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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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壤
想过在无人的荒漠，建一所房子
开垦一片土地
只种高粱，可以果腹可以酿酒，可以邀月
月光点燃的火焰，可以暖热
石头的心，月亮
醉了，最安静的聆听者，什么都可以
说：飞鸟的翅膀
星星的眼眸，毒蛇的信子。我是
我的王，我是心的篱笆
围拢语言的奴仆，酒令是一声狼嚎
天就亮了——
我的天空充满水色，倒扣的镜子中没有真相
2023.9.2
骆驼蓬逻辑
佩服骆驼蓬，粮食都干死了，它们依然
贴着地面，开出一簇簇
白色的小花，像一双双小手捧着
秋天，最后的荣耀
在大旱年，它们才是大地的
主人，耕种者心上
最后的一把柴火，给村子老脸上
添一份光彩
作为最后的留守者，父亲与老天
抗争，勒紧腰身
锁紧汗水，等下一个春天，喜不喜欢，都像我
偶尔也会用到叠词
2023.9.2
柏拉图的洞穴
石头也是美的，一个人也是好的
整个洞穴都是我的
可以为所见万物命名，可以给它们封侯
赐给疆域——
我就是自己的王。顶得住
诱惑，美好的事物
不在远方，所见即为世界。石头
从来不会动心
掏空躯壳，石头还是愿意容下，我的肉身
刻上字，就要远行
立在哪里就要为谁正身，黑奴一样
2023.9.2
良习
秋风举起剃刀，落叶
像听话的孩子交出哲理的作业，自由
飘落，天又凉了一些
野草像不服输的人站在山野上
与秋风对峙，除了交出
一身戎装，骨头从来立在天地间
我在这首诗中
试图理性地交代，颗粒无收，也是秋天
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天空蔚蓝，走向春天的路漫长
想起狂躁的大雪
我有了与之对抗的冲动，不死一次
就无法理解
破土，对于一个生命，有多么重要
2023.9.3
橱窗
多年来，我都是从内向外看
草木随风，飞鸟自由，阳光从西到东
爬进来，温顺的狗一样
卧在地上。我有片刻宁静，融入
其中，觉得自己
也是阳光的一部分。今日看到另一个
我，邋遢佝偻的身躯
像极了一个乞丐，从外向内看
万物依旧，在各自的
位置上，风摇晃着草木，鸟翅擦亮
天空，唯有另一个我
与真相悖离，像落魄的狗，寻找安身之所
2023.9.3
羞愧
她们看过城市四点半的星空，照样没能
把日子过成诗。五点
起床写诗的人，试图将她们的生活
写成诗。落叶那么轻
有鞭子的力道，扫帚划过地面，像是
一把荆棘，在心上
轻撩，风从耳旁经过，留下疑问，她们
谁的母亲，谁的女儿
城市在鼾声中换上新衣，阳光
升起，她们的日子
仍旧单薄。这些文字如同天上的星星
纵有怜悯之心
却不能替她们洁净脸面，也不能替她们握住扫帚
2023.9.3
黄金是一种讽刺
秋天像一个醉汉，把黎明当成
黑夜，把黑夜当成白昼，把满天星光
当成灯火通明。身穿单衣
捡拾光阴的人，她们比秋天清醒
分得清落叶与纸壳，分得清
月光与浓霜，分得清死亡与阴影，她们
唤醒熟睡的垃圾箱
希望可以找到一些光明的色彩
给灰色的生活，增添
一些明媚，或自然地丰富，事实上
她们的动荡，
从来与安宁对立，与钢筋水泥不可交心
她们从来没有醉过
那又能怎样，她们从未看到过秋天的黄金
2023.9.4
在低处
一双手可以指点江山，一双手可以
捻指成花，一双手可以点石成金，一双手
可以描墨成画，这些
他都不能，一双手就是一个家
沟壑纵横的手掌，夹缝中
求生，只为能够捧起更多阳光，给
孩子们更多温暖
疼痛，完全可以忽略，哪怕裂开得
大嘴时刻在啃噬
炊烟是麻醉剂，使他的夜晚，安宁平静
攥紧双手，忍一忍
饥饿会过去，生活就能多一份水色
2023.9.4
矮是他的高
怀揣光明的人，是他自己的太阳。
非常确定，他不只温暖自己，更多的是
感染别人。什么时候去
他都能用笑容，燃起一盆炉火。他是
把一生交给镗鞋机
的修鞋人，线轮上奔跑的缝纫线
他一生的长度，不足一米
矮是他的高，与这座城市最明显的对比
他用明亮给灰色的天空
一扇窗户，他不为任何人提供远方
谁看到了雪山
雪山就是他的远方，谁看到了星空
星空就是他的
缀满梦想的画作——
2023.9.4
虚构
在诗歌中建造的高楼大厦
没能给他的生活遮出片瓦之阴，也没能
照出萤火之光。人间一甲子
还要在水泥与钢筋中，寻找一块
安身之所，没有哪一平方
属于他。房子像一块石头压在胸口
儿子像一座山，扛在
他的肩上。阳光日日照着，一粒金子
也没有留下。月亮
他一生的知己，能读懂他，寄托在
烟头上的明天，在雾霭中
他看见了，他写下的那些文字
像一块块砖石，
在一块空地上砌出一间房，周遭是花朵
盛开的花园，再远一些
黄金秋天的田野上，蜂蝶乱飞，孩童嬉戏
2023.9.5
外来者
粮食的确丰收了，又能改变什么
他依然还要一个人活着，死后，有没有人
给他撩起坟头
像他的明天都是未知数。送走
父母，自己送自己
貌似不成立，的确是生活方程
没有解，没读过书的人
村庄他送不走，破败他也看不到，多像
一株残缺的植物，举着
娇艳的花朵，又能改变什么。一饭
之恩，他认下了这个家
村子里的人都走完了，他还是不被田块
认可的杂粮——
今天，荒草抱住他，替村子遮羞，也给他温暖
2023.9.5
背楼的人
比起她苟且的大半生，一箱地板砖
稻草一根，能压垮骆驼，
也能将人从苦海中拉出来，稻草能不能
救命，我见过身背重物
爬楼的人，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是不愿
放下，重物是她的命
不到目的地，放下就拾不起来
楼层越高，她离天空
越近，哪一颗星星能识别，她的眸光。
向上向下的路
没有尽头，扮演稻草，她此生唯一的选择
2023.9.5
大地的颜色
是秋风，却依然没能给他们
穿上一身黄金色。马兰花举着山野
秋天的荣耀，也是秋天
最后的缤纷，野草一身傲骨，
站着书写它们的热情
与执着。他们开在钢筋混凝土
之间，没有根，风一吹
落在哪里就在哪里，贴着地面活着
只剩枯色，香气
汗水的衍生物，从泥土中拔出
高楼大厦，他们是
离天空最近的野草，一生无法触及更明亮的光
2023.9.6
拖油瓶
恨不得当成一串钥匙，挂在腰间
也要时时摸一把。
老两口，领着三十好几的儿子，不论风雪
不论寒暑，别人说什么
他们都当作没听见。读完大学
就成这样了，又不能
将他当成一件无用的物品，扔掉。
走到哪一天，不必在乎
生活还有虫鸣鸟叫，还有过去
铃铛一样的回忆
从未想过以怎样的方式告别，就这样
走着，只要身后
还有脚步声，就有理由迎接，下一个春天
2023.9.6
空巢
燕子回时，还住去年的老窝
春草顶开冻土，替她
站着张望，一个身影爬上河畔，喊一声娘
秋风告诉第一片叶子
该落了，燕子去时，河畔上
野草黄了，站着挥手
没有人能读懂，它们在欢迎，或在
告别。她靠过的堡墙上
拓出一个佝偻的印痕，刻在黄土上的
大风会吹走，心上的雨
长年下不停，一场雪白了山野，盖不住
两行脚印，通往天堂的路
2023.9.6
茵陈
一种草，也是一味中药，晒干后
有专人收购。五弟
重复挖茵陈的活计要持续很久
时间，对他来说太过富裕
茵陈能不能解除，他心上的苦，在沸水中
煮过，咽下去，效果不会立刻
显现。为此，他一日日佝偻着身子在山野
的确是一簇茵陈，味苦
有清利湿热，利胆退黄的功效。
没上过学，中药的药性
他不懂，一个人活着，从不逃避艰难的生活
把苦当成甜，微笑着面对
2023.9.7
犹如草命
早起一辈子，一辈子早起拾光阴
一辈子也没有攒下光阴，一辈子也没有放弃
早起，从捡狗粪到拾柴火，他试图
改变命运，逃避诸神
对他的诅咒。直到村子将最大的官
封给他，这辈子最好的光阴
那么广阔的土地，一个人的江山，却依然
穷困，光阴依旧和他
没有缘分。夜空中的星星
坚守在黎明的出口
给他应有的希望，平息他动荡的心潮
2023.9.7
一不小心
流水冲垮的，泥土会以另一种形状
呈现出来，给世人一个解释
事实上泥土完全不必要为垮塌解释，这不是它的
能力范畴，流水也完全不必要
道歉。在流水中夭折的粮食，它们也没有错
也不能怪老天，打滑的脚手架
完全不必要承担任何责任，空荡荡的家
终究会淹没，时间
也不必要认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
他肩上的担子太重
超过负荷，所有垮塌是必然，怪只怪他自己
2023.9.7
白露为霜
阳光放下了，一直端着的架子
放下了暴戾的脾气，秋粮
和草木，放下了对雨水的渴望，等秋霜淹没
小人物也有欢愉
一生求而不得的耕种者，不怨老天
不怪命运。落叶
什么时候落，要听秋风号令。父亲
站在西风的出口
等北风在他头上堆起千层雪，春天也可以
放下，通往另一个世界的
大门一直开着，何时进入要看大风什么时候
吹熄灯油耗尽的灯盏
2023.9.8
以命换命
能否给他最后的归宿，纸壳子都是
他的命，三轮车是他的马匹
下马上马，都是为了将他的命装进车厢，换回
一些生活的必需品，活着
走向泥土终点站，七十多岁的人
路的尽头眼睛能看到
一鲸落而万物生，他干瘦的身躯，没有
可能。一根枯木养活一群
蛀虫，他没有怨言，自己生得
哪怕是苦药，自己咽下去
他不指望用多么华贵的盒子装他穷困的
一生，一只纸箱子
足够盛下，谁捧着，都要交给山野，看花看草
2023.9.8
人心不古
她偷了一生。年轻时偷汉子，偷灯油
偷水，能偷的都偷
为一根柴火，什么也不放过。顺手，她一辈子
最娴熟的技能。中年偷粮食
偷草料，林木也敢偷。有一次偷电
被老虎咬掉一只手
可怜啊，庄里人从不恨她，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看着她从房檐上
掉下来，无能为力的人，凑够棺材钱
让她入土为安，偷了一生
最看不起她的人是她偷了一生养活的三个儿子
2023.9.8
野花的命
好奇促使，我的诗稿变成铅字
你总想看看被春风宠幸的花儿到底长什么样
开花能有几瓣。你一朵花的名字
也没有记住，我沙土的花园里只长孤独
你的疑问：这样不堪的野花
为什么有人愿意，为之命名，这是我的
猜测，这也是大众事实。
面对生命，我从来不会将它们分成
三六九等区别对待
我不好奇，长在哪里开什么花，只关心
秋风什么时候来
我要的是浓霜，我要的是大雪
我要我的骨头站着
哪怕死，立在天地间，风吹过什么都没有带走
2023.9.9
村晚
明月照九州，明月照沟渠，明月照独窗
明月没有分别心，月光落在哪里
哪里就是它的疼心，与抚慰，在黑夜里渴望月光的人
独自享受孤独，享受宁静——
比月光宁静无人的窗户
月光也愿意照着，在我的老家，月光
可以入心，可以陪聊
我也想加入，黑夜的阵营，增添
一份声响，多一个人
能否留住更多生动的月光，明月悬在
明澈的夜空，什么都不
愿意说，落在烟头上，与一个人的倔强对峙
2023.9.9
在新人间以旧方式活着
她费尽心力拖着一捆柴火，像拖着她
枯朽的一生。这些从树林中
捡拾来的干枝，在柏油路上发出刺耳的尖叫
一个人中气不足的呐喊，更像
呻吟，天空光明，能看透世间万物的生
也能看透世间万物的死
她付出的努力，和她窘迫的生活一样
谁也看不见，她破旧的衣衫
和她陈旧的脚步，早已不适应，这新的人间
2023.9.9
创作后记：苦命
与朋友聊诗歌创作，问我可有兴趣关注底层社会，写一写社会底层的人或事。
社会底层无非是苦，好多大诗人写过了，且名篇不在少数。我若还在这条路上走，不过是重复，加之我的功力有限，写不出大野。朋友说可以换一种方式，从光明入手。
我本身就在社会底层活着，深知底层社会的人们，除了苦，光明属于站在塔顶上的人。
苦也并不是天下皆同。
我所谓的苦，即命。正如我所崇拜的黑暗，走向光明的必经之路。
承认光的生母并不难，难得生出光还能被需要者记住，这也是黑暗的命。
在草尖上的露水中，我看到生死，不过是一场奔跑，成为什么都由命决定。
母亲教我不要相信命，看过那么多与命抗争的人最后依然没有摆脱命定的结局，我的犹豫也是命。
从一开始谈论，这些文字就有了命，能不能活下去，也要看它们的命。
苦也是命。
把苦写出来是我的命。活着和死去都不能摆脱在人间走一趟的命。
世间诸苦，我写不完。苦中得甜，我又不敢写。身在苦中，不想以苦为噱头。
一想起春风，命就不苦了。
2023.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