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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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一鲸落，万物生。表象上是这样的，鲸落是生命对海洋的馈赠，也是新希望的象征。事实并不完全对，甚至有时候是一种灾难。故此，活着势必要依靠自己，写诗也是这样。如果仅仅是等待一次鲸落而活下去，危险随时存在，生命随时陨落。
我试图从悲伤的情绪中剥出生死不离的爱
总在深秋，悲伤会像秋雨
绵延，日日缠绕着
要落地黄叶一样的身体，日夜不离
那些远走的亲人
会不断地，从黄土中
爬起来钻进心上
反复像秋雨敲窗般敲打
脆弱的心房
明明知道这就是爱，却总是混在
悲伤的情绪中
如果可以，情愿用剔骨刀分开
那些是终年的悲伤
那些是一生不可分割的爱，关于亲人
给她们永久的家
不在人世的风雨中飘零，不在每逢节日寻找前世
2021.10.3
没人理解一株马兰花举着黄金的太阳是为了什么
我曾问过一株马兰花
在黄昏的暖阳中
两株脱离俗世的草木，不追究昨天
也不追求明天
更不会在意今天会不会
有一场凝霜——
天空撒下的盐粒，算不算调味
虽然我并不理解它
举着黄金的太阳是为了什么，在霜降前的山野
遍地都是马兰花
站在大风中瑟瑟抖动的坚骨
一种无形的抗争
活着，就该经历霜雪冰冻，才不算枉活
2021.10.3
淌过洗煤水的脚踩在油渣中
从煤窑归来，眼睛就瞎了
煤之上的黑暗
罩住了他窘迫的日子，和处在
寒冷中的家
擦干爬过鼻沟的流水
一线希望不放过
淌过洗煤水的脚踩在油渣中
生活本来的样貌
多么真实，还原他的真实，煤一样
看上去黑着
心里揣着一团火焰
点燃家的蜡烛
光明不是单一的，两个人
四只手扛起来
全部的重量，阳光愿意照在看不见的眼前
2021.10.3
双面人
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双重性格
可从未间断地
在诗歌中，扮演着两种身份，一是真爱村子的游子
一是揭露村子伤疤的写诗者
我看见的悲凉
与我内心幻想的繁荣，具有明显差距
假如想活成这样
表面上看似平静内心动荡的世界，很明显
每个人都没有其他选择
我不是神，当然并不能超脱俗世以人为制的法则
世间万物没有区别
万物生长所依的太阳，也是利器
厚黑的暴风云层
在另一层意义上并不是侵犯者，一切是生产力的必然
2021.10.3
礁石
在没有水的地面上，并不准确
人世的大浪的确能把
一些石头掩埋，通往彼岸
行舟动荡的船底
随时都会触碰到这些看不见的羁绊
月光泡沫掩盖下的
夜色中，也有未知的危险
像暗箭，像雷木
像一个人突然伸出来的腿——
坚硬的水泥地
完全不同于柔软包容的黄土地
牙齿掉了，会不会埋成
下一个礁石，从地上爬起来的人，心肠都比较软
2021.10.3
鲸落
事实上，生命陨落
是悲观的。但鲸落不一样
从一条抹香鲸
到底栖生物享用活命的美味
足足能够维持
一百五十年左右的食物链，
多么壮观的馈赠。
在母亲离世后，也有过
同样场景，好多年
我们悲恸的心情不能像深海
一样平静，表面上
人们只看到那些被母亲生前
割倒的野草，纷纷
爬满了她的坟头，慈悲的心肠
仿佛一次巨大的鲸落
在我的村子里，由我的家
开始，一寸一寸融入
泥土的过程，多少次花开见证
旧事物沉沦，我们还吃着
母亲省下来的五谷粮食，在辽阔
人间，不断地
证明着一鲸落，万物生……
2021.10.3
无光的深水中的底栖
起初，以为是一类两栖生物
直到了解后
在无光的深水中，它们活着，一生
或许只能等到一次
鲸落，像一种权利的分割
到这里还能剩下骨渣
已算是莫大的荣幸，而事实上
的确如此，环境
早已近乎于生活在光明社会的底层
任何如同鲸落样的
物质，到这个层次还能够剩下的
无法用语言诉说
漫长的黑夜该如何度过
在黑不见底的
水下世界，活着需要多大勇气，需要
验证一鲸落，万物生
除去寄生，底栖是唯一有资格的享用者
2021.10.3
一支开得像玫瑰的月季
伸出花瓶的手臂
等着另一只手臂挽住，这火热的爱
没有过多的前奏
放肆地开着，在眼前
这是一星期前
我从门口的花园里，折回来
插进花瓶的月季
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
要说的话语
层层叠叠地绽开来，像一团火焰
点燃两颗心
多远的距离也无法阻挡
明知道会凋零
这无根的生命，还要拼命地有根的吐尽芬芳
2021.10.4
睡意全无
一想到一场大雪，就会有两根棍子
顶住一双眼睛的，上下眼皮
像是一种宣告：今夜你将再次扮演大雪的俘虏
母亲离世后，有太多次
这样无法入睡的夜晚，而我的倔强
不求于药物
独爱自由的一生，容不得
任何事物控制
在诗歌当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低头于生活
这些年，总会在睡意全无的夜里
一遍一遍原谅
那些骑在我头上的万物
如同原谅
一场打倒一个人一生的大雪
当今夜孤独的月光
再次扑倒在我睁着的双眼底下
扶起硌脚的银子
我原谅了，夜晚窗玻璃上的寒霜，锋利的刀刃
2021.10.4
古老的命题
事实上，秋风扫尽落叶
也算是一次
小小的鲸落。在春夏汲取营养
在秋天反哺
泥土中的微生物，等叶子
腐烂，肥沃土地
来年春天的绿叶会更明亮
一片叶子落时
归乡的日子就到了。这古老的
饱含诗意的命题
需要时间，把叶子网状
地新縠，像丝织物
写满新式答案，新生的事物
老旧的落叶
以生命换取的安逸，在
泥土中死去
在泥土中复活，演绎生命的进化
2021.10.4
攥住灯火才能留住村子的明天
呵！的确是这样的
经历过惶惑就知道黑夜甬道有多么漫长
经历过石头一样的黎明
才能看到光明，危危可岌的样子
手指抖得太厉害
为留住村子的明天
父亲在夜晚用香烟续上仅有的灯火
在白日里用秸秆，填满
空空地灶膛，维持炊烟跳动的心
但我明白，灾难
随时都在准备掀起一场巨浪
当村子成为底栖
多少年才能等到一场鲸落，谁又是
那拯救万物的鲸
在父亲遗忘世界之前，取得灯火的控制权
2021.10.5
苍蝇之路
活下去。在垃圾堆上
有通往天堂的路
你用手捡拾霉变的食物
丝毫不感到恶心
在这人间，任何生命都值得
尊重，任何活法
都值得阳光灿烂的照耀
没有谁能够轻易
判谁死刑，因为肮脏的外形
靠自己双手
吃垃圾活着的人，难道
不比寄生虫强
那些看似光鲜的表面，像一剂
麻醉药，令多少人
失去了抵抗，成为腐肉，给苍蝇一条活路
2021.10.5
寒露将至
突然的降温，最先受不了的是心情
正如一个人的离开
像即将来临的寒露在一场秋雨后，侵占了一个人
幸好还有粮食上的火种
给他一丝春天的希望，虽然这希望
需要越过冰雪
饥饿的人有时候缺少的并不是食物
一个眼神，或一个拥抱
让身在寒风细雨中为生活奔命的人
重新燃起希望的火
像灯油将尽的灯盏重新添上油
黑暗不再，光明不远
仅仅是一盏灯，让一个饥饿的人，能熬到大雪归来
2021.10.5
否认
否认一场雪是可耻的，等于原谅了
一个人犯下的罪孽。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一定会事先在家中
留人，这样可以及时营救
或者还可以直接回到她的壮年时代
提前去清除那
埋在脑袋中的祸根，还她
一个清爽的未来
后来的否认就不会再有，也不会有一场大雪
打倒一个人的五十七年
如果真是这样，那炊烟最美的风景
与雪辉映，画笔描不出
真实的乡村冬日，一位稀发的老人，站在雪中等人归
2021.10.6
该怎样让一枚落叶拥有家的温暖
最后一丝秋风放下利刃
黄叶走到了尽头
没有告别仪式，轻飘飘地落下去
像有家难回的人
犹犹豫豫地奔向家，大地
早已失去体温
冰雪紧随着，该怎样让一枚落叶
拥有家的温暖
光明的解析者从岁月深处，挖矿一样
紧盯每一滴冷雨
当炉火正旺时，心上的冰早已融化
2021.10.6
踩着虚无的阶梯
踩着虚无的阶梯，我攀上
虚无的住所
拥有虚无的月光，坐在虚无世界中
做了虚无地王
摸不到万物的心跳
唯有孤独
愿意与我这样虚无的人，为伍，也为伴
晨光从虚无的天空
射下来，虚无的温暖瞬间
穿过虚无的墙壁
这虚无的囚笼如何也困不住
虚无的逃离，当
一切虚无的堆积突然塌陷，包括阶梯
虚无终将只是
一场梦，真实的存在于虚无者的梦境中
2021.10.6
岩石比海水更具承受力
终于还是走了——
在经受无数次海水冲击后
告别那间出租屋
作为一块岩石，他比海水更具承受力
所以才承受住了
从高空坠落而下的电表箱
这悲伤的重量
把原本美满的生活砸出
一个天大的巨坑
多少快乐也填不满的深渊
他用意志慢慢地堵上
海水一次次扑上来，在某一个
普通的夜晚
一股神秘的力量像海水一样，让他失禁
光明的明天
突然陷入黑暗，告别那间出租屋
在经受住无数次海浪冲击后
在一个静悄悄的黎明，终于还是走了——
2021.10.7
寄生者
别看小时候身子瘦弱
虱子跳蚤最爱光临这样的肌体
原生态无污染
连同我一起长大的，弟兄
后来渐渐地远离
以至于我的重量轻了许多
再后来，肉身
吃下太多人间的毒药，肥躯
变成一具剧毒
连同我一起长大的，弟兄
离我而去，谁也
不愿一亲近就是要命的鸿门宴
村子始终不肥
始终保持着它消瘦的体型
我知道这是刻意
父亲也是这样，甘愿我们一生附在身上，吸血
2021.10.7
蚂蚁的讣告
我，因天气骤变
冻死于夏天的冰雹中。现
诚邀微生物军团
前来参加个人家奠仪式。
本蚁无儿无女
几乎所有叩拜仪式全免
唯一生嗜好
把所走过的路分段
长短不一的
所谓诗歌的分行，请相信
每一行都注入
我一生最干净的灵魂
知道我的躯体
太过微小，所以鹰隼、猛兽
利爪獠牙的拥有者
包括人类，都不在邀请范围
只希望也并不是希望
我污浊肮脏的肉体能够养肥
比我更为弱小的
一缕过剩的阳光都承接不住的
孤独的底层
能从我的死亡中，找到抵抗命运的妙招
2021.10.7
街角
黑夜泛起泡沫，也无法掩盖
避风的石头，或坐或卧
为这座城市献上，仅有的温暖
佩服夜晚的包容，流水，灯火，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统统揽在怀里
月光的银子比较锋利
有人不小心划伤了手指，有人
磨烂了脚心
扎进心上就拔不出来了。
不信你看，夜晚的街角几乎全是
钉在水泥地上的钉子
2021.10.8
安第斯山与大海
山是存在的，大海也一样
流不尽的血液
试图抵抗喷不完的火焰，白雪的王冠
统治着石头的佃户
从地心向上，一把巨剑
插入大海的心脏
古老的水的母亲紧紧地抱住
石头，这怀揣火焰
口吐火龙的江山的背叛者
企图在视线外
让这些新生命重新逃过大难
真爱如此，
当安第斯山吐出心事，大海选择了拥抱
2021.10.8
新生命最好的象征
嫩芽举起尖矛，春天
穿上戎装，指向天空地墓碑
没有墓志铭
籽种掏空身体，根须扎进
地下的岩石中安家
想当年，我的母亲正是
以这样的方式
在平坡川站成一棵红心柳
春天里御风
在大雪天为我们御寒，成就
通往光明的大道
把自己跑成不发芽的种子，象征新生命
2021.10.8
当我不再年轻
冬天紧随寒露
躲过大雪，在春天里
当我不再年轻
万物始发的季节却要我
埋掉雪花的希望
这是我的悲伤，但我
要忏悔
请那些年挖过的野菜
原谅——
差点挖光了它们的根
请那些年
抓过的蝈蝈与蛐蛐
原谅——
差点让村庄失声，在夏天，在秋天
越过这个季节
骨头更硬，时间却更短
2021.10.8
寒露
1.
望不尽，苍茫
在脚下不断地延伸
迎面走来的
新事物转瞬化成旧时光
不必回头
临秋的黄叶正一片片
落在阴影中
日子再往前将进入寒露
冬天快来时
父亲的春天应该也不远了
包谷还未掰完
不经历一场浓霜，怎么能逼出
藏在骨头深处
足够的甜
好秸秆才能造出好饲料
2.
耳机里
音乐流水一样
从眼睛里淌出来
一个人
可以什么都不用顾忌
但我拒绝
哭
出声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妈妈的话
的确不像一首歌
一种告诫，沉默
是另一种
3.
去往老屋的方向是太阳的家
路有千万条
最近的只有一条
这么些年
走过太多路
唯独
这条反复走过太多次
生命不息
反复不停
每一次都像新的
每一次都有陌生感
每一次都能获得神秘的力量
比如此刻
攥紧的拳头与轻盈的脚步
多像一个拯救者
4.
暮色下来时，最先扑上包谷秸秆
当年的泥水路换成了
水泥路，那时候我是学生，赶着回家帮妈妈掰玉米
如今我是心怀愧疚的人，踩着暮色
赶着回家帮父亲
掰玉米
车灯照得很远，始终没有心上的路长
天边的那颗星星早早地
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人间，我的村庄
沉浸在最后的夕光中
一个老人最后的温暖，多停留一会儿
大风起
草木纷纷摇头
如果是否定
我该如何说出
此刻的来意
5.
离家越近，心上的海浪越大
辽阔的悲伤没有重量
比悲伤更轻的，是孤独，这巨大的帐篷，遮天盖地
父亲的笑容，从来
那么真实
惊讶也一样。
当我突然站在他面前
暮色停了停
白炽灯亮起来，眼前的路，也不黑了
6.
不能让海决堤两次
荒草提住泥土，成就牢固的霸业
只有路愿意驮着
趔趄的脚步，或轻或重或深或浅
在这样的夜晚
一只蚂蚁奔行于山村小路上
大山臂弯里，微弱的灯火
静静地躺着，辉映天上的星星
村庄的呼吸故意配合
寂寥的夜晚，似有，似无，似猫爪掠过雪地
2021.10.7
创作手记：
在一本书中读到了鲸落，然后搜集关于鲸落的资料，彻底了解一回。但对我来说，鲸落让我想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生命的衰亡，也不仅仅是一些生命的再生。
母亲的离世，村庄的败落，甚至一株草花腐烂的过程，也都是鲸落地范畴。面对这样的人间，想要保留当初的美好，势必要从振兴开始，从人的思想深处刨出泉水。
人间美好，更美的是生养我的村子，作为她的孩子，我不能把所有的重担都任由父亲一个人挑着，在这方面，我需要忏悔，把我从泥潭中找到通往光明的出路。
在这寒露将至的季节，我能理解一个老父亲站在村口等儿子归来的渴望，一切都是鲸落，在未来的某一日父亲倒下去，万物获生，而我们，才开始真正的长大。
当我写下《鲸落》，我便意识到这组诗的内容，村子是希望、也是未来。
2021.1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