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今夜,暮色已添新凉
田野里的稻谷,早早低下头
虔诚地等着风尘仆仆的钩镰
而蝉鸣,哓哓不休
一声紧过一声,倾尽了一腔苦水
花到荼蘼,果至山枣
万物都转向多事之秋
精于收藏的松鼠
对干瘪的榛果和亏空的仓廪
都低眉顺眼。盘算是徒劳的
脚步和远方,总是越理越乱
而裂痕,正源于那一树树葳蕤
那一声声蝉鸣的歇斯底里
山凹处雨水起伏的脊梁
河流蜿蜒处一波一波的涟漪,都是有罪的部分
春花风流一夏,攒下太多的积弊
“夏日不过是秋天的花朵,
只长花朵的大地是危险的”
河流总会带走光阴的骨头
即使勒住燎原的星火
把楚河汉界,填上风声和水起
观棋不语的秋,单枪匹马的秋
照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身怀季节的暗伤
用秋风洗心的过河卒子
背负秋光,变徵而行:
“这万里江山,大好人间
除却你,我全都可以放手;
这满把春花,整树夏蝉
连同我,你全都不再坚持”
◆处暑
这么多年,我辜负过
太多个秋。虽曾寻过花问过柳落过叶
偶尔还许下愿写下诗,大多的风凉话
说过了,也就过了
更多的,来不及说,又过了
如同八月的梧桐,逐渐凉下来
为短暂的葳蕤,掏空自己
再为抚平伤口,沉默长冬
如此不停地把自己弄丢,再捡回来
仿佛从无结果的树荫
那些渴望长出翅膀的枝节,被人插足
一颗心已红了,另一颗却绿着
触手处,秋老虎拍遍栏杆
红尘滚烫,山河远阔啊
典当沉默的门墩上,欲言又止的方言里
坐着的咳嗽,皱纹,老寒腿
带着锅台边的黑和鱼尾纹的霜
带着故乡土坯墙的裂缝
针尖大的窟窿,总吹进斗大的风
“处暑花,不归家”
经历过尘土卑微的人,放逐青山白云
放任堂前的燕子,落脚下家
放手窗台上的塑花,姹紫盛开
这低处的人间,站在高处
要允许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生:
拿得起时节,放得下悲伤
就像允许一枚石头,耸立山巅仍匍匐在地
就像允许狗尾草倒立如花,不为招蜂引蝶
就像允许清风两袖,刻出最深的沟壑
◆白露
青山隐隐,水迢迢
今夜,所有回家的路,都白了
大黑山披星戴月,抖落一地白桐花
蚂蚁们仍风餐露宿
叽叽喳喳的麻雀,仍坚守妇人之仁
不时窥视
饱经忧患的庄稼
大路,素面朝天
月色,顾影自怜
总会无端地翻开一些叶落和花谢
春天一语成谶,被风吹乱的章节
那些疑神疑鬼的册页,譬如白露
在坦坦荡荡的秋天面前
终究要交出所有的虚张声势
“纸是包不住火的,
不必追问一滴露水的来路与去向”
鸿雁来,玄鸟归
一再提醒梧桐,掉叶的日子还在后头
羊群啃过的草原
牧羊人手中的转经筒,诵词逡巡
牦牛与孤狼怀抱风吹草凉,不停转场
又一场杀伐,翻山越岭
又一叠经卷,轻拢念珠
簌簌直抖的苍苍蒹葭
独立深秋,像半截残碑
转达隔山隔水隔世的冰凉
如果此时,山雨欲来风满楼
请不要忘记,惊雷滚过
四季绿意盎然的松涛,也曾呜咽、垂泪
世间到处都有掩藏不住的悲伤
◆秋分
银杏的叶,成片成片,黄了
那么多的疲惫与不堪
如此局促地挤在一起
让这个黄昏,更黄了
能交付的,已两不相知
不想割舍的,已一丝不挂
这个世界的锁链,一紧再紧
雷始收声,蛰虫坯户
让落日混在中间亦无足轻重
我一直在等,这个特别的日子
你打马而过,将昼夜均、寒暑平
留下并不完整的秋天
不停地落叶。不停地转凉
而你,远来,又远去
没有片刻迟疑
鞭子慷慨的秋夜
雨声握住满世界的荆棘
戒尺喊出的那些痛
用不着风吹,草就低了头
◆寒露
萧疏桐叶上,月白露初团
那么多珠花,大张旗鼓地开了
却没有花红柳绿的样子
仿佛大地的心结,需要更多的露水
才能打开。早起的老年斑
提前支取过冬雪的租子
而这个冷暖空调的城市
正喧嚣着,缺少一场雪
覆压贫瘠的枝头
它正挂满寻人启事和征婚广告
我们穷尽一生,都在
以寻找他人的方式,找回自己
我们多年收藏的江湖秘笈
练过的十八般武艺
正在落叶骨上彩排雪花
想起故乡的芦花,正衔着炊烟
我们就思绪纷乱,像笨拙的刺猬
将作茧自缚的洞穴
挖得越来越深
深到,露珠的晶莹,够不着
深到,淌出了鲜血,不觉疼
唯有多情的蛐蛐,扯破嗓子
反复叨念,流水的兄弟,桃花的姐妹
一再喊出,关河冷落,寒露正浓
却无法揭开,巨大的黑夜
◆霜降
错过了春暖花开
绕过了那么多言不由衷
掩藏下那么多鸡鸣狗盗
终于可以,坦然地
亲近冬雪了。在你离开的夜晚
空空的酒杯,摇曳过霜降
落叶清晰呈现,由聚到散的河流
注定要分开。云和月,叶和树,心和身
化为百炼刚,不再绕指柔
就安静下来吧,像匹暮年的老马
把马厩咀嚼成牧场
把往事反刍为青草
给走散的叶子,山高路远的灵魂
续上打滑的江山,断弦的轮回
总是有太多夜晚,无法怀抱温暖而眠
秋风十里,唯你霜冷长河
难道,夏花在春天的出走
秋月对冬日的暗度陈仓
都是菩提的开示,佛陀的偈语?
尘世里,没有一枚雪花是自白的
我于是笃信命定
风筝飞再高再远,身后都系牢缰绳
拉紧了,再缓缓地松线
走远了,又慢慢地收回
大自然反复抛给我们钉子般的尖锐
摊开手就是麻木和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