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渐冷（组诗）

天已渐冷（组诗）

功不唐捐

让我相信狡兔三窟，的确很容易

让我相信老鼠打洞是为了藏下更多的食物，这也不难

我相信这世间的善良终有回报

我相信春风吹又生万物始发芽

让我相信所有的努力与功德都不会

白白付出，比登天还难。正如我无法相信

母亲一生劳碌为什么没有换来

片刻安宁。在诗歌中追求终究是一场空

2022.10.13

普尔姆

一种药草，生长在高原上

藏人以此制作护肤膏，抵御高原紫外线

成药要加水熬制

像一个人浓缩的一生，夏天防晒，冬天防风

从石头缝中钻出来

草木向天，根须向地，草心向人

孤儿白玛卓嘎，遗孀白玛曲珍，贫寒次仁曲珍

三棵六十五岁的普尔姆，长在札达的石头中

天空因她们更加光明

古格王朝的秘方，涂在平凡人脸上，神的赏赐

2022.10.13

他身上爬满了鸟雀

他并未起舞。他坐在长椅上

浑身爬满了鸟雀

啄食物碎屑，也品尝他

口哨中善良的浓度

须发皆白的人，是否来自仙境

取食物吃得小松鼠

在他手心里，给围观群众

想要的答案，作为

看客，我的确想不出，怀揣

怎样的慈悲心

血肉之躯才能成为，可供鸟雀栖居的大自然

2022.10.14

养与生

好的人不必肢体健全

肢体健全的人未必都是好的人

在人的认知中

好与坏是衡量事物的标准，好坏没有标准

用看不见的标尺去丈量

天下所有的石头，而后有了玉石、沙砾、矿藏

在清晨哭泣的露水，为生命

即将消失，而人们却说万物生长靠太阳

他用残疾的双手，抚养她

从一堆破烂到二十二岁，认了亲生父母，她说不会忘了他

2022.10.14

佛的宇宙

雅鲁藏布江，出产一种

质地松软的石头，研成细沙，染上各种有寓意的颜色

成就大殿地板上，极为复杂的图案

全凭从指尖洒落的一捧细沙，成就彩色的坛城

萨噶达瓦节开始，手握一支香

虔诚的人将见证一个色彩斑斓的沙粒世界

变幻，消失。拿起与放下如此轻松

僧人们用心绘画，用心抹去，沙子最后变回沙子

万物归于万物，自然回归自然

2022.10.14

筑巢鸟

一片长叶子，两头打结

它不只是编织大师，好的鸟儿应该还是

建筑大师

像在编织一个梦，梦里梦外埋下

诗意的伏笔，入口朝下的

留白，防止入侵者，防止太放松，失去生命

像一个织茧者，把荣耀

悬挂在枝头上，生长爱情，生长希望

好多人作茧却为困住自己

2022.10.15

家园

年宝玉则是青海的圣山，果洛山是雪豹的家园

人畜可以共存，人兽却很难相处

躲在岩石后面，分不清那是石头，看不清那是雪豹

放牧牦牛的孩子，用嗓音恐吓也是提醒

玩耍的小雪豹，像牧人的孩子

恻隐心是讲道理，人类与雪豹只是需要不同

世间万物想法是一样的。

穿红衣的喇嘛，把雪豹、羊、牦牛、鸟雀放在一张照片上

秃鹫盘旋的天空下

有朝圣者，也有雪豹击杀了的牦牛与羊羔

2022.10.15

打水窖

要有看风水宝地的眼光，提前在心中

演示雨水汇集的方位

“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

丝毫没有夸大

打水窖的人，掌握着水的龙脉，掌握着老天爷

不善于落泪的心思

向下掏一个土制的空罐

等着装梦，装希望

也装春天与雨水

把红土背回家，打碎和成泥团，蘸上胡麻水

钉在窖体上，蓄水交给老天爷

一窖水在当年，的确是一窖白花花的银子，今天也还是

2022.10.15

暮色森林

悲伤的空酒瓶，在黄昏的残阳中

跟着北风哼唱一首

谁也听不懂，却异常悲凉的曲子，如这座城市

空着——

更空的人心，失效的食物

填不满。意志倒下去

粮食扶不起来，酒精征服过完美的斗志

如这座城市，空着——

城市沉浸在暮色中，黑暗

会越来越重

往黎明的路还有多远，前方如这座城市

空着——

2022.10.16

天已渐冷

高山，大河，在图片和地图上游历

九州，在纪录片中

触摸一块石头上坐着的阳光，是否能够

暖热石头的心

走得越远，心就越野，看过更广大的天空

故乡的那一盏灯火

愈发珍贵，常常担心它会熄灭

这是挖洋芋的季节

父亲一个人的日子比纪录片更真

没有人为他拍照

出土的洋芋会记下他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大地

2022.10.16

水命

阿卡塔纳沙漠火星一样的地表

世界上最干旱的地区

想在这里活下去，必须学习仙人掌

借地衣获得淡水，人们

用这种灵感，依靠大网模仿绒毛取水

远在阿基利亚的巴马

人们在地下取水，六个月在沙漠岩石间

凿出一口竖井

把位于地底九米的井水解救出来

这古老的水有时候

要用命来换，联通好几口井才够用

七百年开凿八百座水井

多少生命，换来一座村子今天的安宁

在遥远的马里，一场沙暴

正形成超级摧毁模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并不害怕，反倒有些激动

让人摸不透的诗意。沙暴过后

乌云遮住天空，水珠

从慈悲的眼眸中落下来，一年一次的欢庆

都是水给的

2022.10.17

这个秋天的确是我想要的

看不见的寂静，挡住了去路，我与满山红叶

隔着另外的东西

一根棉签打破了

我在相机中，与远方的秋天的对话

如果落

挡不住荒凉

……就交给寂静……

2022.10.17

白花蛇舌草

一株草能有多大能力

见识过它的功效就会明白

宇宙存在的对立关系

防毒为盾，疗毒为攻，信子一样的花朵

对付重大疾病

走在灭绝的边缘，像被蛇反咬了一口

2022.10.17

背影

儿子第二趟折返回来，取走剩下的

所有衣物学具，隐入人群

没有回头

月光比路灯弱了一些，落在身上更冷

深秋的清晨

脚步冻在地上，迈不开腿

好几次回头，我只是看看丢没丢下东西

黎明前的黑暗

将我们吞进去又吐出来

2022.10.18

寂静中

大街像我的心，空荡荡的

一枚针砸出声响

征服在寂静中的人不需要复杂的铺垫

在寂静中

征服一个人简单到一句话

就够了

还有什么比收到一句含有爱意的话语更温暖的呢

键盘上奔跑

所有汉字都有了心跳

2022.10.18

某个清晨

一整天，都在渴望阳光

扑进橱窗

在屋檐下的人

与阳光

隔着一道阴影

远山看不见，田野看不见，粮食看不见

父亲挖洋芋的声音

配合脉搏

浓霜，草木，在无声中

与宿命斗争

2022.10.18

深处的记忆

那座桥上无人，远方没有尽头

大雾挡住

燃烧的火焰

一道光，一道身影，我伸开双臂，想抱住

一株曼陀罗

这一刻，语言如此苍白

桥下流水

从源头奔向尽头，由生到死，石头记下了

刻在心上

2022.10.19

长信记

秋风搓开月亮的眼眸，星星点亮的，难道不是

你说过的

落叶刚刚写下，亲爱的——

浓霜便收尾

此致

敬上

我知道大雪紧随着，我更相信

冻土下埋着的

春天……

2022.10.19

冲动的

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想冲出去，

拥抱……

山上的叶子完全地红了，它们应该在等

一个人，

用满眼噙着的火焰，点燃

不燃烧不能表达

不成为灰烬，如何感知

火的心

2022.10.19

假如有一天不写诗

回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比如好马。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

我宁可让影子跪着也不会写诗，这平面的泡影

连空气都是稀薄的。

写诗的日子里，灵魂融入血液，窒息的方式

近似于自杀

罂粟花开了。自会结果，会想去收割

点燃罂粟的体液，把肺交出去

做文字的奴隶

2022.10.19

夜行蝙蝠

那些年，我卸下的沫煤，暖不热今天的日子

夜行蝙蝠的翅膀

驮着满天星辰，耳朵里的

鸣钟却不是鸟叫

陈旧的事物，总有清理不净的痕迹

同样的夜晚独自行走

寻不到当年的

月光——

听声，辨位，困在某一个时刻

在黑暗里

寻找沫煤中暗藏的玄机

2022.10.20

与秋风书

在鸟叫声中醒来的，在鸟鸣中睡去

榆叶梅独自站在秋风中

叶子黄了落

听得见阳光在草木上奔跑的声音，总有一些声响

会打破这寂静

日子凝固很久了。

眼眸中装不下太大的河山，远方的人

捡拾一片黄叶

清晰的叶脉，仿佛一条条通往心上的路

2022.10.20

灯火谣

请相信我，没有如果的，在冬麦出芽分叶的季节

去那块土地吧

有站着的秸秆

有迎风招手的野草，不必去读懂它们

看吧！父亲站在村口，暮色在香烟上

亮起来了

2022.10.20

爬东山

往山上去的路，有太多条，前人走过的

后来者继续走下去

想成为前人也不难，重新规划一条线

多走几次

有了路自然也会有人走下去

站在山顶看久了，周围就那么些风景

觉得爬山才最美好

常常会有偶遇

我与诗歌共枕眠，为进入大殿

常常碰壁，常常又放不下

2022.10.21

创作后记：轮回

深秋，霜降。

一年也就接近了尾声，一株草木也走到了尽头，成为一把大火或者傲骨站在大野之上，等一场大雪，草有草命，人们只会用到草木的意向。

天已渐冷，万物都要进入防御阶段，这是一场持久战。

雪花熬到最后看见了春光，星星熬到最后看见了太阳，能不能看见诗歌的源头，不只要一颗虔诚的心。

往往在这样冰冷中，一个人活着最难熬。父亲饱一顿饥一顿地日子，我也只能看着，像一株草，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也是父亲，我深有体会。

季节进入秋天，并不是老去，蓄势为了春天的新生。人一旦进入秋天，再无年轻的机会。

父亲已站在冬天，我也正在走向冬天，像雪花一样，我们终究是要和冬天告别的，这一切季节交替又无法转变。

生命和季节完全一样的，季节轮回，生生死死，就像秋天里叶子落了，春天里还能再生。人不一样，只有一条路，从生到死。

天已渐凉，每一次遇见都要珍惜。

2022.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