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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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
我与一枚叶子，有同样的归宿，泥土
唯一愿意收留肉身的
菩萨。事实上，我们不可能成为
诸神。在人间活着的
只是影子，如果不是一只鸟儿
再婉转的鸣啭也只是
哀嚎。正如溪流若是遇不到石头
再清澈的流水
也不会发出清脆的歌唱，人世间多一种
声响，或少一种乐音
都不影响泥土，收留根须，也收留腐尸
2023.8.17
变焦
曾一度以为，没有一缕春风，愿意吹着我
这棵悬崖上的野草，活着
听命，由天。春雨落在干枯的羽翅上
我知道这只是在救命
飞是动词，充满形容词的命运
我早已看透——
不比堪破红尘的高僧，提住悬崖，不再
后退也是我的命运
换个角度看世界，春风从未落下
任何愿意向上的生命
为此，我站在悬崖边上，迎风呐喊，也咆哮
2023.8.17
回到过去
同一个梦，重复做了好多年。
钻过一个狗洞，熟悉的场景，在现实中，却没有这堵墙。
同一个出发点，相同的终点
一场雪，一场雨，一场泥泞，路还是要走
青草装满眼眸
银装打扮山野，我只是在
不同的年龄段来回
穿梭。鸡鸣，鸟叫，为漆黑的夜晚壮行
2023.8.18
万物生
不喜欢，这个世界
只有一种颜色，也不喜欢山上只长草，花园里只有花
太阳温暖肉身，月亮也一样
可以安抚心灵
花花绿绿是人间本色。允许
站着死的，允许跪着
活的。窄路上可以跑成一道风，阔道上
可以踉跄。生不出翅膀
允许做翅膀的梦，野草擎起露水，当成最大的天空
2023.8.18
指引者
夜晚的镜子中，充满奇幻
童话一样，你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深林中
奔跑，穿行，顺着溪流
月光的鞭子抽打快牛，生出翅膀
就可以飞，所有的荆棘
甘愿折断锋矛，星光像刚出土的鲜笋
寻找秘境的人放弃了
神秘诱惑，夜晚冷却过的，阳光
不一定能够暖热
穿过黎明的缝隙，光鲜的世界不适合
喜欢黑夜的人——
不要停下，困在深林中，一生都走不出去
2023.8.18
钟表
母亲走的时候，我没有掉眼泪
没有哭，呻吟也没有
我对活着没有渴望，对死亡没有恐惧。
上了发条的机器
准时准点，提醒此刻该买寿衣
此刻该买棺材。任何
细节不能马虎，比起那些
随意掉落的眼泪
更希望母亲用一个安详的姿态
告别人间，告别大雪
春天会准时归来，在春风的闹铃声中
荒草上的分秒时针
时刻往膝盖中钻，以此来引发一场洪灾
2023.8.19
求水者
对一只饥渴的蜜蜂，半个籽瓜是它的
水源，横竖都是为了活着
横竖都可能丢掉性命，不搏一把就等于放弃
我在树荫下，面对刚刚享用过的
半个籽瓜，面对一只取水的蜜蜂想写
一首诗。生命是求水的过程
我在飘摇的人世间，寻找水源，像饥渴的
蜜蜂，无法躲过突来的
危险，搭上一生，在一首诗中，完成对水的致敬
2023.8.19
草路
应该感谢寒冰，应该感谢春雪，应该感谢东风
还应该感谢倒春寒
一株草，突破冻土，陡峭的生命
像站在悬崖边上的人
后面的路，没有人可以提前预测，没有人可以用大师的口吻
指导或说教，向上的生命，不应该按照
别人的方式，走的人多了
便有了路，行走的方式不可能完全重复
我在诗歌中追求自由
自我是定盘星，走多远，都由根须决定
2023.8.19
高度
没去过太远的地方，除家乡外
的许多事物，我都不太
了解，事实上我并不渴望了解更多
有春天就好，生命的悬崖
太过陡峭，活着就好，霜雪淬过火的
草木，有更硬的骨头
天下太大，一滴雨一撮土足够
我不是燕子，我没有翅膀
和我一样的人，为探寻更广阔的世界
没有再回到家乡
哪里的黄土都能够埋人
荒草长满坟头
若是埋在家乡的，会有一座小山，站在那里
2023.8.20
墓碑
必须忏悔。为我这半生
所做的坏事，找不到对象，就对着一块石头
说说它的痛苦。没有一粒汉字
愿意，被斧凿弄得满身伤痕，为一个人
证明，石头压着的人
在生活中，身背巨石走完了一生
死后就应该睡得轻松一些
我轻如荒草的忏悔词，并不能减轻
心上石头的重量
所有的解释都是推脱，忏悔
也一样，这深渊
很少有人能够轻松地爬出来，我现在
身背巨石，也不希望
死后有一块石头压在我贫瘠的身上
谁的一生也不需要
一块石头肯定，谁的一生，一块石头也无法肯定
2023.8.20
假象
人世间，所有的告别，都是
一场没有编排的演出，自己演自己体会
秋天的落叶，冬天的大雪
我也是走过春天的人，却没有任何经验
留下来，就像苍白的月光
再迷蒙也还是指引迷失的脚步走向黎明
走进阳光，放下战栗
睁开眼睛的人，在另一场告别中
无奈地对黑夜说声
谢谢。盛大的白日抱住走出黑夜的人，像抱住一块
没有体温的碳
2023.8.20
无题辩论
秋风提醒万物，收紧腰身。无罪
与有罪，该落的都得落
不必悲观，情绪是一道鸿沟，枝繁叶茂
与大风无法征服的秃枝
都是一种呈现方式，去年活着的
今年不一定
还能征服一场秋霜，一个人
勒紧裤带，也不一定
能够越过大雪，下一个春天尚早
阳光固然是好的
判定一生有用无用，不能全由光决定
站在黑暗中
突破黑暗，任何时候，都可能成为一束光
2023.8.21
无知辩论
任何时候，玫瑰都是用来
表达爱情的。我不这样认为，玫瑰也只是花
盛开，凋零，任何花朵都要经历
就像每个人都要经历
生老病死。春夏秋冬依然在有序行进
没有哪一种花可以
改变季节，没有哪一株花可以
改变河流的走向
正如春风不吹，青草不生；青草不出
春风吹过也没有意义
没有哪一种花认为它就是整个春天
只有人，以为
拥有了最高级的智慧，片面赋予万物意向或说辞
2023.8.21
存在辩论
我们忽视了泥土，将看到的表象
常常引用，以此来呈现
某种个人认知。没有泥土包容，这个星球
将是一派死气——
即便有光，即便有雨，一首诗
也无法完成它的使命
我们不停地去分别黑暗与光明，分别
世间万物的对错
忽视了万物存在的根本，与必然
没有谁是主宰者
不该轻视，也不该嘲笑，所有存在
皆有理由，泥土也一样
若是没有万物，泥土能成就什么，不过是泥土
2023.8.21
地质学
从会州到京都，路有多长，我没有计算过
幸好我们是双脚踩在地上的人
这要是放在古代，上京赶考是不是要提前一年动身
修地球的人，土地
我们的命。多好，你的所学
还是没有离开土地
从土地到心上的路，有多长，我没有
计算过。算这个干什么
反正我们是双脚踩在地上的人，地质
探索，没有输赢
你的爷爷将土地视为信仰，从土地中
取出诗歌及歉收的粮食
我依然欢喜。你选择在大地上寻找宝藏
探寻地球的秘密
甚幸，我们都是有根的人，没有忘本
2023.8.22
雨水辩论
微雨。天晴。沿着树叶上的水珠
窥探阳光的秘密
将爱放大，也有灼人的痛感。树大了总要分枝
溪流总是要远走，一块石头
雕凿之后才能彰显，它应有的价值
人间处处是锋刃
大地之上啊，处处都有陷阱，走过
才能更准确地识别
陷阱，雨水不长记性，它们总是在
临崖之时，才乘风
嚎叫，什么都不能改变，落在叶子上
它们的命运、
它们表情，单一，形象单薄
唯有阳光更加了解
为天空中的云朵，甘愿融入泥土，成为一缕空气
2023.8.22
这是美好的一天
青草从泥土中取出梦，天空更蓝
把童真与笑容
留给村庄，大地更绚烂，这是美好的一天
一路迎着晨光回乡
背着夕阳远走，一次剥离，一次醒悟
泥土的呼吸看不见
能听见的，只有站在村口
送行，孤独的老人
急促的呼吸，和颤抖的身子，随风
粮食一样摇摆
将所剩无几的时光，交给粮食，最让人
放心，这世间，真相是粮食
不会欺骗人，信任是一张窗户纸，不要轻易捅破
2023.8.22
百味人间
最好的笑容，来自泥土，对于父亲
这世间，大地地赏赐
最令他感动。春种，秋收，真容是粮食
那颗奉献的心，最纯粹。
儿孙们回家，带给他的喜悦
太短暂，像划过夜空
瞬逝的流星。留下的空白要好久
才能用四季填满
明知这是一种无形的伤害，却盼着
这根刺，日日能够
刺痛他的神经，以此来保持清醒，相比较
粮食，给他的动容
只有甜苦，儿孙们给他的就是百味。
2023.8.23
关在盒子里的螳螂
伸出一条前爪，试图推开一扇门
即使给他足够多的
食物，它依然在奋力，试图逃离盒子
自由是一扇门，
有人一生从未推开，有人
推开一条缝
若能照见一缕光，已是奇迹。关在
盒子里的螳螂，渴望
在阔地上，随意跳跃，随意
攻击它能力范围内
的猎物，为平衡生态，做贡献
一次神圣的室内僭越
哪怕死，它从未停下脚步。我也是
困在篱笆之内
一生都不想推开篱笆，走出去，即便能长出翅膀
2023.8.23
处暑日
阳光将会撤去华丽的衣裳，对于万物
必须接受一场酷刑
世间事，没有绝对的完美
没有绝对的缺憾
秋风是好的，秋霜也是好的
在阳光中站得太久
黑暗就是神话。生死轮回，没有什么是最好的
结果，草木从来站着生
跪下去就是一把大火，奉行温暖
该枯的枯
不经历一次，就不能明白，什么叫活着
2023.8.23
错觉
把阳光看成盛开的槐花，这是一种惊喜
白色的，太短暂
不像一场雪，可以长久地落
在心上，在记忆中
在三十四岁之后，我将所有的落雪
都看成某种慈悲
因此，还要感谢老天爷，
能以如此规格
肯定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多么美好
还有雪可以想念
这些精灵，都有一颗纯净的心
落在草尖上，我将它们
看成最好的笑容，哪怕融化，也足够骄傲
2023.8.24
月光提着的命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一轮残月中
寻找诗意，希望可以获得
片语，哪怕一个孤独的词语，也让人欣喜
炊烟系住月光——
断线的纸鸢会飞向哪里？我的根
从来都在泥土中
故乡就成了一个疑问，像一枚自带
锋刃的残月
常常在我的骨头上游走，虽可以
剔除死肌，新伤
又难以愈合，这重复的快感与失落
将我一次次带向深渊
月光又会及时扔下一根绳索，提住我的命
2023.8.24
我也想给自己贴上标签
望着一树叶子，自由摇摆
摇摆得有一些随意，秋天来了，诗人眼中
它们欣喜，或者哀伤
不该贴上标签，叶子从来都是
叶子，装扮过的人间
和人的生老病死，没有分别，篱笆
自己围，自己拆
生不出翅膀，不能像叶子飘零
自由，跑不动就走
走不动就把自己交给风，它会告诉
迷失在秋风中人
该去向哪里，自己系上的枷锁
自己解，树木出泥土，
会自己扯断绳索，向上是追求，向下是拯救
2023.8.24
我们在坚持什么
草木出泥土，求生也求死
树叶站在枝头上，只为最后的自由
一个诗人，半生在文字的
海洋中泛舟独行，最好的最难听的
都听过了，嘲笑
讽刺，挖苦，最好看的最难看的
脸色都看过了
只为与文字和解，达成某种共识
在文字中生，在文字中死
寻找一条救赎之道，所有的误解终将
化成烟云，大风一吹
天空中，要么碧洗万里，要么阴云密布
2023.8.25
创作后记：孤独是习惯
大地之上，万物各有命数。
泥土的包容，流水一样。站在高处与行在低处，所见完全不一样。
色不异空，色即是空。
在婆娑世界，所有的指引者不过是一个名词，所有的草木都是用一个名词命名的生命，动词界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有的路上都有草，所有大山的高度都掌握在草手中。举火烧天，化为灰烬，滋养大地的粪肥。
人间百味。所有的高度都是假象。所有的辩论都合乎情理，所有的存在都与生命有关。
人间百味，尝过了才有话语权。我是这世间行走的孤独客，孤独是我的习惯，也是我的欢喜。
大地之上，那些所谓能够留下脚步的先行者，他们也为能将脚步刻在大地之上，轻风吹过，唯有草木一直站着。
所有的坚持，不过是关在盒子里的螳螂，若不是宇宙浩渺，星星也会逃离。我的心太野，不适合这繁花似锦的春天，也不适合这看似繁盛的世界。
我是荒野之上的草木，只适合长在大风中，哪怕撕碎骨头，根从来埋在石头深处。如果标签能让人触及诗歌的圣殿，我也想拥有一枚标签。
可惜，这世界从来是篱笆围拢的花园，里面的人走不出来，外面的人走不进去。
大地之上，万物各行其道。在人间写诗，我就是一株草木，站在辽阔的大地上。
2023.8.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