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紧春天

◆立春

年关将近，斗柄回寅

列车在春运的道上，归心似箭

接驳的裂口，如同一道眼神

钉子尚在修补。钥匙撂荒节序

很多事，依然悬而未决

包括负冰的鱼陟，带露的征衣

旧年的桃符，飘灯的珠箔

山神庙里的各路仙怪

刻舟求剑的杨花榆荚

也都在风信里，紧咬牙关

当然，偶尔也有一些不安分

泥牛鞭散，爆竹声骤，香火絮叨

一年收成正在盘点

一场风雪又在酝酿

纺车加捻的吱呀几声

多少青丝抻成了雪

当然，总有些过去，过不去

长夜将尽，红炉渐冷，人世渐深

万里未归人，背负空茫茫的雪

黑夜过于庞大，朔风越捂越紧

故乡是口深井，咸泪越注越满

而在乌蒙山，九龙河，以土块

老屋的炊烟，揉合着牙疼

晃了又晃。马不回头

母亲把过冬的谷物瓦缸挪了又挪

把翻滚稻浪藏进家书，覆上年轮

我捧起一片雪花，攥紧春天

只想告诉母亲，春日肇始

冰雪再厚，都将渐次消融

天空再暗，星月就会点亮

◆雨水

生活还是庸常

雨水，已然千山万水

在风中，是遍身荆棘的菩提

历经渡劫，却无法磨亮般若

在雨里，是举目无亲的游子

浪迹天涯，却将真心错付流水

正如春水，九曲十八弯

聚集了超乎想象的泡沫

说走就走的旅行，不过是

峭崖上的蜃楼，尘世间的巴掌

前路滩险，泥沙俱下

你口衔忍冬

心里装着一朵花

身上背着一座山

在另一条河里交出了自己

孤注一掷的高原于是辽阔

野性难收的乌蒙于是回归神性

守口如瓶的天空于是满布水泽

而在路过的每一地，你还是

打开乱了花序的槐

把凛冽一一取出，擦去雪线

在每个清晨，浇灌玫瑰发芽

于每个黄昏，苦等落日安家

向每条歧路，呼唤铁树开花

◆惊蛰

你说，没摸过夜路

就不知天有多黑

就无法想象，春天

一粒种子穿过漫漫长夜

破土而出的清晨，万钧雷霆

如同一封错投的书信

丢失地址的万千忐忑

启封之前的百感交集

只是为了见字如面

在你紧锁的眉间打开春天

而之前，你在山前埋下的虫豸

我在水湄祭出的春雷

正粉墨登场，张冠李戴

草命寄居的人间，经脉深乱

清晨，总要交出虚胖的露珠

正如，故乡小河每一次

老泪纵横，内部都盈满

无数个你，和一个比邻的我

万物惊蛰，唯你打着哑迷

我在岸边战栗成渊

抖落沧桑的盐分，落定尘埃

◆春分

日月阳阴两均天

玄鸟不辞桃花寒

许是命中注定

春分，玄鸟未辞，桃花仍寒

而雪，融化得如此之快

不容分说就将昼夜平分

宛若这个仓促的人世，丝毫

不给枯木逢春的时间

风甩开了膀子。路旁的杏花

漂白的面孔，如同我不羁的心

蚂蚁大军招摇，过市

当锤子凿空过的记忆漫过来路

蟋蟀不知疲倦的歌声，用旧修辞

无雪可落的今夜，马蹄声碎

白蛇修炼成仙。春天黥着面

故乡被掏空，诸神无处借宿

我于是把沙漠当成另一种绿洲

安静着种下骆驼刺

却不指望它挡住漫漫黄沙

◆清明

天气甚好。红日在顶，白云高悬

山疙瘩里的故乡

云朵行走在大山的掌心，心事重重

我的记忆是庞然大物

横过大黑山。这父辈从未翻越的大山

父亲说，这山是以土块村的天

多少年，祖父背挎弓刀，往返山中

不露声色地砍回更晚一点的深秋

和深秋里一株株面黄肌瘦的高梁

一件破皮袄，焐热一个个漏风的寒冬

如今，大黑山又一次花红柳绿

安卧山中的祖父，拉满的弓

依旧引而不发。崩刃的砍刀

静躺在矮小的石碑旁。坟上的狗尾草

正练习着倒立，垂落了翅膀

慈眉善目的浮云，行走在盲道

我的心却如弓弦，一再紧绷

很多年的清明，在蓉城

一个个十字路口，我抬头便见

春天已过大半，黄昏滚落大黑山

血色的伤口上，开出树树白桐花

麦苗返青的田野，一朵朵野花

挑着灯笼，试图托举我

把他乡走成故乡，把故乡还给故乡

我终于明白，大黑山与武担山

隔着半边的天，隔着未竟的路

它无情地收下爷爷，终有一天

还将带走风烛残年的父亲母亲

独对我柔肠百结，总在我的梦中

种植下额头的秋凉、鬓边的霜降

徒劳地缝补，已然荒腔走板的方言

艰难地维系，不肯改名换姓的血亲

◆谷雨

谷雨没雨，尘世反复无常

太多的纷乱，未及整理

太多的花事，流于形式

太多的眼泪，背井离乡

而一场雨一直在乌蒙山

披挂铁衣。余寒过去

文火慢炖的春天，熬出了蔚蓝

少于世面的山神，捧出花朵

虚构红杏出墙，错认十里桃汛

包括落日，给足了草地面子

关上一扇门，又打开一扇窗

草叶上做梦的绿

被一寸一寸拉长。往事由浅入深

你从谷雨里取出刀锋

擦去风暴、雪山和帝国的骨头

再往后，云在高天，鸟鸣深涧

杜鹃花歌舞升平

布谷鸟种下神谕。我该感谢

因你在，春天依旧歇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