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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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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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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岗记事

我们插队的凤岗,离荷池仅三十多里。从荷池出发,依次经过河口、高陵、柳家湖、谭家湾、易家桥、王家桥就到了凤岗。凤岗人说他们这里早年歇过凤凰。早年是哪一年,似乎已不可考,但凤岗人深信不疑:你看这周围除了河口是因为处在河的口子上外,其余哪处不是以姓命名,只有我们凤岗!百家姓上有姓凤的么,世上有姓凤的么?于是我们也深信不疑,百家姓上确实没有姓凤的,世上好像也没有姓凤的。“而且,”我补充说,“我们荷池就是因为镇子中间有一池荷花而得名,而且这确实有据可考,破四旧时我烧了一本民国初年印的宏城县志,里面地名沿革篇记载:荷池原名王圩,宋熙宗年间南河发大水冲毁了王圩大堤,倒口处冲出了一个大坑,坑中后来长满了荷花,慢慢地人们便称王圩为荷池,原名王圩就渐渐淡了,时间一长了连南河也变成了荷池河。”后面还有段话我没有说,我觉得不足以支撑凤岗人的论点,说了是蛇足:烧掉宏城县志的时候我的脑中即出现了满池的荷花,连带荷花出现的还有宋人杨万里的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美好的东西总是给人美的享受,人们愿意记住美好的东西,人们愿意相信美好的东西!

我们下去得太突然,凤岗人来不及为我们准备住处,就把我们安置在老队屋里。“队屋”是凤岗人的习惯叫法,泛指生产队堆放农具杂物、粮食种子的房子。老队屋有三间房,我们把西头一间做伙房,东头住我们五个男生,中间一间又从中一拦,前头做了厅堂,后面住两个女生。小年夜里天气冷到了极致,我被尿涨得熬不住,打开门,风裹着雪又把我往屋里逼,我本打算就拉在队屋门口,又怕两个女生听到不好,就百米冲锋到了茅厕,茅厕搭在牛栏边,上半夜队里的母牛下了儿,牛栏周围都用高粱秆子塞起来了,我路过牛栏朝门缝里习惯性地瞥了一眼,什么也没看清,匆匆拉了尿又百米冲锋回到了队屋。刚上床又发现匡在兵的床空着,寻思这狗东西什么时候拉屎去了,也不怕冻掉屁股,无奈何只得又下床把门抵上。

睡梦中又听见有人把门拍得山响:快起来,快起来,你们这些伢子,冻死了人都不知道!我想到匡在兵,猛一惊坐了起来,看到四张床都捂得紧紧的,就放了心。“你个死老倌子,日里夜里到处撒,下雪也不让人安生!”我开门看是保管蒋爹,笑着说。这时天已亮了,风雪也停了,四野白茫茫一片,只有远近的松柏在雪下露出点点暗绿。“我一早就在牛栏里发现这个人,十里八乡的我都认识,八成是找你们的吧?快点,人冻得不行了。”蒋爹边说边把人搀进了屋。点里除了叶小倩。其他五个人的家里我都熟悉。“叶小倩,不会是你父亲吧?”我冲屋里喊。叶小倩已经慌慌张张地起来,看了说不是又要去睡。蒋爹说你们这些伢,真是没出过门,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又都是落难人!其实大家都已经陆续起来了,七手八脚地照蒋爹的吩咐把那人扶到渣窝子坐好,又在灶膛生火熬米汤,米汤灌下去,那人终于缓过气来了。蒋爹说人活过来就好,总算你们这些伢子刚来我们凤岗便积了德,你们也是有福的人。待会你们让他吃口热饭了走吧,我还要去看看牛伢子怎样了。

我们还在洗脸漱口,蒋爹又来了,在堂屋里急得团团转,头上的汗都出来了:“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我倒只离开了一会会!”我们赶紧问怎么了,蒋爹说牛伢子冻死了。“冻死了?”我们都吃了一惊,虽然到凤岗的时间不长,但大家从昨天上半夜队里对小牛出生的重视程度就已经知道了牛伢在风岗人心中的地位。“我昨夜在牛棚拉屎,牛伢就已经死了!你个死老倌,肯定是队长一走你就到王寡妇家捂热被窝去了!”“你花说,你花说!你伢可不能花说!”蒋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一直守在牛棚里的!”匡在兵还要反驳,我说我也到牛棚解过手,我那时看到牛伢是活的,蒋爹也在!“是呀是呀,我一直都在的。”蒋爹说。

“不管怎么说小牛已经死了,现在是怎样减轻守护人的责任。”我说。“是的是的,”蒋爹说,“这责任担不起,哪个也担不起!”在队里人发现之前我们统一了口径:“天灾!天气太冷了,屋檐上的凌钩子都掉了尺把长,小牛伢怎么捱得过冻呢?”

队长先来了,围着牛棚抽了两锅烟。看到塞的高粱秆子裂了道缝,就用脚朝缝里踢,踢出一泡屎来,队长没做声,把缝又塞好了。缝塞好后队委们就都来了,围着牛棚抽烟,都说天太冷了。“要是在牛棚燃堆火就好了!”民兵连长说。“燃堆火,燃堆火你想把牛棚烧了呀?”队长说。民兵连长不吱声了。

队委们没看出什么名堂,虽然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天还是太冷,大家就要散了,会计说死牛伢怎么分啦,最多剐得到二十斤肉,全队两百多人,人平不到一两肉。“这要是在小年前,和两头猪肉一起分,兼精搭肥还好办。”蒋爹说那就都给知青算了!蒋爹也是队委。“那就七个工抵给他们,一个人扣一个工?”会计说。“还抵什么工呀,”队长说,“知青下来我们凤岗,我们凤岗人总得有个态度,不是响应号召你把他们接得来,送头死牛伢他们吃,就当是我们凤岗欢迎他们了!”我们还想客气一下,匡在兵却已经带头拍起手来了。

牛伢冻死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匡在兵说得亏了他一泡屎,要不哪里有牛肉吃。我气得踢了他一脚:“你当心点,不要以为就你聪明。队长早就发现了!”匡在兵伸了下舌头,也不知真吓着了还是假装吓着了。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我们要回荷池了,被救的人却还没走,也不开口说话。“说不定是个哑巴。”匡在兵说。“你们先回去吧,”蒋爹说,“队里的机屋离得太远了,我一个人也实在顾不过来。回头我找队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安排他守机屋!”

回荷池前听说队长同意了。席晓蓉说蒋爹真是个好人。我说同病相怜吧!叶小倩说蒋爹怎么就同病相怜了,我说蒋爹孤佬一个,看不得人受罪。

翻过年来队里安排我们到机屋附近铲田埂,到了机屋却没有看到那人。问蒋爹,蒋爹说个死鬼当时又答应了,初一我下来就没见他,害得我守了机屋守队屋,年都没过好!汤和说您还年没过好,您和我婶子把被子都搬到机屋里了,还省了自家的柴禾!蒋爹三代贫农,汤寡妇也没有生养,俩人明着搭伙过日子,不怕人笑话,我们来就和他混熟了。

看来那人过了年三十就走了,大年初一的能去哪儿呢?我们想。

开春了队里要抽水灌田,噗噗噗,噗噗噗,柴油机冒了一阵黑烟,却抽不上水。堵了!机工俞师傅说。众人拿杆子捅,捅不动。众人又拿钉耙搭,这次却搭上一个人来,就是年前我们救的那个人。

这一下大家傻了眼,死了人算大事,民兵连长说要报告公社革委会,不知道是不是流窜的走资派反革命?队长说人都死了,埋了算了。民兵连长是南边招女婿到凤岗的复员军人,原则性强,坚持要报告,于是队里派人报告了公社革委会,公社革委会指示把尸体送公社审查。队长问谁愿意送,谁都不做声,怕惹晦气,队长也不好指派,人一下就散了,民兵连长一个人又背不动,到第三天公社来人拍了照,指示先把人埋了以后再慢慢审查。

队长就要安排把人埋了,蒋爹说队里还有几块木板,钉个匣子吧,也显得凤岗人仗义。民兵连长说蒋爹你心里有愧吧,人该不是你谋杀的吧?蒋爹说我谋杀他,我图什么,队里让他在我锅里搭伙,一天补一斤米,他一天吃得一斤米?队长说那就一天补半斤。补半斤,三十的晚上他就喝了我半斤酒!队长说那就找木匠钉个匣子吧!我看见蒋爹的眼睛都红了,就说我来钉,我学过木匠,钉匣子不是什么难事。

临入殓蒋爹又说把上衣留下来吧,万一将来他家里人找来也好相认。我们就把他上衣脱了下来,一翻动又发现他还贴身藏了二十多元钱和二十斤全国粮票。“说不定是个大官呢,一般人哪来这么多全国粮票?”在兵说。是不是大官不晓得,但肯定不是谋杀了。队长说。

会计要把钱和粮票充公,大家都不高兴,人一下子就散了。队长说队里只收十五元钱二十斤粮票,还有大几元钱的出力了的拿去喝酒。在兵说这还差不多,不过全国粮票你们拿去也用不上,除了我们知青,你们一辈子连县也出不成。队长说我儿子当兵了我去看他难道也用不成?那也要等你儿子当上兵!队长口动了动没有出声,明显来了气。我用眼睛瞪了匡在兵一下他才住了口。

我们找了块向阳的坡地把那人埋了,匡在兵拿了块木板说我来写几个字留个记号,要不他家真来了人也找不到地方。叶小倩说你写,就你那鸡爪字,出我们知青的丑。要写也是武子写!匡在兵说武子已经给他钉匣子了,我写就是要给他多做点事,让他到了那边也记得我,好保佑我!叶小倩说,你还要人保佑呀?

我们喝了顿酒,把那点零头钱用光。脱下来的上衣就挂在机屋里,但是一直到我们都离开凤岗了也没有人来找,据说后来俞师傅用它做了擦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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