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组诗）

寂静的夜晚

听不到月光尖叫

落在窗台上，就有了银子的重量

双肩的确托不起

从眼眸中跑过的云朵不做停留

一朵霜花也有锋刃

割断月光的绳索，日子就快了

夜晚会不会立刻缩短

一切都要看执掌黎明的人，如何控制节奏

陪父亲睡觉，灯熄了

香烟燃着，猫头鹰召唤幽灵，香烟未灭

鸡鸣过后夜晚没了声响

晨阳会从香烟上爬起来

奔跑着给夜晚

备下更多的光明以防耳朵里空出鸣音

2021.12.21

冬至——写给母亲

这一生，很少能与冬至重叠

母亲的难日

生下一枚希望，能够长成春光的雪花

我终究没能立起来

从出芽到成株，从来病仄仄的

没有为母亲撑开天空

她自己撑了五十七年，背着一身大雪

把自己融进泥土

生前割倒的野草纷纷爬上坟头

举起尖矛抵挡风雨霜雪

我在异乡的天空下，祈求一场大雪

重新让我回到母亲身体里

那里春光温暖，那里阳光灿烂

2021.12.21

时间的形状

十八岁的身体，十八岁的模样

一穗粮食压弯的脊梁

有弓一样的承受力，谁都会老去，流水日日新

葡萄藤在春天里伸直腰身

在冬天里蜷成一团

父亲跟着葡萄藤调整他的形态

春雨亲吻泥土

籽种探出头颅查看这羞怯的场面

扎下根走向死亡

太阳从东到西爬上草尖取下露珠

落在树梢留下影子

坐在头上长成白发，根根吃透风暴，掉落没有声响

2021.12.22

重获自由

打开粮仓，籽种在田里织出绿毯

枯草冲动地想触及天空

从封闭的灵魂中伸出双臂

露珠在麦芒上行走，

举火把的人，缓慢点燃炊烟，世界安静下来

倾听大风送来的讯息

蒲公英落在哪里，那里就是家

放开双手去耕种

热爱是把十个手指伸进泥土也能生根

拔出来也不要命——

每一个手指头上都有一座清泉，落在纸上

2021.12.22

他的旷野

充满野性挑战，他的星空与荒原

听命于他，一个人号令

他占领的充满砾石的孤独。守住这片江山

需要与草木修好

原谅一个人当年的错

需要多大的肚量

绿毛苔藓爬上墙头，举起月光

双眸装得下

整个夜晚与月光的银线

编制出的地图

从这头到那头没有长度单位

快则一步

慢则一生也走不到头

2021.12.22

漫长的黑夜总有海水企图漫过脖颈

有几年需要夜夜面对

不敢睡去

海水从未稍离，从未稍离半步，更为致命的是要面对

另一个人不眠的夜

乌鸦的栖身地藏着人世最大的悲伤

喘不过起来啊

胸口上的石头又轻易去不掉

常常会在触礁后醒来

漫长的黑夜总有该死的海水企图漫过脖颈

2021.12.23

何首乌

从未谋面的事物，听说能黑发

一种草木拼尽了性命

安稳黑夜，让一些不眠的人能进入梦乡

它们生必相对

多好的爱情，死生从不分开

因此上我也相信

人世间有从未谋面的爱情

拼尽了命——

只为见上一面，生死也值，一株植物的造化

2021.12.23

木头

这不是一个人名，的确

能叫喘一个人

小时候只知用来烧火，点燃自己

温暖照亮他人

长大后才知道还有另一重意思

我从来没用过

在这漫长的寻找光明的路上

一直都在借助那些

来自暗处的亮，看清前方

一掉进陷阱就想到

木头，它可以搭桥建房铺路

若是把一个人

装进去，就不能再喊了，得要跪下去三叩首

2021.12.23

不是所有夜晚都黑着

习惯了夜晚黑着，微光的黑夜

在香烟上忽明忽暗

无处安放的焦躁冰冷的月光也压制不住

看上去我们在各自的阵地上

事实上并不是

父亲趴在炕上抽烟，一根一根又一根

配合这样的表演

我一下一下又一下眨眼睛

星星没有睡去

月亮在水面划着波纹，整个夜晚

在豆大的灯火中

似睡。非睡。等黎明吐出云雾，说给露珠的话

2021.12.24

吹过窗户的大风更响

深陷下去，像挖掉眼珠子的人

大风一吹空音嘹亮

更像一把唢呐张着的大口，唱着哀歌

掏空一个家

一粒铁砂就够了。老黄

赚到的钱不比

铁砂重，一只眼珠子感染，另一只

也跟着告别他的瘦躯

站在穷途，人世的渊口太大

不知道从哪里

跳下去，才能没有疼痛，答案在风中

2021.12.24

香烟与灯火

整个夜晚只剩下香烟与灯火

星星躲在云朵后面，月亮拉上窗帘待在深闺

整个村庄黑着。房屋，草木，粮食，耕田的老牛

统统看不见

黑夜黑得正常。豆大的亮亮得奇特

令人无所适从，又安然泰若，没有一丝波动

2021.12.24

乌鸦记

突然成群的造访，村子很久难适应

毕竟是新客

毕竟是旧主回到了老窝

走失多年的乌鸦

在今天，带来了欢歌，打破寂静

多么让人欣慰

这些誉为不祥之物的黑缎子

唱着丧歌的慈悲者

把村子从阴影中唤醒需要多大勇气

粮食重新举起露珠

突破黑暗，有光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2021.12.25

沙漏

时间穿过狭小的缝隙

均衡的分配，从上到下堆积

一个人的一生

从外形看上去就是一堆土

谁也无法摆脱

置身其中，漏掉的沙子

流失的时间埋住

时光的肉身，谁也无法逃离

从上到下每一粒沙

皆是最好的安排，谁前谁后

在真空中拼命奔跑

在有限的时间，尽可能取得自由

2021.12.25

容器

画上星辰，夜晚装得下

一切发光的事物

陷入双眸中，看着一些人生，看着一些人死

一堆黄土埋住一个人

装不下她的一生，野草举着惊雷

打下一片江山

旁边空出一块闲地，等人来

木头做成匣子

没有贵贱高低之分，不能装灵魂，不能装阳光

大地什么都装得下

多少人把一生交出去，并不是

甘心情愿，多少人

一生只在寻找一个安稳的住处，活着走向死

2021.12.26

冬日晨阳

阳光并不是万能的，随同

零下十八度的寒潮降落，我站在光中

变得越来越冷

钢筋水泥的城市看上去

比我更冷。此刻

老家的炉火正旺，晨阳爬上

窗玻璃取暖

父亲不会惊动这份美好

冰花在眉间开败了

远方的山梁上并未有人归来

给这份等待

平添几分忧愁，原野上寒意正浓

2021.12.26

大枣辞

沙子中埋藏着多少阳光

大枣最懂，怀揣多少黄金，大枣不说

是否从西而来的阳光

更为温暖。离别时没有挥手

再会又不会拥抱

多好的友谊，早已上升到哲学级别

如此克制的确是成功的

收到你寄来的包裹并未第一时间

拆开它，属于我的阳光

少得可怜，平白拥有一亩麦田

让人感觉并不真实

喜悦很难在我脸上找到突破口

没有攻不下的城池

春风推开一扇窗，我是否应该打开门，大枣不说

2021.12.26

离开

夕阳拉长的影子黑夜无法复原

所有人都要面对

一个人乘舟远走后的孤独，另一个人就成了

一只孤鸟，继续与影子

过着两个人的生活。永动的时间

不会停下来

大风也不会刮来讯息，温暖不会久存

时光的刻度尺上

最深的一道沟壑迈过去

在梦中也不行

时间的钟摆停一下，人间少一个人，多一堆土

2021.12.26

金色土块

当我写下这个词语，夕阳刚好

打照在院墙上

父亲靠墙，蹲坐着

在香烟上谋划

眼前的冬麦挂着墨绿色的春天

在这个季节还能看见

这样的场景，幸福是夕阳

吻在雕塑一样的

老人身上，黑夜很快会漫过来

这金色的土块

饱含阳光，多深的夜晚

在他身边都不觉得

黑——从来无法遮挡住自身的光芒

2021.12.27

甘心情愿

甘愿攀援。即使你的

阳光温暖如春，我的大雪也高攀不起。

春天的木船上，桨手

放下，那根船桨可能会是未来

点燃星空的火把

融化。冰雪让出通往黎明

紧窄的甬道

黑夜甘愿包容光明，也包容黑夜

在深水中捕鱼

在人世间钓鱼有什么区别——

村子既是垂钓者

也是饵料，抱住一场大雪就抱住了光明

春风一吹万物，甘愿活着

2021.12.27

芦苇与秋风

芦苇轻飘飘地荡着，苇根在深水中

满天芦花

那是谁的诺言

秋风写下的情书，没有落款

2021.12.27

偏执

习惯一个人，习惯大风吹过

门缝里钻进来的咆哮

习惯漠视，习惯没有表情地活着，习惯

躲在阴影中看大雪落

习惯在寂静中制造声响

夜晚有奇怪的响动

习惯不去过问，习惯孤独地走着

迎向大雪的重锤

习惯跌倒后躺在地上，习惯咬手指

出血了还在啃

指甲几乎啃完了依然停不下来

习惯一个人无名的笑

把蜡烛看成一个人头上着火了，习惯

2021.12.28

总想有一声犬吠打破宁静

相隔不久再回去，并不知道

村子里已经没狗了

往日的喧嚣突然让魔法收走

孤独的夜晚瘆得慌

总想有一声犬吠打破宁静

夜晚才有夜晚的样子

旱烟换成香烟，星星交给老泪

黎明早已失去了仪式

死气沉沉地，不冷不热的

交接毫无生命质感

月亮挂在天边再也不会发出疑问

落在路上的浓霜

融化了也没等到一枚印章肯定

多久没有回去——

并不知道，坐在凝滞的光阴中

听流水在香烟上燃烧

没有噼啪声，无骨的时光躺着等春风

2021.12.28

大雪如期

大雪不会错过任何冬天

不会错过涂染黑发，不会错过落泪

成冰，麻醉伤口

大雪是谁的诺言，从未失约

大雪如期，游子动了心

回家的念头发芽，长出来就是春节，是春天

大雪落在柴火上

炊烟有了硬度，淬木成钢

枯草举起旌旗站在风中

英勇的人有雪心，敢与怒吼的北风对峙

扫出一条直通阳光的雪道

浓霜挂在睫毛，红灯笼挂在门檐，脚步踩着星星叫

2021.12.28

晨光似血

弯眉一样挂在离太阳最近的天空

流动的晨光似血

风往北吹着，枯草拉紧琴弦，孤独的影子

走向春光，那里是家

黑暗生出光明，光明落在黑暗

前路苍茫，霜冻蛇一样

空荡荡的肉身最终会化成春泥

迷失在大雾中的人

这么些年，也没有走出月光的暗影，挂在人世中

2021.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