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的土地
“呜——呜——”一声刺耳的长笛来得有些突然,开车的我猛一抬头,一列长长火车宛如巨龙沿着渤海湾畔向东北方向疾驶而逝。旋风身后,留下的是卧在一片黑褐土地上的一双长长的平行轨道。
春风过后,大地染绿。黑褐土地双肩扛着这双向延伸的长轨,看不出自己年迈的身体有丝毫的不支,仍然显得那样精神抖擞,挺拔有力,意气风发。从我认识你,向来都是这个样子。
就是这片普通默默奉献的的黑褐土地,它养育了村里一辈又一辈人,细数起来已经有二十一代人了。它的付出,让祖祖辈辈老少爷们无不认可它的能量和本事,从而拉近了与它的距离,给它冠以昵称“心头肉”,无形之中这块地的地位在全村土地中就夺得了“状元”的桂冠。但老少爷们不这么叫它,却给它起了几个像“老地”、“腰窝”、“柳树里头”等另一类的小名。只要一提“老地”、“柳树里头”,全村人老老少少没有不知道这块地的,都会全神贯注与它有关的信儿。因为它太重要了,它的健康及一行一动影响着村里老少的生活。整天,上百双眼睛盯着它,给我的大脑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记,这记忆就像木匠的那把铮亮凿刀把坚硬的枣木板雕刻成五谷丰登图一样,无论岁月走过多少年,风雨串门多少载,都是挥之不去的。
这块老地,是见过世面的。自本村始族在此安营后,经历了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包干、土地延包等几个阶段,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原是由几小块组成,后又分家。说是分,其实也是私下里手拉着手,根连着根,筋连着筋。到了老年,终于又合在一起了。地盘的壮大扩展,它显得有点沾沾自喜,真有点老来多子多福的派头。你看,东西方向的麦苗翘着脚也望不到头,南北方向绿油油的玉米虽说才尺许高,可也看不到边。它现在最得意的时候是那大型收割机开过来,几个来回就把那黄灿灿的小麦粒子装上了拖斗车,这速度可比给老头剃头快多了。它看着从自己身上置换出的一车车丰厚饱满籽粒,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头,酷夏的日头,就是把自己的皮肉烤焦了,心里也那么欣慰。
其实,与其自我欣慰比起来,这块老地也有着自己避讳的难言之隐。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几次疯狂的海潮沿着胶莱河入海口处汹涌倒流,国道以北的几个村庄,由于海拔只有十米左右,咸咸的海水灌满沟河湾塘,村子低的地方,腥咸的潮水也侵蚀而至。老地呢?自然是难逃厄运,三面被海潮水围攻,只差寸许,就涂顶淹没。潮水退后,老地的黑褐衣服四周泛起层层白色粉末,村里老人知道,这是海水分淅出的盐末。临街的三爷爷手里拿着破旧的短笤帚,选着那些干净的白盐末扫起来,收进泥罐里,说是回家熬熬就能当盐巴吃。这几个月里,老地里生命力一般的草都不长,只稀稀拉拉长着一些红绿相间的皇席菜。老地就像咸菜缸里的辣菜疙瘩被盐水浸泡一样,那种难受滋味无人知晓。心中的苦,向谁诉?
天阴沉得很,村里人的温饱靠野菜和少得可怜的玉米、高粱等小杂粮勉强撑得过去。男人缺了阳刚之气,女人少了妩媚之态。看着人们无精打彩,老地的压力大得很啊!上百口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到了自己跟前,瞅起了自己。“瞅”是什么意思?那是对自己有所期望啊。老地虽不语自是心知肚明,借着雨水浸透、风雪洗扫、日光暴晒等法子调理着自己损伤的肌体,寻着机会焕发生机。还不错,这一年来了。浓浓的白霜把深绿的地瓜叶子吻成了浅黑色,这是出地瓜的时候了。收获,当然是喜悦的。几个时辰,一垄垄紫红色的大地瓜密集的贴在了老地裸露的胸前。大娘手里拿着一个酷似家兔的大地瓜喜滋滋地说,多年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了,这老天、老地该让我们吃上饱饭了。听着这话,老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不说话的老地应该说是有灵性的。谁对它好,他就对谁好。村里人识字的虽说不多,但也不乏明白之人。那些年,晚上的记工屋里最响亮的口号就是“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种地不施粪,等于瞎胡混”“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有投入才有产出”。是啊,土地施肥如同人吃饭。你光让这老地出高产,不施肥怎么行?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明白。可人们难啊,哪有钱买化肥(碳酸氢铵)、氨水?即使有钱,也只能按计划内分配的指标买几袋子,村里几百亩土地需要的地方确实太多,这点化肥可谓杯水车薪。老地的胸怀宽广,深知自己的腰板硬朗,把化肥让给了最需要的弱瘦贫瘠土地,自己接纳了圈肥、土杂肥、绿肥······它自忖:蚕茧都能吃桑叶吐出蚕丝,我呢?总该有点志气吧?何尝自己正值青春期呢。老地的自律自励让主人感动。主人们知道,老地喜欢给它按摩、捶打、挠痒痒,疏通经络。于是,淘汰了小功率的十二马力拖拉机,换上了动力足的五十马力的轮式拖拉机,年年初冬把老地深耕一遍,让它松软一下身骨,借着阳光消一下毒菌,凭寒冷治理一下害虫。老地舒服极了,自誉为主人给它健身疗养。老地最让老少爷们佩服的就是知恩知足,不言不语,默默奉献。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那玉米、地瓜、高粱、谷子、大豆、绿豆、黍子等,男主人种上什么,它都给保育抚养的精神、茁壮、茂盛,每逢收获季节,老地都把人们超预期的成绩单贴在了高高的圆锥形粮囤顶尖。四邻八疃的人至此见那庄稼长势羡慕不已,望洋兴叹。对,就像那句话:人已微醺花已垂。
人,最大的底气是能吃饱饭。吃饱饭的人就有了精气神。村里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说,你胖了。那个年代,一个“胖”字可了不得,少见的很。“胖”字背后宣示着是家庭的富足殷实。随着温饱的解决,穿戴改善了,生活方式也有了转变,家庭的手工草编业兴起来了,唱京戏的戏班子拉起来了,传统戏《徐策跑城》《失空斩》《四郎探母》和现代戏《红灯记》《沙家浜》等十六处京剧唱的这个小村出了名,前来聘请出演的村络绎不绝······令人惊奇的是,就连外地来乞讨的“馈赠品”也由菜团子变成了地瓜、窝窝头。
春风吹,夏雨落。老地在岁月跋涉中与老少爷们相濡以沫。同时,它也发现社会的进程加快了,村里人们不再满足于玉米饼子、胡萝卜咸菜,饭桌上蔬菜的比例该增一增了。果不其然,那一年,老地的怀里打上了新补丁:韭菜地、茄子地、辣椒地、黄瓜地、芸豆地、白菜地等,琳琅满目的蔬菜让村里的奶奶、大娘、婶子、嫂子们可高兴坏了,再也不愁来客人跑集市了。其实,那些个体魄健壮的男劳力更暗地欢喜,为什么?顶着烈日锄地回来,到老地的菜园里一收拾,什么黄瓜、辣椒、韭菜,瞬间,下酒菜准备妥当。到家脸还没洗好,几样新鲜的菜肴虾皮拌黄瓜、鸡蛋炒韭菜、蒜泥拌茄子已经摆上来了,自己赶紧倒上一大杯散装白酒,“吱”地一口,酒下肚,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身疲惫如同乌云见了太阳转眼无踪无影。巧了,也是这一年,我初中毕业那段时间没事,跟着老兄来到胶莱河西岸滩涂上给牲畜拾草,临走时,看守料理老地菜园的三大爷(伯父)给我们装上了满满一扁篓蔬菜。那一晚,村里一个叫丰海的中年人当厨师,给我们用鲜红的柿子辣椒炒了个茄子,佐料不多,工序不繁,可津津有味,是我理想中的八珍玉食。时至今日,回味无穷,令人难忘。多少年来,许多地方的大小饭店、包括家里都没有炒出那个滋味来,其中原因,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长辈眼里,老地就是千金油,就是孙悟空的宝葫芦,种什么长什么,想要什么它就给变出什么。那几年,开始兴起了种植经济作物,村里经过咨询了解,技术人员说,你们那里的土地适合种植棉花。哦,那就试试。开始,营养钵育苗,之后,试着直接播种,果不其然,棉花在老地里长得像小矮化苹果树一般,秋季拾棉花时,都把一米五六的女人围掩得只露头顶。棉花挣钱了,又接着种红麻,老地总是不让主人失望,总会给咱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有一季,不知是谁的提议,在老地身上选择靠南北路东边的地方画了一块补丁,种上了甜瓜和脆瓜。不多久,枝蔓织满地表,小黄花盛开怒放,点缀在瓜地里醒目摄魂。南来北往的人只要一偏头,准会感到芬芳扑鼻。接下来,甜瓜、脆瓜都熟了。你看那只大脆瓜,偏爱出风头,不在地里长,却显耀突出地长在地堰上,长的七十多公分,粗粗的,那绿白相间的清晰花纹过目难忘。真要命!把那些上中学的孩子逗引的如同丢了魂似的,悄声跟同伴说:今晚就来“打瓜围”(偷瓜)。可是,事与愿违,晚上都快十点了,生产队长还在瓜屋子里与看瓜的三大爷商议,明天修水渠,活太累,估计会太热,多准备一些脆瓜解暑。几个小朋友趴在高高的芦苇丛中密不透风,蚊虫叮咬,白白的牙齿紧咬着嘴唇似乎要出血,这情形如同电影里侦查“敌情”似的,眼看就要憋不住了,就在这时,队长走了。“小偷瓜贼”琢磨着伺机下手。没想到,看瓜的三大爷走了过来:“快出来吧,给你们准备好了。”“小偷瓜贼”们受宠若惊,浑身湿漉漉的衣服滴着水珠尴尬地走了出来。三大爷笑着说:“偷瓜不是贼。想吃瓜就过来。”说完,便给他们装上了满满一筐脆瓜,在顶上还特意放了一个大甜瓜。回家的路上,小头目既感动又懊悔地说,再也不偷瓜了。
老地陪着时光老人一路走来,越来越显得成熟。有几年,水资源特别充足。公社(镇里)建起了扬水站,把胶莱河的淡水提上来通过河道引到我们周边几个村的河塘。技术人员说,我们村几百亩盐碱地适合种植水稻。盐碱地种几年水稻淡水就把土壤里的盐分压下去了,就不太碱了,以后就可以种棉花了。这是好事,当然要干。水稻育苗还是选在老地的种瓜地方,短短几周的时间,育好的水稻秧苗长成了。大人们挑选了铮亮的铁锨,在育苗床上一片片把秧苗薄薄地切割下来。它们带着“老娘土”离开了老地——母亲的怀抱,走向了西面那片织有梦想的盐碱地。正与人们的期望一样,小水稻秧苗没让那母亲老地失望,当年亩产就达到了八百多斤,创造了村里有史以来粮食产量最高的年份。
老地的辉煌还延续。农村土地政策调整后,村里适当把老地做了调整,在不影响机械化作业的前提下,把整整一大片,又划分了几小块。目的是让更多的人享受它的馈赠汇报,让它给更多家庭带来福祉。说实话,老地也到了它该享福的时候了。你看如今,各种肥料应有尽有,氮磷钾肥,复合肥,微量元素肥,直把老地喜得合不上嘴,就是睡觉在呢喃声中也会笑意外宣。那年,主人还通过给它检测,来了个配方施肥,真把老地乐坏了,把积蓄的浑身劲都施展出来了。小麦、玉米产量年年往上涨,逼得主人自己再也用不着储存大批粮食,少留一点年内够吃的就行了,余者,全部卖掉。
老地的命运也不是自己能把握住的。谁也没曾想到有一天老地的职能出现了变化,种粮得粮,种菜得菜,种瓜得瓜的看家本领不好使了。一夜之间,它的北面楼群高耸,栉次鳞比,一个现代化的科技化工新城悄然建起。这一变化,开始让老地无所适从。短暂的沉思,老地果断率领自己的子孙识时务地融于了化工科技新城的建设。一听说要把自己身上修建一条铁道长龙,“来,选哪里都行,四周都是我的子孙。”老地的豪气和情怀让老少爷们自豪,生活困难它产粮;温饱解决它产菜;吃穿解决它挣钱。如今,国家建工厂,它更是选对选准了自己该走的路子。你看,它的周边正围着自己的子子孙孙品着茶静候佳音······老地,我每次回家,都会含情脉脉地看着它。我知道,它给老少爷们立了功,争了光,露了脸。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相信,老地的周身会布满自己想不到的现代化企业。老地携子孙将会以另一种职能托载着人们的希冀和梦想出现在老少爷们的视野里。
老地的第二春来了。
【《西部散文选刊》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