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四方岭这地方,人杰地灵。
人杰不杰一句两句很难说清,可这地灵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十八年前,这儿就被评为了“核桃种植示范基地”,说是基地,其实也就是漫山遍野的核桃树,乡里乡党自己种的,方方正正的土地上,按划分好的区域,规规矩矩地插上一排排小苗,小苗一般是秋末冬初栽的,快的长个两三年就能挂果,然后在夏天收。收了后自家留一点,余下的就去卖给核桃贩子,时间久了竟还搞出了名堂,阵势越弄越大。
七年前,有个新上任的县长派人来免费修路,从坡底端直修到坡上,路修好后,还在路口立了个碑,碑上刻了字,上面写着“万亩良田”等字样。
四方岭上,是核桃的故乡。四方岭下,也是陆秀年的家。
陆秀年家是当年最早种核桃的,从爷爷辈算起,再到他爹。一家子农民,偏出了陆秀年这一个书生。
陆秀年是个争气的,全村就数他书念的最好,十五岁就进了城。
人都说陆秀年生了个好命,能给陆家光宗耀祖。陆秀年听完这话常常是脸红到耳根,低着头悄悄地走远。
到底是半大的小伙了,害羞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但害羞归害羞,腰板子却挺得直直的,走也走得生快,带着风。
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前,陆秀年都是一礼拜回村一次,每次回来都提着东西,不是书就是报纸,偶尔是水果。书是自己回来看,水果是给家里人的,爹妈问是哪来的钱,他就一笑,说是奖学金。
爹说:“好哇,我娃争气,学的专业也高级,以后一定能有大作为。那专业叫个啥来着?”
“编……编辑出版学。”陆秀年低头抠了抠手,结结巴巴地说。
“害,瞧我这记性,老了,老了啊。”
陆秀年抬头,这才发现爹头上一半头发都白了。鼻头一酸,揉了揉眼睛上了四方岭。上到最高处,朝对面山吼一嗓子,对面就有回音,从小到大,陆秀年百玩不厌。
小时候是图好玩,大了是图个发泄,图自己心里好受。
陆秀年自己好受了,爹却气病了。
那天正赶上陆秀年毕业,前脚踏进门后脚就接了个嘴巴子,爹打的。
陆秀年捂个嘴,理直气壮地问:“凭啥?”
“凭你骗了我三年。三年啊,你学的到底是个啥?你瞒!你还瞒!你老师都找上门了。”
爹吼着说,吼到最后气得没劲儿了,声才慢慢小。
陆秀年知道瞒不住了,这才从头到尾如实交代。
“从小到大,我就一心想把咱家的核桃产业发展壮大。大学想学农业,你不同意,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瞒你一段时间。”
爹听完,眼眶就湿了,背过身抹完眼泪,才说:“娃呀,你这哪是瞒了一会。你这是……唉,爹不图你能富贵,就是想叫你别再当农民了,咱陆家都几辈子农民了,到你这也该改行了。”
爹指着陆秀年的鼻子,指头抖了抖,最后落下来,攥成拳头,也不知道是在恨自己不够关注儿子的学业,还是在恨陆秀年不早点让他知道。
陆秀年惭愧,但还是壮着胆子把话说完了:“爹,我知道你心思。但我学的这专业也实用,咱现在都流行科学种植,我正好能派上用场。同样是种核桃,但这一科学化,收成就能翻个倍呢。”
“罢了,罢了,你这先斩后奏我也管不了了,翅膀硬了,我能管个啥。你老师都说了,你有前途。我个粗人,啥都不懂,也不中用了。”爹说完,就出了门。
陆秀年也出了门,正要上岭,却看见高处一个黑影,便掉个头又回去了。
打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爹也没怎么和陆秀年说过话。
但陆秀年知道,那天岭上的黑影是爹。其实不管是爷爷还是爹,都对这四方岭感情深厚。这里是家,更是根。想让大家越来越好,就得做出改变,得创新。
而那做出改变的人就是他陆秀年。
说来也怪,肚子装着知识的人就是不一样。
村人先是看着陆秀年大张旗鼓地拿着个钳子修剪各个树枝,又是看着他给各个树坑撒上农药,做的是有模有样。开春一看,这些树还果真比去年长得旺。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学了农学专业的书生也是人才,这样下去,陆家还是能光宗耀祖哩。
听这话的陆秀年已经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二十几岁,风华正茂,是个意气风发的年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已经不再害羞,而是学会了和乡亲们打成一片。
陆秀年一笑,春风也笑,招来了村里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们。
可这浓眉大眼,身材高挑的小伙子,偏是在这时遇上了他自己的春天,从此旁人再也没能入他眼。
姑娘名叫陶春,陆秀年叫她春儿。
两人相遇的时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夏天,当时陆秀年正在岭上“看核桃”。
“看核桃”一般是从七月中旬开始,一直到八月末打完核桃,这期间是核桃长仁的最佳时期。
核桃是宝,这几年卖得红火,谁都想着来这岭上偷摘一些。因此村人既要防止邻村的人翻过岭来摘核桃,又要耐心等待核桃长到最熟最好吃,真可谓费尽了心思。
不算古老的村子依然用着最古老的方法——人狗齐下。俗称“看核桃”,就是把狗拴在矮树干上,人四处巡视。狗叫了就是有生人来,人也能立马赶去劝阻。白天这样,晚上稍微能放松些,人都回去睡觉,只留下狗在地里。
现在生活条件慢慢好起来了,来偷核桃的人也越来越少,加上知道有人看管,那些人也不敢再犯同样的错误。
乡里乡党的,就算隔着村也能偶尔碰到。现在的人啊,说脸面重要。
可巧了就有那些穷疯的,偏要来冒个险。提个长棍满山遍岭胡转悠,看上哪家树好“敲”就“敲”哪个,核桃敲下来了,就用蛇皮袋子一装。
陶春就是这么被陆秀年发现的。
陆秀年在岭上巡视时,听见山东头有动静,就赶紧跑过去,赶到时先是看见了一个红影子,忽闪忽闪地穿梭在核桃林间,再就是看见山路放着的一个蛇皮袋。
打开一看,果真是半袋子核桃,再一抬头,那红影子不见了。
“好小子,真能偷。下次再来绝不轻饶。”陆秀年心想,他绝对要守好这片林子,偷核桃的人都可恨。
第二天正午,陆秀年待在树下“守株待兔”,虽知道那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下手,也不确定那人还会不会来偷。陆秀年就是气不过,心想要赌一把。
没成想那“兔子”真撞上了“猎人”的枪。
陶春知道她一个姑娘家跑不过大小伙,况且这次还是端直撞上,心想就不再跑了。
陆秀年本以为那红衣服“小伙子”还要逃,没想到那人却“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这位大哥,可怜可怜我,我也是迫不得已,你就当没看见得成?”红衣服开口,陆秀年这才知道他以为的那个偷核桃的小伙竟是个姑娘家。
姑娘头一抬,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睛忽闪忽闪的,活像个洋娃娃,姑娘面相生的也好,确实不像是个做坏人的。
陆秀年是个善良的书生,他知道自己心软了,咳嗽两声又假装严肃,拉个脸,用自己觉得凶巴巴的声音问:“你是哪儿的人?叫个啥?”
姑娘似乎是被吓到了,又低着头低声回应着:“我是桃园村人,叫陶春,娘去得早,现在爹又病了,家里就我一个不中用的女儿,我也是没办法才这样……”
“那是这……”
陆秀年话还没说完就被陶春打断,出于礼貌又听她把话讲完。
“大哥你放心,我说的句句属实,除上次还有这次来,我真的没干啥别的了。”陶春话说得诚恳,言辞也听着真切。
陆秀年到底是个讲道理的,语气立马缓下来,温言细语地说:“姑娘,是这,我给你些钱,再给你些东西你拿去卖,能应个急,你实在过意不去等以后生活宽裕了再还给我,你也知道我就在这四方岭下住。”
陶春听完,又是“咚”一声,给陆秀年磕了个头。
“谢谢,谢谢大哥,你看我这嘴笨,也不会说话,大哥,你叫啥,我得把你名字记牢,以后好寻你。”
陆秀年见姑娘憨厚老实,又见姑娘额头上沾了黄土,莫名有些可爱。
“姑娘快起来,我叫陆秀年,优秀的秀,年华的年。千万别给我磕头,咱俩岁数看着也差不多,我可受不起,老人家能好起来就行。”
说完,陆秀年嘴角带着笑意,哼着小曲儿下山了。
陶春跟着他,走到路口立的碑前就不走了。再往下,就是陆秀年的家。姑娘没嫁人,不敢乱串门。
陆秀年出来时手里提了个袋子,看起来还挺沉。陆秀年走到陶春面前了,把袋子打开晃了晃,示意让她里面装的东西。
袋子里是沉甸甸的书。其中有本书里还夹了些钱,不过这是陶春事后才发现的。
“这是我上大学时候看的书,都是些小说,你拿到西城去卖,能卖些钱。”末了,陆秀年又加了句:“卖书比偷核桃强。”
陶春抿着嘴不说话,像是在想着些什么。过了好久才接下袋子,重重地对陆秀年说:“陆大哥,我知道了。”
陶春一路小跑到山顶,然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回头望,望下去看的是满山的绿意,一颗颗树上挂满了一个个核桃,一眼望过去就像是一片片落在地上的云。都被陆秀年染成了翠绿,是生机,更像是越来越好生活。
陶春心想,陆秀年种出的核桃吃起来一定是甜甜的,能甜到人心尖儿的那种甜。
山脚的陆秀年看着红衣服的陶春跑远了,再看她越过山头,直到脱离他的视线。想想今天这个不幸的姑娘,又想起来那天那个红影子,将两者联系到一起,竟觉得那天那个影子也没那么可恨,反倒让人心生怜爱。
陆秀年心想,陶春的不幸一定是暂时的,或许她以后会苦尽甘来。
陶春会怎样已经是后话了,这次风波过后,也没有其他人来偷核桃,四方岭的核桃倒是安安全全的守住了。
八月底,在乡亲们时长约莫一周的努力下,核桃终于全部摘下。
今年的核桃,收成翻了一倍,质量也好了许多,核桃贩子给每斤开的价钱也比往年高了几毛。
乡亲们喜笑颜开,说陆秀年功不可没。
爹也看在眼里,知道这一年陆秀年是真的在用心经营,也见识到了他在城里学的那一套专业,爹笑了笑,笑得眼角皱纹挤到一起,爹终于知道了,知道他没白费了青春。
陆秀年接了爹的活,悉心照料满山的核桃,看着它们长大。爹也放下了他的活,默默关注着陆秀年的事业,看着陆秀年长大。
爹终归是原谅了陆秀年,其实爹早都原谅了,或许是在从陆秀年拿起剪子修剪树枝那一刻,或许是在陆秀年拿起镢头锄草的那一刻。爹知道陆秀年和他一样,倔脾气,一旦干起来一件事,就要坚持到最后。
父子的心结打开了,生活的窘迫解开了,避不开的是陆秀年对那个叫陶春的姑娘的牵挂。
说来也怪,明明就只见了一面,明明就只说了那几句话,陆秀年偏是记住了那张讨人喜的脸,还有那袭红衣,也总是出现在陆秀年的梦里。
小伙子在意识到某人对自己不一般前,总会为自己找一些别的理由。
比如陆秀年,觉得自己梦到陶春就只是单纯的好奇她的生活,想知道他的钱和书有没有帮到她,而并不是为了别的。
好的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陆秀年等到了一封信。
信是十二月初收到的,给信的是邮差,邮差说不清寄信人是谁。
陆秀年打开一看,是几行秀丽的字,落款写着春儿。
他立马擦干净了刚干完活的手,端坐着看信,心里甜甜的。
信里简简单单交代了一些事,大概是说她现在一切都好,可惜她爹还是没能救过来。不过不管咋说还是要感谢陆秀年,等她赚到钱开春就去找他还。
陆秀年高兴得一宿没合眼,于是他开始盼,盼开春的时候春儿能翻过四方岭来寻他。
之后陆秀年也写了好多话,还有一些诗,字里行间没提到情爱,人读完却都知道是写给某个姑娘的。
信寄到春儿那边,春儿看完红了脸。春儿也是读完初中的,知道其中的意思。
陆秀年再收到回信时,发现春儿没提别的事,只提了春天要见他。
心里一半是期待,一半是害怕。他害怕春儿其实只把她成了救命恩人而对他毫无其他心思。
说到底,陶春究竟是为啥让他牵挂,是因为她善良,因为她诚实,还是因为她好看,陆秀年也说不清。
信一来一往,陆秀年敢坦白,陶春也敢回信,虽然总是爱避过话题,但两人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年轻时候的心动与爱意,来得突然,再回想是难忘。关于爱,书生有自己的表达,春儿,一个勉强可以生活的姑娘也有自己的回应。
陶春在最后一次回信里写:“此陆非我路。”
陆秀年没弄懂这话的意思,先是以为是陶春笔误,再是心想陶春是在拒绝他,想来想去,把自己想得郁闷。再写信过去时,春儿那边却再没了音讯。
陆秀年的满怀心事,一直到三月,四月,五月。
五月末的黄昏,晚霞没染红西天,山头只剩落日与晚风,大地的余温渐散了,留下的是陆秀年倒不尽的苦楚与思念,逢人就问:“春儿呢?”
人只说:“现在就是春天,也不知你问个啥劲儿?”
没人知道陆秀年盼的不是春,而是那个本该春天就来的姑娘。
那姑娘还欠他一个当面回复,哪怕是拒绝,还欠他一些钱,哪怕钱还没攒够。
钱没攒够可以再攒,人到底为啥不能来了呢?陆秀年想不通,哪怕春儿还不了钱,也要该见他一面的,况且春儿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食言的人。
重逢太难。
邮差还是那个邮差,只是邮差手里的信,不再是给陆秀年的了。
邮差说,春儿病了,陆秀年不信。
邮差又说,春儿得的病跟她娘是一样的。陆秀年不信,明明那年夏天的春儿还是个健全的姑娘,怎么着也不会到这地步。
邮差最后说,桃园村前段日子有丧事,埋的人是个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
陆秀年还是不信,他将邮差支走,自己又走上岭。走到最高处向下望是一片刚发芽的核桃林,向南望,就是桃园村。桃园村有个姑娘叫春儿,春儿在他心尖。
那句“此陆非我路”,陆秀年终究是懂了——春儿或许喜欢他,或许也很在意他,只恨他们相遇太晚,他不是她能踏上的归途。
陆秀年去寻春儿了,去桃园村四处打听才寻到春儿的坟。
陆秀年轻抚着春儿坟前的黄土,临了也没落一滴泪。只是给春儿坟前放了一堆核桃,青绿的皮还没褪去,像极了当年两人相遇时的模样,富有朝气,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陆秀年温柔地看着坟上写着的陶春这两个字,说:“春儿,你尝,这核桃褪了这层青皮,尝起来真的是甜的呢。”
“以后我年年带核桃来看你,我再努力个几十年,把这漫山遍野都种上核桃,等南岭的核桃种满了,我就去陪你,跟你一起看这满山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