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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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和世道像一对兄弟，有时难辨大小。小圈子里，生活立规矩：不易较真。社会上，世道发声明：分清主次。不易较真、分清主次，人若遵守，和谐也。人生之箴言，不易宣读。
二牛君抬起小臂，脸上泛出潮润。举止间有青春时的记忆，如今做来像唱京戏的，底气不足，味道更醇。感官反复刺激神经，却没有那么强烈的兴奋了。小时候不怕老，现在只嫌老得快。我还有一条命，第二青春。凭着这条命留在舞台上，谁也不能剥夺我的生命。左手一握，食指向下指：
猜去。
“大师，优秀的小说家、有实力的画家、备受尊重的文化学者。”先送一顶大桂冠，再把职责压上：“一个人一生能得一项殊荣，死而无憾。您的分量非同一般？”评论家，分析人的心理为生，话说的却委婉。市井为井中之市，你在井上面。真理如果以岁数来论，成世道？
分量？
这一点上二牛君不含糊。一个当敲门砖用，一个拿来立形象。不能明说。大师善借喻：“世上什么都好说，才，不好说。干有实迹，叫才；口若悬河，叫才；有人吹捧，叫才；名头响亮，更叫才。”你若说这话是我的，也行，我重复别人的。
文人高在不点破，点破两败俱伤。三生石君影射：“世上事不宜论真假，把到手的算真，得不到的为假。”事情做罢各走各，生活中还要共处。心放明处，你少打我的主意。“世道的规矩，人之力难撼。”
生活，总有让人低头处。懂得低头，别的不用计较。“才，有之更好。没有，不碍事。”转身上房间。身似一座山，脚下稳稳的，一步三叹：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许诺就像签合同，解释权在我。我手下的，跟我合个影，放大了贴墙上。让我签个名，当作传世之宝。可惜他们不上档次，要不然我找你？
晾在这里就是态度。
人的本事，博取功名。到手的功名跑不掉，争地位；有地位，积累资本；有资本，铺路。造动静，当作进取的阶梯。动静造大，往上走；站得高，名头响。站到了高位，身愈稳。谁能奈我何？
低头叹息。
非是懂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道的劣根性，从个别人身上表现出来，虽不是潮流，也是江河里激起的浪花。大师，你没有？世人非不辨真伪。超出生活的范围，总能找出一面合理的解释。谁来较真？
心儿渐轻。
蜜蜂儿一头扎进怀中，寻着心，拿尖嘴刺。捅破一层壁，吮吸蜜汁。没有预知，痒痒的。心房灵敏，微疼。心的自愈能力强，被扎的感觉却刻在脑中。什么时候忘却？忘却，心的属性。细胞有记忆，碰到类似情形，更快地作出反应。人对环境的刺激，单靠意识应付不了，更多是靠自身的本能。
二牛君在房间里走动，步履略现蹒跚。
三生石君腿窝筋抽动一下，掂掂左脚跟，没抬起。人之老矣，正当其美。美其美矣，人无恻隐之心？主人伞一样支撑的黑发，额头根、发际间、鬓角，明显藏着银丝。二牛君含混地咕咚一句，声音很低。门敞着，里边闇然。三生石君瞅那后背：心不失落，不会显出老态。也许他的追求一辈子还没满足、也许他有未了的心愿？心像蜂儿蛰了一下。想去搀扶，呆立着。我该忍着点？
留心看。
屋子里拉着厚厚的窗帘，靠墙一壁橱，中间有把软圈椅，非常舒适。主人习惯了。避光，也是养生的一种方式。大师，真与众不同，佩服。橱子暗黑，应该是深红。栅格里摆着古董，大师的雅趣。上层有个梅瓶，不知哪个窑出的；下边有个仕女，鎏的彩已经退色，不知追朔到哪个朝代。我出门旅游，碰上也会带回一个。养生养性，花点代价必须。
二牛君出来了。
笑盈盈的，大孩子般天真。身躯真似门扇。掀起衬衣，露一截红飘带。拿手托起：我母亲为我扎的。脸上漾起笑，幸福。投桃报李，将功补过。上面四个金字，三生石君伸头瞅。那双大手拂拂衣角，遮去。
生活需要才华，另类的才华，不是死板的钻牛角尖。
三生石君这一刻的感受，犹如朋友聚会时被晾一边，众目睽睽之下晾一边。我有才，谁在意？我不是老板，把今天的宴席包了；我不是厅长，被一圈人围着；我不是董事长，许可人买原始股。我是写字的，还得看别人的眼色。如果说一个人有两颗心，想的和做的常走到两岔里。你的房间大，我的也不小；你装修的上档次，我的比你还华丽。生活是个裁判师，服与不服，比比货真价实。
“这仿制品吧，现代的工艺高明的很。”
三生石君淡淡的笑，不卑不亢的态度已然说明：谁不想挣钱？我不急着挣钱。生活有保障，人便要求个平等。我高看你一眼应该，你要把我视得太下作，不挣这个钱也罢。
世上如果有神秘，就是钱。
二牛君抬起左臂，翘起食指，脸杵到客人头前，讲解文章般地带着感情：“我捐了三百多件文物，还没发现哪个假。”
圈子里的人五湖四海，都是哥们，想知道什么一声招呼。三生石君消息灵通：你捐的书你写的、你捐的画你画的、你捐的东西你用的，哪个假？随口一应和，失了主动权，以后难翻身。这是经验，不是想出来的。三生石君颇硬气：
“这里边的捐出一个，你就名声大噪。”
“哪一件卖了都能换房子，我现在不需要。”
二牛君开口轻松地笑，眼特明亮。耸耸肩又伸一下头，衣领把脖子遮没了。
那屋里不太黑，背景暗。隔着一层玻璃，看得出轮廓，个个都不小。不甘心，向栅格里又瞟一眼。松弛的表情呆板了，掐着腰的手垂了下去。墙角里有个金冠，造型似泰国的皇宫。太高，摆在地上。金光闪闪亮，纯金？别说工艺，金子也值钱。低了头，这身装扮也值钱，在大师一堆财富面前太寒碜。
我是成功人士，事业成功、人生成功，生活不成功。
压抑来自于环境。不自觉的比较，给心挂了个秤砣。心里寻解脱：博物馆里见识的多，属于国家。保险公司为了增值买过。属于个人变成财富，香港的大亨有这一喜好，内地的大企业主买过，收藏一个两个就不简单。评论家，实据为依靠。跃大师，收藏出名。突然死亡，家属为了几千万元的藏品，争得反目为仇。曝光出来，也是平常的收藏。心这杆秤，稍微一压，一头倾。哪能跟你比？大师是文雅人，档次比他高几个等级。
柔光映照着主人的脸庞，显得特亮堂。
“我在思考上个世纪初中西文化碰撞。一百年前，东西方在经济、文化、政治等多个方面的交流和冲突越来越多。最早的中西冲突，出现了很多悲剧式的问题。有西方列强对中国的殖民主义，也有文化的冲突。”
“这个题材广而深刻，你的眼光独到。”
“通过挖掘历史来反思民族心理文化。对民族文化心理的思考。”
“资本主义列强用炮火轰开了中国的大门，最初的开放是被动的。孙中山、黄兴、廖仲恺，一大批仁人志士从此觉醒。后来出了共产党，直至建立新社会。圣人说，坏事也能变好事，因为它提供一个反面教材。如果没有反面教材，中国人的觉醒还要迟。”
文人要有独到的立场，独到的见解。要标新立异，不同于他人。二牛君一生坚持的就是这一条，我教人也是这一条。
“世界是单向的，文化是放大的，现实就在眼前，却遥远得不可思议。”
怎么遥远的不可思议？三生石君不理解，等他解释。
单向的世界是输入，文化的放大是互溶。心里提出一连串疑问：你怎么做到、中西文化历史的特点是什么、痛苦是什么，中西文化沟通的困局根子在谁身上。
“通过一根辫子反省中国文化的劣根性，针砭了中国封建文化的顽固性及其束缚力，剖析思辨了中国文化的认知方式及其负面，从中西文化碰撞的冷峻现实中，揭示了因为接触障碍与文化背景的差异，中西双方彼此认知都产生了许多错觉。”
一对黑眼珠凝视一处，常常目不转睛，一看就有文化人的通性。思考的深远，非普通人比。
二牛君没发达时也是普通一人，生在巷子里长在巷子里，父辈和祖上鲜有发迹史。要说记忆，小时候盼过年。冬天家里储大白菜，怕干了叶、怕毁了帮。生活的不易，就羡慕有的人家小孩不操心、大人也不操心。那嘘寒问暖的大人物，从来没到我家来过。平民的人生，除非有突出表现，没人关照。靠自己努力，发达了。那些大人物的眼光极其温和，总想拉着我的手。从被人拉到我拉人，地位的颠覆不是人人都能体会了的。可中国的社会现实就是如此：扎根在中国的土壤里，固然被中国人认可，得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意味着不能索取过多。
真正的底层不需要体验生活。
早年写底层人物惟妙惟肖，广受好评。社会变了，那些东西被认为老土。中国的文化，劣根性就是不承认人的高明。再大的人物，除了皇帝，谁都不在普通人眼里。外国人不一样，他们慧眼识珠，能看出我的好。外国人一评说，谁还敢说我是平凡人？外国人，哼！你当他们安了好心？资本主义世界，没有功利心，只有目的。站在外国的讲台上，不符合他们的意愿，不让人说话。西方人务实，中国人务虚。这一点他们比中国高明，任何到西方去过的人，都能体会到。我在中国不能再创辉煌，可我还有一条渠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目的，要择手段。中国人能给我的太少，为中国人写，没劲。
打压中国文化，可是事实？我这么大岁数，实在不能从头开始。文化是揭示人性的，并不能对人性起决定作用。二牛君清楚：那时候有文化的人很少，即便中国文化有劣根性，是文化决定的现状，还是经济决定的？文学有一点好，探讨什么由作者决定。
封建社会，冷峻现实，接触障碍，认知产生错觉。现实从错觉上产生，错觉没有目的性？从下到上没有没接触到的。小到农民大到权贵。可要的是对他们的文化的追捧。
“在他们的背后是中西双方单向认知带来的隔阂、误读、冲突，而炮火最终碾压了一切，爱情也毁灭在那个悲剧时代。独特的非凡的艺术才质。中国文化的劣根性、中国文化的自我束缚、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方式进一步深化，将中西文化碰撞的反思、对人性国民性的反省推进到了更深处。”
外国人给的评价，犹如一面金字招牌。自从得到这个评价，二牛君算看到了光明。文章的选题，直接决定了价值走向。我的写作，从写出第一篇文章，就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一个人可以继续写，要想不断地改变风格，除非改变我这个人。思想性就不同。只要稍稍一拐，就能进入另一个胡同。这个窍门，摸索出来非易。自从发现了捷径，就酝酿着再度辉煌。三十年不写也不急，写出来再立三十年，我只打算活一百岁。说的津津有味。
单向认知更有目的性，是文化的差异是社会的差异？文化是社会的导向，经济是基础，
文化是对社会的解读，是对社会的揭示，也是对社会的促进。社会对文化有倡导权，文化对社会有促进力。中国文化的劣根性？
“普通民众的精神性格，在中西文化刚刚出现的特殊环境下。”
我不替人想，替人想哀伤。评论家的脑子却控制不住自己。
名不如望，一望千里穷。
大师说过：跟我一茬成名的，人家都成百万富翁了。我只做默默无闻的实在事，不跟他们比。一个艺术家，能在舞台上站几年？跟你一起成名的大都退居幕后，不是他们不想站在台上，时代变迁的太快。而你异军突起，如今屹立不倒，凭借的并不是自身的才华。谁能有你的眼光？能做的风生水起。名可倒望不可倒，是你的高明处，非常人能及。
别人都争名，大师独守一望。
（这里加点）
气氛有点尴尬。
请。
二人上书房里去。
眼默默扫一下，掂出了分量的含义。那仕女“噌”从橱子里跳出来，蹦啊蹦，蹦到三生石君脚下。“姑娘，你是哪里人？”“哼，我两千岁了你还叫我姑娘。”“祖宗，我怠慢你了。”伸手想去托起，仕女一跳跳到手上。真可爱，古代的仕女比现在的人还苗条还妖娆。欲把得稳，手去扶后背。仕女生气了，一头栽下去，“啪！”三生石君吓出一身冷汗，我的身家赔不起。
那脚再想迈一步，两只鞋像鞋带系一块儿，迈不开。
（一树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