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
在以土块,石头是另一种高天厚土
它不含金不带玉,总是低眉顺眼
就算爬上大黑山顶,仍旧伏着
就算生于石上的花草,照样趴着
它偎依着另一堆石头
没有甜言蜜语
从不迎来送往
靠得却那么紧
皮实的肩膀撑起一间间房,垒起一片片天
更多时候,他们围坐火塘
围拢苞米、土豆、南瓜,用眼神和水烟
交流六月立秋、两头不收
摆弄补丁的衣服、烟熏火燎的日子
偶尔有一两颗石头,跟随风
来到都市。在万科路小云南夜市
我经过它。它灰头土脸
有人踢了一脚又一脚
一条松狮冲上去闻了又闻
一个捡破烂的人走过去,拿在手中掂了掂
又扔下了。夕阳披在它身上
像一块大石头,压得它喘不过气
它背井离乡,千里跋涉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赶到城市
却发现,在钢筋与水泥的丛林
自己宛如第三者,插足城市浓重的夜色
我捡起它,把它放在胸口处
像捡回了失散多年的自己
像迎回了远道投亲的兄弟
◆花朵
在以土块,每朵花
只有一个方向
开或不开,走在同一条道上
开,零落成泥
不开,无果而终
比开,还累千倍
如同无花果,小心翼翼
把花,开在心里
要付出多大的隐忍与卑微
要掏空多少黑夜与疲惫
每次去爷爷墓地上坟
看着坟旁一株株狗尾草
倒立成花,却又不是花
像极了,十八岁的姐姐
倒在命运里,抖出一张张如花的欠条
一半压疼过去,一半煎熬未来
◆麦子
七月清晨,溽热扶桑花般盛开
一粒麦子,静静地
躺在沙发缝隙间
它跟着父亲,远道而来
昨夜它一宿没睡好,面色干瘪苍白
多年未见,我和它有些陌生
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少
少了乌蒙山风生水起的转译,我的热情
让它坐立不安,畏手畏脚
是啊,我曾经熟稔的麦子
我曾经夜夜入梦的麦子
如今,它仅供我们赞美
这个城市,每天两千多万张嘴
嗷嗷待哺。却很少有人
正视它,走入它,敬仰它。连同
麻雀站岗的打麦场
父亲引以为傲的高高麦垛
也都羞于抛头露面。麦芒飘忽成修行的雨脚
在这片本该属于它的土地上
新崛起的洋房,高高耸立的写字楼
柏油路与霓虹灯的唱和籽粒饱满
弱不禁风的麦子,握不稳镰刀的麦子
让这无法沉稳的夏天
又黄了一茬茬,倒了一茬茬,荒了一茬茬
父亲一走,这么大个城市
只剩下它,空空荡荡的
如同悼辞,立于坟头,无依无靠
◆土豆
还没爬够大黑山
还没看够螺丝田、油菜花、多依河
一个个春天,就这么过去了
大山里的人间,是默片里的花朵
被清汤寡水和雨雪风霜,一次次席卷过
秋收冬藏,需要建档立卡的
远不止一日三餐。需要细嚼慢咽的
青黄不接的日子,搜肠刮肚的星夜
这些年,许多燕子去了南方
许多麻雀守在家乡
不少的土豆,离开村庄
有的东去,有的西往
从以土块村到九龙镇,从罗平县到曲靖市
在陌生的农贸市场,被挑来选去
裤腿上的泥巴,跟着提心吊胆
还有一些,在更远更辽阔的城市
周转,落户。从皮肤切入骨髓
从刀俎滚入油锅
成为麦当劳、肯德鸡、德克士的一部分
在形形色色的唇齿间
打着饱嗝,泛滥油腻
而每当夜深人静,他们总会
摊开深藏的一个小地方
和着蚊虫,捧读发黄的家书
每每读到自己的乳名“山药蛋”
夺眶的泪水,翻滚的麦浪
土豆一般大
大黑山一样重
◆化香
在以土块,树是全村人的宗教
唯独化香树,不是
年少时就扛起风雨的化香
速生是它的错误
偶尔还招来不祥的乌鸦
更是错上加错
它唯一的生路是柴火
燃烧着焐热炉膛
才附得住灵魂,系得住炊烟
远大的理想是多余的,执念如夜
初冬时,一场大雪又在酝酿
以土块,这一小片岌岌可危的土地
化香树,这一株株骨质疏松的植物
在我的脑海里使劲摇晃
像手机那端父亲急促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