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艺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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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提出退婚时，李丰收卸了肩章的军服还没脱下。退婚理由很简单，怪他没留在部队又回草地当农民。草地村穷，因为地势洼，一年只收一季麦子，秋季庄稼十种九不收，雨季一场大雨沟满壕平，大部分涝死了。草地村涝得最厉害的一年，水漫到院子里，村民在自家院子里就能捉到鱼。靠种地过日子的人，地里产不出那么多粮食，自然受穷。积水排不出去，只能靠太阳蒸发，没蒸发完已长出一地荒草。每到秋季，别的村子都在收庄稼，草地村却忙着割野草。割完草再种上麦子。
女方退亲，李丰收父母很没面子，在家里开导李丰收：“那姑娘对你还有意思，是做不了她爹娘的主。”
李丰收心里没啥，反正那姑娘是媒人介绍的，属于先买票后上车，既然对方先退票，他还不想上她的车呢，不存在谁甩了谁。他正年轻，当兵当了两年心思活泛了，他想干一件大事：把村里最洼的那块地承包过来建个鱼塘。
他父母不同意：“咱家要是有建鱼塘的闲钱，还愁人家退亲？”
“不用花钱。”
李丰收不花父母的钱，花他的力气。鱼苗也不用花钱，以他的经验，有积水的地方肯定有鱼，不管那鱼是从别人鱼塘跑出来的，还是野生的，他建鱼塘，无非把积水里的鱼圈进他的地盘，都归他一人所有。
父母还是怕花钱：“不给人家承包费？”
“那种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离村子又远，有时麦子也种不上，承包费能花几个钱？”李丰收看父母还在纠结钱，只好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打消父母的顾虑：“把挖出来的土抬高地面，围成围子，在围子上种树种庄稼，旱涝保收——里面的鱼等于白捡！”
李丰收用最不花钱的方式建鱼塘，他有一身力气没处使，用铁锨挖，用小推车推，最洼处再下挖半米，把挖出的土筑成两米半高、三米宽的土围子。从冬天干到来年春天，终于建成东西长一百零八步，南北宽六十六步，占地十余亩地的大鱼塘。李丰收全靠人力整出这么大工程，人们才意识到，这孩子一点不怂，敢想敢干，是个人物。
鱼塘建成当年，七月大旱。对草地村人们来说，遇上大旱是好事，能多收一季庄稼。可是，旱过了头也不行，草也要被旱死了，地里的玉米、大豆、高粱叶子都耷拉下来，已经看不出绿模样，能当烧柴。大家目光不约而同都盯向鱼塘。
鱼塘里当然有水。但李丰收塘里的水是给鱼贮存的，并且水里已经有了鱼。与庄稼比起来，鱼更离不开水。庄稼看着快死了，但根在土里埋着，一场透地雨又活过来；对鱼来说，水就是它们的根，没了水，死了也就死了。李丰收父母那么老实的人，也看出鱼塘的重要，耳闻有些人想打鱼塘主意的风声，嘱咐儿子要看守好塘内的水。为防止有人来偷水，李丰收在土围子上搭起草棚，日夜守在棚子里。其实，他也在盼雨，如果一直旱下去，鱼塘的处境也不妙。
秋香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秋香家在邻村，她家的田地与鱼塘相距一百多米。
秋香爹收麦子时赶牛车翻了车，双腿落下残疾，拄拐，不能干体力活。秋香下边还有个妹妹，她是老大，便把父亲的担子接过来，顶个男劳力。秋香大大方方地站在围子上看了看那一片水，对李丰收说：“你这些水十天八天干不了，不定哪天下雨又能下满；可是，俺地里庄稼可能撑不了两天，你忍心见死不救？要是周围庄稼都死了，你里面存水越多，人们越骂你，骂你没社会价值。”
向李丰收借水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有的自持有身份，有的用辈分套近乎，秋香是第一个用“社会价值”来衡量他的人，李丰收当即心动了，不由对这个年龄跟自己相近的女孩子刮目相看。看完之后，李丰收不但答应秋香用鱼塘的水浇她家的地，还帮秋香安装抽水机器，铺设引水管道。
浇完地，为答谢李丰收，秋香娘拉着李丰收去她家吃饭。
秋香爹不能干农活，负责在家做饭，炒鸡蛋、拌黄瓜、炸花生、猪头肉，还做了一碗丝瓜鸡蛋汤。酒足饭饱，月亮出来。那月亮盘子大，把天地照得通明，把白天的喧嚣都赶到地球外面去了，夜色朦朦胧胧的恬淡，连那些奄奄一息的庄稼也进入梦乡，感觉特别美好。秋香送李丰收出门，送到村口，又送了八步也许十步，隐隐约约能看到远处的鱼塘，停下。
李丰收说：“围子上凉快，月亮又这么好，咱去围子上走走吧。”
秋香跟着李丰收走到鱼塘，在围子上走了一圈，李丰收说了很多部队有趣的事。秋香不搭话，只是笑。有时，他们走着走着会忽然停下，互相看着对方。他们走到草棚时，秋香说：“我该回去了。”
李丰收慷慨地说：“今晚不能白吃你家饭，我下去捉两条鱼你带回去。”说完，他抬手折段柳条衔在嘴里，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慢慢走进水里。他从小喜欢摸鱼、吃鱼，嘴里衔着柳条，是捉到鱼不用上岸，串到柳条上。只可惜，鱼塘的鱼不多，他弯着腰从这端摸到那端，摸一圈回来，全身都浸湿了，才捉到七八条一拃长的白鲢。
李丰收在水里站起来，嘴上缀着一串亮闪闪的白鲢。他继续用嘴衔着柳条，哗哗地趟着水走上围子。秋香嗔怪道：“你摸鱼，怎么全身湿了。”说着，掏出手绢帮他擦身上，擦完后边又擦前边，擦头上，擦眼睛擦鼻子，擦脖子擦前胸，擦着擦着擦不动了。李丰收捉住秋香两只手，嘴里呼呼往外喷着热气。
那串银光闪闪的白鲢掉到地上，它们在地上扭动、翻滚、打挺，最后翻滚累了，静静躺地上消停了，老实了。
秋香回家，李丰收没有让她一个人回家，说让她一个人走夜路不放心。他送秋香到了村头。秋香让他回去，不让他继续往村里送。李丰收却坚持要送她到家门口。秋香说：“我又不是你的啥人，村里人看见不好？”
李丰收说：“还说不是我啥人——这么快你就忘了”
秋香不高兴地说：“你晚上比白天胆大是不！”
李丰收嘿嘿笑着说：“我胆子大也是因为你。你胆子小啊？”
秋香掐李丰收胳膊上的肉，不让他说：“你还说，你还说……”
半年后，秋香嫁给李丰收。结婚那天，秋香肚子已经大了。
那一年，秋香家和李丰收家都是大丰收。
十年前
秋香不想跟着李丰收过鱼塘的日子，嫌鱼塘挣钱少。她要去过城里挣钱的日子。
村里好多人去了城里找活干。
秋香盼着李丰收跟她一起去城里，李丰收舍不下鱼塘。鱼塘虽然不能发财，却是他一锨一锨挖出来的，一车一车推出来的，每一粒土都带着他的感情。至今，鱼塘仍是草地村的标志性工程。
秋香去城里挣钱走了，尽管她还是他老婆，两人还是两口子，李丰收还是感到有些失落，这说明自己在秋香眼里轻了。这女人，跟着他吃鱼吃腻了！
李丰收把家里几亩农田收拾好，余下的时间就坐在围子上钓鱼。他钓鱼不为吃鱼，纯粹是打发时间。钓上来的鱼有些留下自己吃，有些便宜卖给村里人。村里人都喜欢来围子上卖他钓上来的鱼，价钱比集市上便宜一半。
刘传杰就是这时候来找李丰收的。
刘传杰四十开外，平头，别人上围子斜坡是上身前倾，他却仍能保持腰板挺直，如履平地，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刘传杰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新来挂职的副镇长。
李丰收看着鱼钩上的浮标，问：“来挂职前呢？”
“在县国土资源局。再之前在广西待了十八年。”
“在广西干啥？”
“当兵。”
李丰收又看看刘传杰，就像他早就在等着刘传杰似的，这时收起鱼竿：“我也当过兵，咱们算战友。”他领着刘传杰进了棚子，沏上一杯茶，问找他啥事？
刘传杰说，他来挂职副镇长负责“三农”，受李丰收鱼塘启发，想发展一村一业，所以上任第一站就来找李丰收。刚才已经看了草地村地理环境，也看了鱼塘全貌，说李丰收的鱼塘较好地利用本地资源，的确很有代表性，但一花独秀不是春，单兵作战容易吃亏。他建议引导更多人参与进来，发展规模养殖，扩大影响，把养殖作为一个产业做大做强。
李丰收立刻警惕起来：“把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鱼塘分给别人？”
“不是分你的鱼塘，是让别人都学你，建更多鱼塘。”
“快拉倒吧！”李丰收苦笑笑说，“我这么大鱼塘，天天有鱼肉吃还留不住老婆，跑人家城里了。你让别人跟着建鱼塘，谁还敢冒这个险！”
“根据草地村自然资源条件，因地制宜，建水塘是最佳选择。如果觉得水塘养鱼收入少，还可以种藕，双份收入。我一个战友在家搞鱼藕混养，一水两用，规模很大，经济收入很高，如果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和村里人去参观参观。”刘传杰介绍，莲藕种植具有一次种植、多年受益的好处，且无污染，管理方便，旱涝保收，属于绿色生态循环产业。
一席话，李丰收茅塞顿开。他可不想总被秋香看不起，正愁在鱼塘上想不出新门路。要是按照刘传杰的算法，鱼塘收入比现在高好多倍，只要比城里挣钱多，就不怕秋香还往城里跑。
心里有了谱，话就往正事上说，李丰收开始和刘传杰规划草地村的将来。最后两人分工，李丰收负责动员村民，选择建水塘的地块。刘传杰负责联系推土机改建水塘，联系藕苗、种藕。
他们从秋天开始张罗，紧锣密鼓忙碌一个冬天，整出十八个水塘。等到来年三月，春暖花开，刘传杰请来两个莲藕种植师傅种藕时，村里还放了两挂八百响的鞭炮，搞得跟过节一样。
五年前
秋香又要去城里找活干。
李丰收这次被秋香说动了，跟着一块去城里租个房子，白天分头去挣钱，晚上互相有个依靠。如果不去城里，村里那些闲言闲语他受不了。鱼塘种藕，头两年都是大丰收，后来一年不如一年，撒化肥再多也不管用，不知道什么原因，只长叶，不长藕。不长藕倒罢了，里面的鱼也一天天见少，大片大片地死亡。村里人都说，李丰收乱建水塘，搞得到处是大水坑，破坏了村里风水。
那天，李丰收正收拾东西，做进城准备，刘传杰来了。
“你不能走。”刘传杰堵在他家门口说：“我来咱村干第一书记，就是冲你来的。原本好好的产业项目搞成现在这样，咱们一起找找原因，争取再来个鲤鱼翻身！”
原来，刘传杰帮扶草地村藕塘产业起步后，一年的挂职期满，就回县里原单位上班。后来县里要选派扶贫驻村第一书记，他看到驻村名单里有草地村，非常吃惊，想不明白草地村有成规模的鱼藕产业项目，为啥进了贫困村名单？出于一种责任感，便主动请缨，要求到草地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
刘传杰住在村里，挨家挨户走访一遍。他挂职副镇长时大家都熟悉他，这次来村里干第一书记，与大家关系更近了，知道他是真心来帮村里的，心里有啥都愿意向他说说。刘传杰通过走访和对土质分析，了解到藕塘减产的原因，是村里人为追求高产，投入化肥过量导致水质盐碱化，土壤板结，莲藕只长叶子，而结藕小或者不结藕。这种过于碱性的水质，对鱼类也很不利，所以造成大量死亡。这一切都是不懂科学种养，没有善待土地，资源条件恶化造成的后果。
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刘传杰这次要对草地村好好规划规划。上次挂职是在镇上，只有一年；这次是住在村里，有三年时间，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起步后就放手不管了。这次要扶上马再送一程，走上正规才能实现真正乡村振兴。他先做通李丰收思想工作，李丰收不再“一家独大”，同意全村统一改为浅水藕种植，然后把全村藕塘积水排出，利用挖掘机进行土壤深翻，根据土壤养分症状，掺入一些草炭灰、有机肥、饲草和人畜粪等有机物，提高土壤肥力，改善鱼塘的底质。同时，他把另一些洼地改造成小麦、水稻两用田，收完麦子不种大豆、高粱、玉米，改种水稻。水稻不怕水，还喜欢水，确保一年两季作物。
刘传杰驻村第三年，草地村成立了莲藕种植专业合作社，李丰收当社长，形成了两个特色品牌。一个是虾藕共作，在藕塘里混养适应能力很强的龙虾，莲藕在生长过程中会产生一种微生物，再用这种微生物作为龙虾的饲料。反过来，龙虾的排泄物正是莲藕生长的天然肥料，虾藕两者既互惠互利，又改善了土壤环境。另一个是蟹稻共作，在稻田里养河蟹，河蟹帮助水稻除杂草、吃害虫、增肥力，水稻为河蟹提供栖息场所，形成优势互补。无论是虾藕共作，还是蟹稻共作，两者都是通过立体生态生产，实现“一水两用、一地双收”。
一年前
草地村举办第一届“荷花节”。
现在的草地村，是全县拥有绿色水面积最多的特色小村，稻香郁郁，荷叶连天，既有颜值，又有价值，吸引众多城里人来参观拍照，参观累了就在村里的农家乐吃原汁原味、别具烟火气息的农家饭，享受地地道道的慢生活。
“荷花节”开幕式在村里文化广场举行，分管文化旅游的副县长也来了，他把这个开幕式开成全县乡村振兴现场会。副县长致开幕词后，李丰收上台做经验介绍。他说，草地村特别感谢县里来的刘传杰同志，是他带领我们走进了新时代，帮助我们迎来了草地村的春天。
接着，他把手里拿着的一个大红帖往上举了举，继续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喝水不忘挖井人。现在，刘传杰书记已经退休，不再担任草地村第一书记，为感谢他对草地村做出的突出贡献，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经全体村民一致同意，授予刘传杰同志为草地村‘荣誉村民’！”
刘传杰走上台，接过“荣誉村民”证书。
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刘传杰激动地向台下鞠了一躬，然后擦擦湿润的两眼，说：“我给大家说过，我父母都是种地农民，知道土地的重要程度，在她打不出那么多粮食没有那么多收入的时候，咱们不是逃避她，而是应该好好珍惜她，多想想办法建设她。国家推行扶贫攻坚、乡村振兴战略，就是在帮助咱们一起努力建设好这片家园，让每一寸土地都能发光，让每一个村民都享受国家的发展成果。我很荣幸，亲身经历了咱草地村的这一可喜变化，好政策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我也很荣幸大家没有拿我当外人，成了一名荣誉村民，还能和大家一道继续努力。但是，我也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来当荣誉村民，你们不许都跑城里。”
秋香大声说：“现在我们村建设的这么好，让我们跑也不往外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