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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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城
只剩下城址。能挪动的全部搬到了他国
搬不走的黄沙，依然在
努力掩盖着真相，一座沙丘半包围的城堡，孤傲的塔
耸立着，正方形的空地居城中
古老的建筑印记还在
寺庙只剩下夯土，钟声还在风中
文明在书籍中歌唱
科兹洛夫，该如何称呼他
强盗。把一个西夏
图书馆，搬回了圣彼得堡
他们的逻辑
赠送，称之为命运
贺兰山会告诉世人，西夏是中华文明
不可割离的龙脉
2022.11.14
龙脊梯田
稻子已经割完了，我去的时候，梯田裸露着
像晾晒着的一页页经书
注上水会不会更美，当地人说
这个季节
一年中最不适合参观。
从高处俯瞰
这登天的梯子，像一个指引
素面的田块，更具
亲和，像你看到那些长发
想起羞怯的往事
梯田的核心，垂头的水稻
也是耕种者的核心
2022.11.14
一首没有题目的诗
我甚至觉得已经走到了尽头。
天空，雪山，大地，粮食及亲人，值得
献给出去的膝盖
阳光的明亮让人心有恐惧
无月的夜晚
心生安宁，我的笔已经写不出
燃烧的火焰
为拥抱你，为奔向你，为一睹风采
我把最美的灵魂
交给时间的利刃
正当我觉得将要触摸到你的骨骼
不经意的寒冷
让这个世界一片苍白
2022.11.15
晒盐
澜沧江过芒康，最耀人眼目的不是愤怒的流水
不是激怒流水的石头
山体上长出层层叠叠的建筑
盐田好似梯田
这里，距离海岸线几千公里，发现盐田
与发现新大陆一样
江东边是上盐井村，西边是加达村，盐井像烟囱
冲天一吼
纳西族人与藏族人隔江相望。
只有在加达村，晒好的盐才是红色的
像姑娘的红脸蛋，盐水
石头的眼泪
结晶的盐，生活的苦水混合女人们的汗水
每一粒盐都是闪光的星星
以物换物，盐田雪一样。纯粹的梦想
春风一吹，新盐生
2022.11.15
颤抖
去年的秋天，不太记得
落叶大概都相似，离家较远的人，不是想回来
随时就能够回来的。这点
不像落叶，虽说都是一片飘零的叶子
离家四十公里
那根结出三枚成熟果实的枯藤
叶子落尽
三把火分支新生的炊烟
这个秋天又走远了，那双目光
常常会像落叶
轻盈坠地，没有疼痛
有轻微的痉挛
2022.11.15
根还在
穿过光阴的流水。你要记住
那里曾是你的生养之所，现在还是你的故乡
将来也是你的墓地
春天飞到北方的燕子，在秋天
还能不能回到南方
你都要记得，在合适的时间，展开翅膀向南飞
越过石头的流水。石头记住了
最后一批露水
阳光升起，云朵敞开怀抱，你看到了
那一片草木，野花
站在悬崖边上的粮食还没有走到尽头，你是
还原春天的希望
2022.11.16
几萨
成人礼极具传统色彩。从此可穿成年人的衣服
从此少女长成大人
藏族姑娘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
在丹巴，在古代的东女国，冬无严寒夏无酷暑
居住在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间
嘉绒分支，以古老的碉楼，为地标，为名片
一个人十八岁以后，可以自由恋爱
戴角角的编发再难也要尽心而为，穿戴华美的服饰
有威望的长老会在碉楼顶层煨桑，诵经
向天撒青稞，在法号与青烟中，姑娘们行礼祈福
祝福茶中包含天地祈愿
跳起锅庄，女孩的长辈炫耀舞技，给孩子最好的祝福
2022.11.16
望窗外
飘零的落叶像一道道符咒
超度远走的秋天，也为将来的严冬引魂
后来的风带走最先落的叶
扯开胸衣，把最饱满最亮的阳光洒下来
生命在这一刻得以休息
春天在这一刻孕育走向丰茂的气势
我是寒风禁锢的人
在我的老家，父亲正在苞谷地里撕掉破地膜
寒风也帮着他，扯
吹急了身子会打趔趄，头顶上雾气比大雪还深
2022.11.16
一切心
雪抱住阳光，穿紫红僧袍的小喇嘛
影子落在雪上
诵经声在心上唱起
枯枝深处，生命正在复苏，远处的雪山，大风雕刻
风想要的姿态
双手合十的人祈祷自然
慈悲一直都在
心上的陡坡在逐渐平缓，人世也一样
2022.11.17
一片找不到北的叶子
过了该落的季节，还未落的，落下去也没有方向。
在中国漠河北极村
有太多游客来此，为了找北
与一片找不到北的叶子
没有什么区别。
好久没有回老家了，叶子快要
落尽了，分明感受到
我在北方的村子，伸手召唤，我迟迟没有
迈开双脚。
我怕大雪埋了旧路，无法抵达。
2022.11.17
上学路上
一九九一的柴火灭了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挂在今日清冷的晨幕。
那时候的天
没有现在明亮，村子没有现在喧嚣。
人也没有现在浮躁。
月亮比现在更善知，更懂人心。
力求扒开云雾
无月的黎明，母亲会点燃，一把麦草
给我在河这边照亮。
听到我爬上对坡后的喊声
她才回家。
这样温暖的冬天，我走了三年
今日再遇月光
它明显暗淡了许多，我走它还会走
它的失望来自
身后，再无柴火燃起，空气更加清冷
2022.11.17
从喜马拉雅到列城
喜马拉雅的夜空，多少人笔下的诗，脚下的远方
九岁的昂图，七十三岁的爷爷
一百公里要走十天九夜，从书本中找到走出大山的路
阳光把青稞从贫瘠的土中拔起来
笑容从喜马拉雅山脉千沟万壑的脸上，舒展开来，隐藏的村庄
有了生气，求知的欲望更加强烈
盛大的践行仪式过后，艰难地跋涉才刚开始
青稞苗一样，他们是村子的希望
这一走，便是一年，而为抵达光明的彼岸，一切都值得
白天的喜马拉雅河谷，冰层举着刀
也挡不住，他们对美好的渴望，挡不住苦中作乐
生活的解药
面对彩色的经幡，等于向神明祈福
因此当他们脱下棉裤，把赤裸的双腿伸进刺骨的河水
也不觉得冷，身背行囊与孩子也不觉得重
看淡生死的人，已没有了恐惧
只想向天再借十年，抚养孙子识字成人，不再面对深山
生命的意义不只繁衍后代，还有知识的瀚海¹
2022.11.18
¹ 求知是人类的本性。——亚里士多德
日照金山
在这里，更硬的是雪，南迦巴瓦峰提起太阳，放下太阳
红色显得更加孤独
合十打坐入定的喇嘛，身披僧衣
七种光波呈现
七种颜色，融化的阳光
抚摸地壳的隆起
永生。终年不化的积雪
转山的朝圣者
额头比石头更硬
2022.11.18
后宫简史
从青藏高原到黄土高原，雪的心跳从未停止
从元昊称帝，三百年图治
三代人雄心染雪，西夏的硬贺兰山
最懂
一个民族一千年的梦，党项人元昊
成就了现实，崛起的英雄
抵不住命运的屠刀，在最辉煌时刻，枯竭的生命
茂盛的草木一样，毫无征兆
西夏的女人，骑马射箭也是长翅膀的雄鹰
源于元昊十年，大雪
漫天飞舞，上元祥和的表象中
暗藏着杀机
皇帝取了废黜太子未婚妻没謻氏
膜拜的英雄停在了
四十六岁，成也欲望，死也欲望。宁令哥杀了父亲
因着仇恨掉进阴谋布设的陷阱
没藏氏主宰西夏，成为最有权势的家族
没藏太后打开后宫
通向前朝的大门，深渊之风在朝堂吹了一百九十年
2022.11.18
与友人
水洗过的天空中，阳光
像怀抱
鸟鸣像水滴
拆除围墙，大路通往天涯，心上一马平川
相对而坐，镜子光明
一丝杂色都没有
七分茶，九分酒，十分开心。举杯吧，河流入海
歌声变成咆哮，心更大
北风最懂叶子
洋芋花开赛牡丹，我们只注重埋在泥土中的果实
每一根木头都有它的长处
手握刻刀的人
最懂下刀的方式与力道
2022.11.19
某种意义
山羊在泥坑的另一侧喝水
辛巴族的妇女在这头畅饮，她们从来不担心生病
背水的过程，她们早已习惯
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从来不去计算走了多少公里
以放牧为生的人，与动物一同饮水是荣耀
她们相信，死去的族人会在动物牲畜中转世重生
2022.11.19
红盐田
七月末的雨季，给芒康盐井的女人们
短暂的休息时光。
江水是菩萨，江水也是恶魔
雨季结束，盐田损坏
扎西雍玖接受动荡的命运，接受矛盾的水
重修盐田是独一选择
垒石头，铺红泥，年复一年
从一滴水到一颗汗珠
每一粒盐都是浓缩的生活
在这里，女人的职责
制盐，男人的任务是负责把盐卖掉
带着一块农田一头骡子
入赘到女人家的男人，盐田最重要的一部分
2022.11.19
扎西雍玖
十分盐换十分粮食。这是心上的天平
默认的一种制度，不必言说
在查瓦龙乡瓦布村，十分盐可换得十三分粮食
为此他们甘愿多走一天路程
藏历新年刚过，山上的桃花开了
心上的桃花也开了
扎西雍玖比桃花开更甚，忙碌是值得，为爱，为迎
为此，她取下最珍贵的钟乳盐
叩首，献盐，祈求丰收。新郎进家门后
作为新娘的扎西雍玖
必须躲在房间里，不梳妆打扮，不能去看丈夫的脸
新一年的春天再来，桃花会开得更艳
2022.11.20
过去式
我们始终看到的，也只是八分二十秒之前的太阳。
只要光存在，这个世界就会一直存在
常常在想，只要书本存在，我这样蹩脚的读书人
一定不会消失。实际上
人们只是活在过去的时间里，看过去的
可能已经在几千年
之前就已经消失了的星星。它们存在过
因为光，我们看到了
一切，也因为光，我永远无法
看到即时的天体星座。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沉浸在光的论述中
期待击中我的那束光
早在八分二十秒之前已经动身
2022.11.20
大风吹过
“小草穿着裙子在跳芭蕾，
大树戴着帽子在排队。”六岁的女儿脱口说出来的
我们走在通往老家的路上
多出一线光明。
面对穿过云层的阳光，她说像堆起的雪。
云压得很低，生怕揭开村子的伤疤，看见苦难的过去
大风吹过，枯草滚动着爬过大路
像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挣扎着走过生命的枯河
女儿说，它们像顽皮的孩子
一个追着一个
迎接一场大雪，突破封锁，走向春天……
2022.11.20
采盐歌（其二）
这里是扎布耶盐湖，烈日取走湖水
留下盐，雪一样的荒原犹如明镜，照明，引路
神给游牧民的恩赐
需用黄羊角采集，神的馈赠，不可亵渎
“盐湖女神，请允许我们
从你神圣的盐湖带走盐，第一把献给佛。”
“第二把献给盐湖女神，
请保佑我们的牦牛和马，请保佑我们一切顺利。”¹
盐要用羊毛做的鞍囊来装，封口要用羊毛线
手抓牦牛粪生火，手抓糌粑填饱肚子
这是大自然的赏赐，必须遵守，采盐之前
不可靠近女人，也不可带着女人来，惹怒盐湖女神
柏木枝燃桑烟
一是向湖神致敬，一是向湖神告别，最后是感恩赐福
¹ 改编自牧民采盐的歌唱。
2022.11.21
鼠鸟之路
在喜马拉雅的峡谷与雪峰之间
骡马商队鼠鸟一般，穿行于陡峭与狭窄之间
怒江斩断的生命线
溜索联通，用缆绳过江，流水的咆哮是无用的
马儿的反抗，也是无用的
多少年来多少人多少牲畜丧命于此，为活着
六月的早晨，雪山在上，绿草在腰
流水在下，马儿在水中望前世，人在水中看见阳光
2022.11.21
在李东村
酥油换红盐，满山格桑花如此娇艳
酥油换粮食，雪山一样的信任
牦牛吃草药，酥油的品质，大自然的品质
行走的马队，带来玉米、大麦和生活的必需品
雪融后的流水如此清澈
心上的明镜如此透亮，一路花开，一路芬芳
2022.11.21
查瓦荣村的秋天
给马套上铃铛，就能走到西藏。
这是当地传说中仙子赐给骡马商队头领的开悟辞
三十一岁的哥哥说，他外出，弟弟在家
也放心，两兄弟的妻子是同一个人，这个制度是他们的传统
大麦和玉米微薄的产量
无法让这里的人自给自足，出门赚钱是必须的征途
为出行祈福，转动经筒，把彩色的经幡
挂到高处，点燃柏木撒上青稞，桑烟能唤醒山神
2022.11.22
创作后记：神游记
对于一个没出过远门的人来说，神游是最好的行旅。
在神游中穿越冰川雪山草原大河，甚至于穿越时空，这已经不在神游层面了。
从党项人到贺兰山，从古老的西夏文明到俄罗斯过去的文化侵略与掠夺，翻开史册千疮百孔的壁画上留下了多少强盗逻辑与行径。
走过梯田，写下无题，写下澜沧江的怒吼，写下盐，写下颤抖写下根与落叶，写下一切心。
写下历史中的掌权者，写下跳动的脉搏，写下心中的歌谣，写下歌唱者赤脚走在大地上。
一切都是为了向往，为了一种理想中的生活，如果可以我愿意穿越古代，穿越到古老的西夏，或者做一个藏民一生站在高原上，抬头可仰望雪山，神灵会还给我指引。低头在湍急的江水中能看到激荡的一生也是一种美。
如果是风，高原上点燃柏木的人，在石头上刻下六字真言。
如果可以，我愿意是贺兰山下一株草，我愿意是青藏高原脚下一块石头。
2022.11.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