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狂风呼呼地卷入黑漆漆的巷子,刮在脸上,刺得我生疼。
这地方我有五年没来了,不过巷子最里头照旧有一道光(原先是橘黄,现如今已经变成了白色光)斜斜地照在路上,马路牙子像泼了墨,油乎乎的,还反着光。
我引着我一儿一女朝那亮灯的地方走去,如果我没记错,那屋外牌子上挂着的还是那四个字——“大刀拨面”。在这热闹繁华的西安城,新东西兴起得也快,每天都有各种式样的新店开张,但能找见一个开了十年的老面馆可不是多么容易的事。
我再走近些,就听见那孩子站在门口吆喝着,“进来吃面吗?”
“进来吃面吗?”他朝我来的方向喊。
“小涛,是我啊。”我拍了一下他肩膀,随后就踏进了面馆,我的儿女在后面紧紧跟着。
小涛也进门,背过光,这才认出我来。
“超哥,是你啊。”他声有些发颤,好像不甚确定是我。
我点头说,“孩子,是我,是我。”
他也点头,眼睛亮了起来,问我:“吃点啥?”语气还跟原先一样,满身散发着小伙子特有的精神气儿。
“老样子,油泼的,来三碗。”
“好嘞,哥。”
说完他就转身去了后厨,说是后厨,也不过是在离我桌子几米远的小隔间里。里面地方小,但家伙什都齐全。外面其实也小,只容得下七个桌子,但每天一到饭点人都坐得满满的。
我曾经细细观察过他做面,手法那叫一个熟练。他煮面的锅是个大锅,当年下了大本买的,小涛说这是为了一次可以下很多面,怕其他顾客等得心急,二回不再来了。等面煮熟的期间他也不闲着,拿着几个碗出来给顾客舀小菜,菜几年来都是那两样——一样是酸菜,一样是腌白萝卜。看着颜色简简单单,感觉做起来也简简单单,但吃起来那叫一个带劲,客人吃完不够了还能再添,我晓得这孩子一向实在。
上完小菜小涛还不闲着,再转身回去后厨,拌料,剥蒜,盛面汤,烧油。等面好了他就拿起挂在墙根的大笊篱把面舀出来,放入自己特制的料,再根据客人喜好,加点辣椒面、蒜泥和葱花,浇上油后,只听滋滋几声,面就好了,香味扑鼻,色泽诱人。尤其是冬天,来一碗这样热乎的面可别提多爽快了。
这孩子是我看着过来的,当年开这面馆的时候也不过虚20岁,那时候缺钱啊,就向我们几个老伙计借钱,当时我都33岁了,手头还不是很宽裕,但清楚出来打拼有多难,我借了他100来块钱。
当时我说,“我太丢人了,三十而立的年纪还没活出来个人样,你到时候可别学我样。”
小涛说,“哥,不会的,我们的生活都会越来越好。”
当年我信了他的话,如今也照样相信。
后来我们都发展的还不错,他的面馆开起来了,生意也越来越好。我进了一家出租车公司,跑了几年出租车,开始攒了些钱。
中午或者晚上到饭点时,我都去小涛那里吃饭,有时是油泼,有时是炸酱,有时候是汤面,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油泼,我好这口。
转眼十年过去了,小涛还在经营着面馆,我却在五年前改了行,回家乡发展了,不过也不错,赚得钱也多了。
说归说,我到底还是怀念这里的面味。
十年了啊,我到了不惑之年,小涛也到了而立之年。
“哥,面来啦!”小涛给我和娃连上了三碗油泼面,然后解了围裙,搬了个凳子坐在我跟前。
我注意到,我的碗里没有葱花。这么些年过去,小涛还是记得我的忌口。
“超哥,咱快五年没见了吧,你这些年没跑出租了?”他搓搓手,指头上还沾着一点面粉。
“唉,这几年出租行业不景气了,我就寻思回老家创业。这不,好不容易回西安一次,就想着你这口面。”我说。
他嘿嘿一笑,说:“想来看我就直说嘛。时间真快啊,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是啊,你也成家了吧?”
他又笑了笑,开始和我讲起来自己的往事。应该是太晚没有客人的缘故,我们不间断的聊到很晚,小小的屋子只有我们四个人。我的两个孩子偶尔过来听一耳朵,聊到面馆被人找事,掀翻了桌子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又气又恨。聊到高兴的时候,我们大家又一起大笑。
提到近几年的日子,小涛说,“挺幸运的,我喜欢的女娃也看上我了,我俩三年前结的婚,不过当时我已经和哥失去联系了,哥都没见着我的婚礼。”
“怪哥,怪哥。哥回去创业的时候没敢给你说,怕失败了没脸回去,最后干的还好,就是一年到头忙得身不由己,没怎么去外地了。”我回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么事,路都走下去了,我们都发展的很好,这就够了。”他说。
“对。”我点头,点了根烟,再抬眼看窗子外头时,月亮已经明晃晃的挂在了树梢上。
小涛也看天,嘴里念叨着:“三十而立。”
“哥,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记得。”我说。
“哥,我后天就过三十生日了。”
“好快啊。”我心想。
“哥,三十而立的年纪活成这样真的不丢人。”
“当然不丢人,工作稳定有妻子有儿女,这就挺好的哇。”我回他。
他看着我说:“哥,你当年也不丢人,没有你那一百元的资助也没小涛子今天。”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掐断烟,又拍了拍他肩,“这孩子,挺重情义啊。”
“那是,仗义。”他骄傲地回我。
后来我在面馆又呆了约摸半个钟头,具体说了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和小涛喝了些酒叙旧,又说了些对未来的向往,都是些吉利话,我和娃再从小巷子走出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小涛把我们送到了路口。
“哥,路上慢些,下回有时间再来!”他朝我挥挥手。
“一定!一定!”我爽快回答。
“外面冷,别送了,快回去吧。”我推推他。
他不情愿地回头背过我朝前走,我也朝前走。
走了一段路,再回头看那熟悉的巷子,我瞧见面馆的灯依旧照着马路牙子,不到三秒,灯又灭了,我想肯定是小涛打烊了。
风依旧在巷子呼呼地卷着,只是小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