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休闲日子,我在阔别多年的老家看见了一缕炊烟从那栋草屋的烟囱缓缓升起。开始,那炊烟就像神话里的精灵是有形状的:灰白的身材,模糊的脸孔,轻盈的神态,被微风推搡着,瞬间,原有的身影变薄又散,恰如一团薄云在天空中荡悠着。
这炊烟意象,仿佛就在昨天。
炊烟是烟火的灵魂,烟火是人气的标志。早些时候的乡下,一句烟火人生把农家做了精彩浓缩。烟火旺,日子就过得去。就是说,守四时的农家得需要把做饭的烟火侍弄得旺旺的,这样,才像个过日子的来头。要不,左邻右舍都会笑话的。于是,到了早、中、晚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不约而同地生火做饭,草房顶上烟囱就会齐刷刷地冒出缕缕灰白炊烟,遇到南风,炊烟的尾巴温柔的在烟囱北摇摆着;碰上北风,这炊烟也会变戏法似的耍耍性子,就不再温柔便变得疯狂起来,烟囱南面的尾巴或翩翩起舞,或左右翻腾。这情景,让古老村落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给农家也添了些灵气。当然,村里除了几家绝户外,总有那么几户拖拉做饭的,见他们家里的烟囱还不冒烟,胡同西面都六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的三爷爷就说,:“真懒!还不做饭。再晚了,还不耽误孩子上学、大人上坡(田野)干活。”
炊烟,在三爷爷的眼里是有个性的。比如说,夏、秋季绿树枝叶茂盛,掩映着栋栋老屋,这时,缭绕灰白色的炊烟如同仙子在微风推助下穿行于碧绿的梧桐、槐树、杨树间,白绿相叠,自然就有了想象中的仙境意味。冬天大自然的颜色有点单调、枯燥、乏味,这时看到的炊烟就显得刚毅、雄健、独立,寂寞的天空经它一点缀,也有了动态感和层次感。尽管少了红花、绿叶的陪衬,但好在有寒风、雪花和燕子、麻雀等好友,倒也惬意。在三爷爷看来,无论春夏秋冬哪个季节,炊烟都是一道靓丽风景。一年四季,天气好坏,炊烟的形状、动态都装在三爷爷心里。再就是,什么烧草(柴禾)容易产生浓烟,什么柴草适合熬粥、蒸玉米饼子,,什么柴草炒菜、炖鱼好吃······他更是了如指掌。夏天的正晌,蝉声高鸣,从坡里干活回来的三爷爷坐着马扎在门前大枣树下乘凉歇息,腰里挂着蓝色竖条旱烟包,左手擎着浅黄油亮杆的大旱烟袋,双眼瞅着自己西屋顶的烟囱冒出的缕缕炊烟,格外欣慰。那是自己想象着:老太婆又给自己做好吃的了,或是小虾拌黄瓜,或是辣椒炒茄子,也或是醋溜绿豆芽······想着想着,他那皱纹满脸的微笑里透露着对正在烧火做饭的三奶奶饱含浓浓的爱意。忽然,三爷爷又再次瞅向自家那炊烟,他断定,三奶奶中午在锅灶里烧的肯定是自己从湾塘里打捞上来晒干的苇子秆、叶,要不,烧的换做是豆秸、麦穰、玉米棒、棉花秸等炊烟是不会这么灰黑的。
农人有自己的智慧,依据世代经验积累,懂得借助有些事物来解决生活中的难题。三爷爷就能凭着炊烟可以提前预测1到2天的天气情况。那时的气象信息预告、传播还很落后,农村一般都不知道。俺队里的生产队长最信服三爷爷,那年打完麦场,三爷爷一看那几个大麦穰垛,就估计出总产能打多少斤。真是神了,晒完场一过磅,几乎没有太大出入。从此,生产队长对三爷爷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不,今年麦收开始了,队长对天气心里没底,于是,傍晚来找三爷爷。三爷爷抬头看着烟囱冒出了挺直向上灰黑的浓浓炊烟,断言:“3天以内没有雨。”“好!三爷爷,那我就快安排开镰收割。”队长说完,甩给三爷爷半盒“金鱼”香烟,爽快地走了。后来,三爷爷告诉我,要是天气不好,炊烟是不会顺溜直冒而上的。哦,我忽然想到物理老师曾讲过,要下雨的天气,气压就会很低,气压低了,炊烟往上冒的当然就不流畅了,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我仔细揣摩着,三爷爷虽说没上过学,不能用专业术语去解释天气情况,但却能用自己积累的“土”经验预测结果,这不能不说他是一位朴素的农人智者。
炊烟与锅灶里的火势是血脉相连的。如果炊烟顺畅,锅灶里的火势就会旺得很,那么,做饭、熬粥、炒菜、煮地瓜等等当然是既快又好了。烟囱的炊烟并不是顺顺溜溜地爬出烟囱的,它要走一段艰难的路,其中还有重要关口。锅灶点火后,就生出了炊烟,先是顺着过灶通道进入里间的土炕下曲折的炕洞,然后,顺着屋山墙壁的倾斜通道进入烟囱再冒出。在这几段通道里,最重要的当属土炕下那些曲径通幽、峰回路转、长短不一的炕洞,一条条组成了个迷魂阵,不懂得看不出门道,看着那些被大土塈块组隔的像个个魔方,让你眼花缭乱;懂行的当然是一目了然,不管这些小道怎么组合排列,到最后,都得汇集到一个出口进入屋山墙壁的排出烟道。三爷爷对新建大土炕那可是内行了,盘建的土炕不仅能让锅底的火势旺,炊烟排除流畅,土炕本身还能快热,关键是还能保证土炕牢固。村里好多人家都是请他去帮忙。那年初秋,村里有对刚成家不久、单独过日子的年轻人,白天做饭锅灶往外倒烟厉害,呛得老婆直流眼泪;晚上,大土炕也不热,睡个觉也不舒坦,两口子很无奈,只好来请三爷爷帮着重新建个土炕。三爷爷来了,他先是把土炕的基础做了调整,由原来是平平的改为前低后高,接着,又在屋山墙烟道口的底端横挡着垒了一道大土塈·····三爷爷说:“这样做的道理是防备烟囱倒风的。”看着没什么特别,也不复杂,但按着三爷爷的布局把大土炕建好后,锅灶点火一试,火势呼呼地往土炕里窜,根本用不着拉木箱,烟囱的炊烟当然是顺畅得很,在烟囱口探出头逗留一会,翻了一个身直冲云霄······不一会,土炕也开始热乎了,家里的大狸猫也不等铺上苇席早在炕头上打起了呼噜。
这年冬天,凌冽的西北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雪花漫天飞舞。三奶奶和两个老太太在热炕头上掐(编)着麦秸草辫子,三爷爷在屋地下仔细地打着苇帘。这时,村里那个孤寡老人敲门进来,跟三爷爷说道,家里烟囱这几天就冒烟不流畅,土炕上也没有温乎景。三爷爷一听就明白,这肯定是烟囱堵死了,应该打烟囱(疏通)了。于是,就让那老人先回家,自己随后就到。不一会,三爷爷扛着一个3米多高的木梯子,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绳子一段系着一个重重的大秤砣,秤砣上段20多公分处绑着一把新麦秸,进院后,三爷爷借助院东边一段界墙,踩着梯子,轻捷地爬上了屋顶来到烟囱前,把大沉秤砣顺势放到烟囱里,放下——提起,放下——提起······反复了几个来回,三爷爷才把绳子秤砣从烟囱里提出来。随后,自己从屋顶下到院落里,三爷爷刚点上一支烟,正在收拾绳子,孤寡老人从屋里走出来:“三叔,锅底好烧了,快进屋喝点水吧!”三爷爷回应了一声:“一会你再看看炕热不热,不热的话再叫我。”说完,又抬头看着她家烟囱冒出的缕缕炊烟,扛起梯子回家了。
炊烟是可以看得见、闻得着摸不到的,它与人们的日子息息相关。有时看到炊烟,对温饱就充满了希望,尤其是在温饱还不能保障的年代。有时,它就像一个精神支柱,看到它,就有了力量,让自己懂得坚持,努力,明白希望就在不远处。70年代末期,我高中毕业后遇到了第一个麦收时节,那时我们这里还没有收割机。割麦子全凭劳力一天天收割。割麦子这活是农村最劳累的农活之一,需要右手持镰刀蹲着收割小麦。关键是,累还能坚持,不少人腿痛是蹲不住的。刚毕业不知深浅的我就有了体验的机会。我跟随三爷爷和其他社员们拿着镰刀在村南台地上收割小麦。太阳那个火球在头顶一动不动,厚厚的麦子挡得一丝风也不透,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几个来回下来,已是接近中午,我更是气喘吁吁,又饿又渴,腰酸背痛,浑身如同散了架,毫无半点力气地坐在一捆割到的小麦秸上。这时,三爷爷过来了,见我这样子,帮我割了几镰刀,对我说:“你向北看看村里,那是什么?是不是烟囱都冒起了炊烟?有炊烟就是做饭了,中午就可以吃到锅贴饼子和辣椒炒咸菜啦。”说也怪,听着三爷爷的话,我转头向北望着村里屋顶的炊烟,肚子不咕噜了,浑身酸痛的也弱了,无形中也有了力气,便拿起镰刀,又是一阵忙乎,总算收起镰刀站了起来,经微风一吹,浑身那感觉真是令人陶醉,舒服极了······
我想,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炊烟展开的那首长诗里叙述着,酸甜苦辣的诗韵或许不一致,可对平安和幸福的追求是写在这首诗里不可删节的内容。
多年以后,三爷爷和三奶奶伴着炊烟相继远行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看到三爷爷家的老屋冒出炊烟,也没有再听到关于炊烟的关联事情了。
但,每逢看到炊烟,我就会想起朴实厚道的三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