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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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手术刀，轻轻划开脑颅，切除淤血的肿块。失语、半瘫、全瘫等症状，属于血管压迫脑神经的，经这一手术可治愈。病人痊愈，对医生感激涕零。医生做得好了，成为名医。名医也只是一个职业，在有限的范围里发挥作用。世上还有一把手术刀，——思维。用来解剖内心的人，相当于医生。世界变得复杂了，社会越来越奇特。没人愿意接受这个治疗，“医生”只好在背地里施为。这把手术刀在给病人动手术，可病人不需要治疗。这个行业真奇妙，救治的结果是他人。
人，不可能再像古代的圣贤那样，仅凭一声号令统霸一切。
这是社会的进步。
坐下说。
有了主意，三生石君便想写好这篇文章。走到桌子后，高靠背椅，很舒坦。二牛君松口气，咱们分什么彼此？拉把椅子并肩坐。身子砍去了半截，直起腰也不明显的突出优势，平分江山。
透视，找准病灶的位置，这是关键。
两手扶在桌面上，心平气和，这是一个评论人该有的姿态。设套是低档的行为方式。三生石君拿出诚意，在话语中寻找对手的底线。态度，是事情进展的一个重要因素。拿话题绕，要对手表明态度。“室内空间高，像你这么高个子的才子主人，正好搭配成一景。”隆重的氛围也是人营造的。两个人像坐在主席台上，适合探讨隆重的话题。夸人从环境开始，合乎景。文人的话奔着主题，有一就有二。“一圈儿高楼环抱，独留一座民居，算一景。”热热身，再拱手奉上一个话题：“虽然外表破落，沾时代的光，现在价值连城。能有这样的魄力，眼光就是身价，你算一大景。”
高明人只抓高明点，你一张口就露破绽。
二牛君思维甚灵便，我现在之所以稳居高位，这个是我的根基。迂回，不仅能化解攻势，还能牵制对手跟着转。胳膊压到桌子上，又坐直。拉开抽屉，拿出两部书。硬壳、厚厚的、精装本、崭新。两书错错位，露出抬头名。左胳膊压上去，别人的注意力很自然地就被吸引到书名上。侧身，两手一握，大家风范全在形象上。
井底之蛙。
“我无数次碰到这样一个问题：你究竟怎样从一个作家，转变为一位众所周知的、文化遗产的保护者的？这问题对于我太复杂、太深刻、太悲哀、太庄严，也百感交集。”
心病也可从脉号，只看气息稳不稳。
“一个作家，变为‘众所周知’的文化遗产的保护者？”
那“众所周知”带加重语气，你犯了大忌。二牛君右手便扬了起来，眼睁了睁，激越的神情似昙花一现。是好是坏在你嘴里一句话，犯不着闹僵。转过身，肘弯搭在椅背上，嘴角里似是苦笑，眼神凝住了。在小组讨论会上，我一开口，哪个不笑脸逢迎？不要稿子，侃侃而谈，我能讲它三天三夜。你讽刺我。一生中最光彩的一页，谁也不能给我抹去。身子向后一挺，右臂支在把手上。眼角向左上瞟去，抬起蒲扇似的大手：
“投入文化遗产保护，是落入时代的一个漩涡。我见识了某些发展、建设名义掩盖下的利益博弈。”
家乡的小河，很窄、很温和。激流似一夜间涌来，河面拓宽了。沟沟凹凹里的水原先在河床上，河水覆上来，连成一片。沟凹里注入了活水，面貌变了，充满生机。一个一个孤立的小天地融入大社会，社会的体量也一天一天在变大。它现在可变成一条大河？像大江一样的波澜壮阔。这块土地需要许多条大江，它太辽阔，滋养的人民太多；世界发展的太快，它的本钱很少，不能供养这么多人走上富裕的道路。洪流势不可挡，漂在上面的往往是些枯枝烂叶，又最显眼。冲刷，不仅冲刷了河道，也冲刷了污垢。动，必然会泥沙俱下。污垢很容易看到，把眼盯着它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把心思都使在污垢上面，怎么理解“动”的意义？这不是个人的意愿，没有时代的驱使，谁也不敢轻易走这一步。时代赋予人的使命，这是伟大的壮举。
二牛君把椅子向后退了退，依着靠背，脸上松弛地笑。保养的好，一点枯楚都没有。眼袋重，眼型显大，有平易近人的形象。胳膊架在扶手上，翘起二郎腿，有资深学者的架子。左手半握拳，顶起大拇指：
“这是从无可选择到不能逃避，是从一种情感化的投入渐渐转变为理性的选择。知识分子最重要的特性是三个：第一，是独立立场。他必须保持独立的思考与判断，不会盲从，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立场。第二，是逆向思维。顺向思维没价值。逆向思维才会提供思辨，才能辩证。第三，知识分子一定是前瞻性的。不会只看现实功利。既要站在现在看明天，还要站在明天看现在。用未来价值矫正现实。”
三生石君两手撑着桌沿，欲待坐正，手拿不回来。
资深评论人，以批评人和捧人为生活，也以阅人为生活。批评人和捧人都有一个尺度，超过了尺度也就超过了良心。别人看了哈哈一笑，自己的良心却过不去。心思漫游而去：
一个红细胞在正常地行进，突然路径变得狭窄，后面的一推，它必须加速通过。生命不能停止，提供生命的条件会发生变化。血管之丰富，很像社会的方方面面。小的疾病可以控制，也需要常诊断、常治疗。哪里不舒服，人的感觉最灵敏。有了病寻医问药是人的责任，把它推给医生，还是药？医学的发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些从事研究的人员，默默无闻。他们持什么立场、是什么思维，有前瞻性？人所做的，无论多少，都是为着一个目标而奋斗。这是社会的共性。
此论甚妙，知识分子的特性却不尽然。
第一，知识是实践的手段。可以有独立的眼光，不能有独立的立场。立场来自于理论，一个人创造一种异于社会的理论，立场能站住脚？独立的立场是清高，不是为人服务的。知识分子是人民的一员，脱离了人民，把价值贡献给谁？第二，逆向思维是寻找事物发展的蛛丝马迹，就是寻找客观条件，不是挑剔事物发展的走向。任何事物都有客观规律，独立的立场能无视客观存在？心在物之中，把心剥离出来，试图让事物跟着心转，好比舟行水面，既想当个好舵手，又想让舟在中流急速中水随心愿。立场不在于自己愿不愿放弃，在于可适合实际；盲从也不一定是错误，思考与判断要有依据，还要有理论。一个人的认识，不结合于社会，能叫社会科学？而想把一个人独立的思维强加于别人，别人先会拿来证实，可合实际。第三，知识分子不一定有前瞻性。未来的价值出自于今天，今天是用来证明昨天的。一个人要站在明天看现在，拿出了今天的数据，它不能组合成一个严谨的轨迹图形，数据也毫无意义。即便能凑合成一个公式，没有未知数和常数的公式早已经被人唾弃。且不论未知数，一个常数，求得它要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大眼一看就来断定，没人说你武断，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谁愿意去跟他计较？把科学当作家常儿戏，不叫知识分子的行为。
默认？二牛君还没有遇到过敢顶嘴的情形，便笑起来。一笑，嘴撮成个圆。
“今天的我们，对历史与传统的保护意识，可谓今非昔比，我们要为时代取得的巨大进步而感欣慰。代价是沉痛的。历史是一次性的，遗产失去不再来，多少有价值的历史遗迹在我们懵懂未知时被破坏、被消除，永远无法再生。”
人之观点出自于认识，要让一个人改变认识，很难。
中国每座县城都有历史遗迹保护，难道从你才开始做起？历史与传统的保护，如果说出自你之手，你想把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都据为己有。“今天的我们，对历史与传统的保护意识，可谓今非昔比。”你说的是民间。老赵家有只猫食碗，他认为是无价之宝不行，有人给他点明也不行，社会上都认可了就行。他家发挥古董价值的行为，比你想的要妙；他家准备祖祖辈辈珍藏下去，珍藏的方法比你想象的更好。民间收藏的文物有多少？只要有价值，你便奔波一辈子，不如一个伪专家给他估个价。有价值的历史遗迹之所以懵懂，它的价值没显露出来，不是社会对它的发掘不到位。能够让社会重视起来，是市场规律，你的作用很小。
那眉毛一挤，似是在奋笔疾书、苦思冥想。这形象多少次展现在人们面前，每次重温都令人振奋。可惜，今后不多了。
“相似的还有我们的生态环境，破坏容易修复难，今天的我们正在一点点地还这笔环保的账。”
若论价值，你还不能和别人比。
有人终年守护在人迹罕至的寒区，只为保护毫无关系的藏羚羊；有人冒死去暗访稀土遭盗采、污染的环境的事实，只为还世道一个清白。多少人在荒山野岭里常年种树，奉献的不只是青春，还有祖祖辈辈。保护环境从你开始？无数的人做的比你强，你却把功劳都记在你头上。你的话让人寒心。
心里轻松了，也就知道这篇文章怎么写。
一声吆喝万人应，怕应你的人也只了了。人们学会了思考、学会了比较、学会了事情要亲身做，一个老爷似的人高呼一声，再也掀不起波澜了。
你付出了，付出的目的呢？
（一树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