尺,吸附在壁上。起来,跑过去?法器,有这么笨?不可弄拙。爬起来,挺腰直身。能变化,里边要多大有多大。通哪儿?别错过了地方。
“哗——”掌声雷动。
拂尘一出来就明白了,意念控制的。还没给我准备的时间呢。来不及多想,有人过来撵,慌忙就上场。
技术的力量改变人?也改变神仙。长庚老体会天庭的用意:为何重视人?人有创造性。天庭和人间有割不断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到何时,为人第一位。奇迹靠人来打造,不可能,那是时间没到那一步。到了那一步,人比神仙强。
侧幕里滑出来一个男孩,高高大大,一瘦三分俏。像只黑天鹅,看见白天鹅主动靠去。观众的目光有点怪异,白天鹅巧妙地一转身,眼神暗了一暗。稍一平静,压住三分疑惑。台下静住。无数的人盯着拂尘:俩眼水灵灵,外露三分傻;皮肤白净净,举止三分呆。四分造作玉立起,青春不老去,永远十七八。拂尘投入的快:跨步张臂,像展开翅膀,把舞台的美留给她。
你很美。
白天鹅曲蹲一蹲,手伸过来。
你很矜持。
这身行头花了大价钱,一举一动都要讲究。白天鹅走圆场,款步向中央移动。你接受了?黑天鹅把目光从乌压压的人头上越过,盯着远方某一处。那里有希望所在,我加以深情的关注。幸福是希望的力量,我获得幸福,是对你最大的褒奖。
场面不协调。拂尘会救场,放开歌喉唱一曲,声音干净清脆:“昏掩月勾挑鼎玉,晓妆五彩驱残相;淡然也供心欢戚,煌熠常留意度商。”谁为我安排这样一个环节?出乎意料呢。美妙短留难觅处,辛勤也为醉他乡。伴唱着音节,和声不掩主音,甚协调。白天鹅脑门有点前凸、鼻子微翘、下巴有点噘,似是被惊喜吓到,动作有点笨拙。
人之才华在于发掘自身的潜力,发掘出来加以锻炼,能应付突发事件,是谓成熟。黑天鹅激情上来,无声处胜于有声。白天鹅把才思使出来,情感拿捏着火候,投入得自如,不减舞台的风采。黑天鹅围着白天鹅转,聚光灯打来,总在光圈之外。那双眼微微一闭,如醉十里桃花。可爱的公主,我要为你献舞。黑天鹅旋动起来:踮起右脚尖,左腿折过来、脚尖点膝上,不停地旋。
“哗——”掌声催促演出进入高潮。
一个分腿劈叉腾跃,绷直脚尖、高于股上,似燕子掠过,轻灵不带风起。腾跃,一起一伏,像波涛一样追赶。……。白天鹅脸上不再松弛,有点冷峻。压住表情,一双大眼,黑眼珠瞟到右边。黑天鹅表情更松弛,脸上带着自然的笑,目光温柔可爱。
你只追求美?
美妙的歌喉、美妙的音乐、美妙的舞台,……。音乐不响了,台下不鼓掌了,我该结束了?
一只漂亮的蝴蝶,张翅停在白玫瑰花朵上。她还不懂得掩饰,心地那样单纯。白天鹅垂下手臂,偏偏头,脸靠上肩头。一张清纯的面孔,妆化得浓了。别人都要扮少女,我化妆为了显老成。少女的一娇一嗔,都能获得少男的喝彩。粉嫩,贵在含苞欲放尚未展开时,我却成了个大姐姐。聚光灯真热。粉彩掺了汗液,脸上像抹了层彩泥。胭脂的红润扩散开,灯光一照惨黄。不似娇羞,像收不回去的嗔怒。跟你比比身段也不会输于你,我不能弯腰拾起裙裾。遗憾是常有的事。坦然地面对,也许观众会更疯狂。两手抱着支在胸前,努力打拼多少年,我才获得这样的机会。走下舞台有人质问,你给我担不了。
这是我的努力,我付出心血换来的。
那双眼神最真实:有一丝镇定,长不出来;有一丝恐慌,拂之不去。我肯舍去?动一步就实现。我不肯,不能舍去的太多。
人,为了生活而生存?
美,能沉浸不能沉迷。
黑天鹅要跳起来,两根绳子从地心里伸出来拴住了脚;想舞起来,空气扑打着臂膀揭去了羽毛。我飞到远离地面的太空,那里无拘无束。脚下涌来烟雾,背景幕布变成深蓝色。小气泡不停地成串地翻滚,大泡泡一个一个浮上去。我成了海中的精灵?我是个木块,在海水中飘浮。伏下身,气团把他吞没了。幕墙换成一棵大树,背景一样的蓝,却是天空深邃的蓝。碎枝盛于叶片的密集,像凌霜的冰花。一圈一圈圆环,白色碎片构成,土星环一样,不停地扩散。人们向往天上,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装扮人间。
白天鹅孤独地站在台上,露到胸上部……,只露个头。
烟雾一停,散得也快。
人间的仙境比天上美丽,可惜只是幻境,人终归要回到现实。艺术的殿堂,表达的是美,追求的是真。只有真才美?拂尘仔细体会:从天上的角度看,真最美;从人间的角度看,幻觉美。是缺少点什么,却体会不出来。
一千种美,也是一个善?
飞来一个眼神,似是没奈何,却带着坚定。我不责怪你。我不言语,对你已经仁至义尽。
只是一场欢歌,人们等着欣赏呢。我的放纵就是他们的放纵,把美拔高一点,是心情的放纵。舞出激情不就焕发出力量?黑天鹅不敢贸然坚持。没意识到,是没看明白,看明白就意识到了。女孩子出头撑门面已经不易,怎么能强逼?悄然退下。
男孩子不是情种,他来自天上。我说我要去外太空,偏偏不让。别抱怨,我没有这个心,能派我来?拂尘琢磨着怎么交差。
那个眼神……。
(一树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