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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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蕾主义
还未落笔，泪流满面
不应该在一首诗中，面对黎明
控制不住自己
不安的灵魂，动荡的情绪
像一个溺水者
爬不出来，又想活下去
拆解。突然蹦出的
词语给我生路，伸开双臂
当做翅膀，我对
能否回到最初的凌晨，心存
疑问，母亲分明
站在灶台跟前为我做早饭
炊烟呛出的泪水
顺着嘴唇，在舌尖上奔跑，
我再次尝到——
一九九一年的春风，湿润微甜
控制着我的半生
2023.11.21
一代人
含在嘴里，怕化得太快
吐出来
重新包好
又忍不住，打开
再亲密接触
复包好，像对待一件珍宝
长大后，想起
小时候吃糖，比一段爱情
更加珍贵
一张糖纸都不放过
舔过后
还要放进嘴里，嚼烂了
咽下去
不过，有时候也会铺开了
夹在书页中
2023.11.21
心愿
开车和坐班车回老家，差距巨大
不经历颠簸
找不到亲热的感觉
草木的惊讶
不亚于巨人国中多了
一个矮人
谁不是站着走出去，躺着运回来
百年的习俗
在我的老家根深蒂固，
我想打破禁锢
哪怕做一个忤逆的人，也要用大火
提炼肉身与骨头
最后坐一趟班车，将愿望撒进泥土
如果有幸，天空会多出
一颗星
2023.11.21
述志时代
立志成为一名侠客
因着轻功，放弃做了太多年的梦
不甘是两面刃，会让人
颓唐，也能给人希望，野草奔向
春风的利刃，不死一次
不会明白春天，一座巨大的坟墓
装得下空想，谁能走出去
想要成为程朱一样的理学家
《易经》的水太深
不懂水性的人，尽量不要靠近
常常在梦里在天空中
飞——
醒来还在梦中，一切都不真实
想成为一个诗人
春风给我狠狠地一巴掌，不要开口
2023.11.22
抛弃者
粮食上的明天没能成就我
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出走和寻找
终是一座座深渊，越陷
越深，一错再错。真正的明天，
还在粮食上，错过的
风景不再，慢待的土地，从不
记恨，始终愿意包容
任何归来的人，踩在野草上的脚步
野草从不抱怨
默默承受田块的嘱托，替我
守住每一寸土地
一个角落都不会放过，写下这首诗
离一个庄农人
越来越远，明天已不再
像一枚蒲公英
种子，落在哪里，在哪里生根，活下去
2023.11.22
身在牢笼
窗外的阳光刺眼。
这句话所呈现的场景，小时候
太难理解，站在
阳光里，如何能拥有一扇窗
今天，窗外的太阳
给人间喂食，也投毒
站在阳光里
又成了奢侈的渴望，多想
重新回到过去
黄金的野兽爬上山头，在大地上
奔跑，光线的毛刺
充满想象，站在窗户里的人
从未体验过
在黄金的琴弦上跳舞，有多么自由
2023.11.22
一个影子
把伟岸的身躯走成佝偻的问号
要一生，还不够
一场大雪，多硬的骨头，膝盖软了
也要跪。我曾发誓
要用最亮的光，剔除她生活中
隐藏的黑暗，可惜
时光不等人，草绳做的灯芯，经不住
风吹，炊烟断了
我就失去了手脚失去了眼睛
跌跌撞撞地向下奔跑
走到哪里，都找不到停留的理由
2023.11.23
小雪无雪
北风不愿放过，枝头上
仅有的叶子。这最后的秋天咽下浓霜
灯盏灭了，仅有一条路可走
在我年逾不惑，踩着最后的路引
怯回村庄，父亲头上
大雪守住老巢，无雪的小雪日
羞愧是一把利刃，比北风
更凶猛，叶子落尽后，很难辨别
风从哪里来，跟着
风的脚步，不会迷路，落叶相信的
我应该跟着相信
落叶一样，站在老屋跟前，大风
在背后推了一把
双膝亲吻泥土，我看见另一个春天，在阴影中
2023.11.23
本性
能放下就放下，贪婪时代已经过去
贫穷未击倒的我们就该
站在晨光中，麦浪滚滚希望也跟着，像孩童
追着妈妈：我们本不该有贪婪。
还未展开的翅膀，就把念头藏在心上
月光缝合过的黎明
举着霜花的野草，垂下头颅，放下了
渴望，在清冷中畅想
根部的春天，又生出些许贪婪，对大火
始终都充满敬畏
正如我，每每跪在母亲坟前，就觉得她还活着
2023.11.23
笔下
乌鸦们宣称，天下所有的黑都是它们的
城池，我说所有的黎明都有
我的影子，而太阳，只是抖了抖鬃毛，金发的狮子
从来都坐在王位上。
脚下浓霜的胆怯，我听得出
目之所及，天空的辽阔
唯有想象可以触及，没有尽头
草木在冻土下
听闻春风，起身走向死亡
穿过黑暗的骨头
要一场大火才能肯定，最亮的光
属于献身
2023.11.24
照镜子
尽管想着走出去，从未想过旱鸭子
无法触及，江河辽阔
湖海汹涌。唯有站在村子
才有野花的尊严。
在露水中淹死的黎明，阳光
会洒下金币肯定。再次
站在村口，像把头探出水面的人
深呼吸，空气中弥漫着
芬芳的深秋。在最适合自己生存的
这片土地，一朵野花随风
摆荡，自由活着，举起一片晴空，宛若明镜——
2023.11.24
唤醒
在铺满月光的雪地里行走，大野给我
安静地想象空间，脚下
冰雪在呻吟，在替谁，一个影子
紧随着，一句话也不说
深知月光温度的，除了泥土，只有大地之上的
影子最懂，犬吠不再
春天还会再来，没有鸡鸣的黎明
像霜打的枯草举着闪电。
仅仅依靠想象，无法完整地还原月光
慈悲的心肠，在铺满月光的
雪地里，走向村子，
走向它的梦
2023.11.24
月光比河水更清
我们把羊群赶下河沟
它们享用过一茬的碱蓬我们割回去吃，流水向北
躲在阴凉处，我们仰望
广大的天空畅想，古老的田野
丰收后的场景
碱蓬和粮食一样，都有慈悲的心肠
将来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取决于远方，离开泥土能走多远，夕阳
落下山头，我们赶着羊群
像赶着一群星星，月光比河水更清
2023.11.25
固执的事物
草木向上，流水向下，它们
在我的诗里活着，在我的诗里死去
高出泥土和低于大地的
部分，都称之为骨头。在黄昏
在村子里走过，
草木撑起天空举着夕阳，流水
抱着晚照唱着摇篮曲
父亲经过它们，夜晚才敢将星星撒在人间
可惜人无再少年，点燃两盏
充盈水色的灯，这一把老骨头
终究会输给时间
而黑夜，在烟头上燃尽生命，灰烬中
草木与流水的明天
从来未知。正如我无数次将膝盖
献给它们，春风一吹
它们仍旧会按照各自的习惯，活着，死去。
2023.11.25
用另一种方式看人间
落日的光拦住一个人，她就那样
站着，不敢往前
也不敢回退，我告诉她，黑夜
在路上，她不说话
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像一团迷雾
暮色升起来，虽星光璀璨
摆脱不了消失的命运，我看不见她
也看不清人间
野草上的露水唱着歌谣，但愿
她所在的世界里
也能听得见，也有夕阳，给她光
2023.11.25
重温
寒冬，月光没有声响
为何你早早醒来
煤油灯微弱的光照亮新的一天
炊烟的创造者
将温暖无声地递给我
四周漆黑，通往
求学的路从来充满光明，朦胧的
身影没入黎明
在河边上站着的那个人
望着我，多年后
衣锦未加身的我再次站在
寒冬，月光透明
我确信早早醒来的人，并不是
为了看月亮
还原当时的场景需要勇气
我并不是那个
能够点燃炊烟擦亮黎明的人
2023.11.26
简历
耕种者应该写在最前面
我是农民，粮食是我的命根子，应该写上
务工者，这扇窗户中能看到
不一样的世界，让我明白什么时候
可以站着死，什么时候可以
跪着生。应该写上师承，野草给我
广大的天空，给我
向上和向下的动力拓出一片江山
不能忘记露水，我的源泉。
一切都是父母给我的，诗人这个称呼可写，可不写
野草长满田野，我双膝
跪在泥土上，羞愧两个字，千斤重
足够肯定一事无成的
一生。
2023.11.26
奇迹
如果我告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你会以为那是传说。
碱蓬，深不可测，它们可以
无水生长，在饥饿
肆虐的年代，救人命的是它们，维系牲畜
活下去的还是它们
苍灰色大地之上仅有的绿色
在河沟里，它们没有
太茂盛的根须，沾上碱土
就能活着。我的父亲
这一株耐旱的植物，活在碱土中
刨光阴，养育我们
死后自会长眠，碱土盖身，旺盛草木
2023.11.26
在黄昏的夕阳下
天空蓝透了，看得清自己
羊群在四周读取野草向上的秘密，我能听到
它们舌头上奔跑的音符
一首歌，唱着世间美好动人值得
浊流向下，我们眼睛里
没有忧伤。这是许多年前的场景
今天吃饱了穿暖了
在同样的天空下，看不到自己
也没有羊群，暮色落下来
抽了脊梁骨的人，赶着自己，找不到
羊群入圈星光璀璨
常常觉得那可能是一个梦，明明是亲身经历
2023.11.27
丰满与骨感
看懂野草，举着天空的硬骨头
已是三十年后。当年
揣着理想走出村子，发誓不再回去
漂泊的蒲公英种子找不到
可以生长的泥土，垂下双臂
耷拉着脑袋，揣着愧疚
跪着进村，生养地从不记恨，也不记仇
愿意原谅任何归来的脚步
容得下愿意将头磕在它胸膛上的人
终究会成为一捧黄土
野草的眼睛里，天空广大
田野辽阔，远方还有
比远方更远的远方，没有比适合生长
更温暖的泥土。
2023.11.27
缘故
在石头下走一遭，取出麦粒
在石头中走一遭，取出麦粒心上的雪
突遇暴雨，在麦垛下躲避
麦子从生根发芽到钻出泥土，一路奉献
点燃麦秸煮熟白面饭
粗了炊烟，灰烬也是上好的氮肥
实际上，一粒麦子的心肠
比雪更纯净，耕种者将一生交给泥土
和麦子将肉身交给耕种者
他们相信某种神秘力量，在等待，在催生
2023.11.27
诗歌课
爸爸，白云是什么味道的？
云朵是甜的，你以前说过，我记着。
那黑云是什么味道？
应该是苦的。
不对，黑云也是甜的，因为它们都是云朵。
我愿意用一生向女儿学习写诗。
把路走宽——
2023.11.28
真实幻觉
等一岁的女儿睡着后，往坟场去
耳朵里的阴阳铃恰似某种
召唤，节奏整齐，从坟头上爬出来穿着红肚兜
没穿裤头的婴儿
那么清晰，那么显眼，一切都是真的。
多少个深夜，她都听见
两个人在大门外树底下说着什么
她不去想是否神佛显灵
生活照旧，鞭子落在一个十九岁的女人身上
没有疼痛。说起这些
至今她都不明白，当年为了什么
但她的确看见了别人
看不到的事物。原谅他们，加在她身上的诅咒
和恶言恶语。
2023.11.28
呐喊
“要让耕种的人得到土地。”¹
退林还耕那几年，土坷垃也不愿放过
深翻浅挖，撒上籽种
若是老天爷睁眼，自然多一份
收成，多一分希望活下去
土地是命根子，父亲这几年已没有了
愤怒，眼看着那么多空地
荒草遍野，心怀善良的人还要感谢
捧着慈悲的野草
不计前嫌，守土守心，家在，
回乡就有方向
耕种者死后埋进土里，还会举着
土包大的拳头
2023.11.28
¹ 引自《我来自南方》——聂鲁达
2023.11.28
创作后记：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一事无成的浪荡子，游走在灰色地带。
丰满的理想与骨感的现实，从来对立。神佛只是泥塑，上帝也只是让信仰祂的人与自己的灵魂对话，称之为忏悔。
谁的一生不必忏悔。
想从精神中解放自己，奈何人世的淤泥太深，远大的志向缩成一粒粒泥丸，硌脚也挡道。
这并不影响我在诗歌中追求。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但今天的我们，已不能用村子为自己正名，也不敢以村子给自己的身份添色。
苦河水从未断流，哪怕干旱肆虐的那些年，也不愿意擦干眼里的泪，虽苦，它明白，脐带上系着全村人的命。
怯回村子，泥河，田野，草木以及少得可怜的庄稼依然那么亲切，原谅和容忍从来都是村子秉持的原则。
今天的我已是没有理想的人，志向的嫩芽，早已在倒春寒中枯萎。
在诗歌中布下的道场，没有神的名义。
2023.11.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