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子,你上来,紫玉要结婚了!”我正在田里栽秧,王家桥点上的力力跑到田埂上来喊我,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正在想找个由头休息,我懒洋洋地爬上田埂,直接躺在田埂上。“这么急,这下乡还没满一年呢?”我们荷池知青内部有个约定:再熬不住,不满三年不能结婚。“他不是和陈大毛结婚!”“不是和陈大毛结婚,那和谁结婚?”“黄书良!”“黄书良,回乡青年?”“也不是回乡青年,就是个原生态,纯打土块的!”我朝周围看了看,还好周围没人。
我的表姐冯紫玉大我一岁,读书却比我低一年级,停课闹革命期间就被街面上混的陈大毛纠缠上了,陈大毛名义上在镇办工厂烧锅炉,实际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为此舅舅舅妈操碎了心。我原来对陈大毛也无好感,但这小子竟然舍弃了城镇户口追到王家桥的知青点上来,我对就他刮目相看了:这小子有种,至少对表姐真心,当时县里还把他树为典型,号召知青向他学习。现在表姐怎么变心了呢?
“她找谁不行,偏偏找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永无出头之日,永无出头之日啊!”一路上力力愤愤不平。力力家和表姐家对门,表姐的事仿佛就是他的事。
我们抄近路往王家桥走,已经黄昏,田野上空有袅袅的炊烟,砰、砰砰的扳谷声此起彼伏。“不能便宜了那个黄鼠狼!”看见了我和力力,正在田野里劳动的知青喊。
我们在进村的路上碰到了表姐和黄书良。黄书良讪讪地搓着手:“表弟呀,等会到我家吃饭!”我装着没看见他伸过来的手:“我找我表姐有点事!”“好,好。我先回家让我妈多做几个菜,等会你一定要来!”我们和表姐走到路旁已经收割了的稻田里,我对力力说你先回点,等会我到你们点里吃饭。力力不情愿地走了。
“你怎么突然要嫁给黄书良了?”我问。“也不是突然,我考虑了的。我读书本来就不如你,我生来就适宜凭劳力吃饭。”这话我信,我曾经和表姐、舅父一起上荷池河对岸捡柴禾,表姐风风火火地一下子就捡了一大堆,舅父说一根草一根露水啊,紫玉读书不如武子,但干活比武子强,将来紫玉就凭劳力吃饭了!“那你也不能嫁给黄书良!陈大毛怎么办?”“我本来就没有答应陈大毛,他自己要跟来的。你原来不是也不赞成我和他好么?”“话不能这么说,陈大毛是真心对你。况且陈大毛好歹是荷池人。万一将来国家要我们回城了,你怎么办?你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城了!”
表姐沉吟了好久,显然她也为此纠结过。“回城不回城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我想还是当下好好过。如果要结婚,当然是找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好。”“你糊涂!国家怎么可能把我们长期留在在农村,国家要发展,社会要进步,这些都需要我们年轻人!”我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武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万一回不了城呢?而且就是你们能回城,我也未必能回城。舅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时语塞。舅父有伪职,解放后还坐过牢,至今还带着坏分子帽子,表姐总觉得低人一等。
“出生不由人,道路自己走!”我说,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说得苍白无力,“总之,这件事你要慎重。舅父和舅妈知道么?”“知道。”“知道?”“表哥表姐也知道么?”“也知道!”“都没有反对?”“都没有。”“都没有?”“都没有!”我看了看表姐,长叹一声知道再说无益。
四周静下来了,听得到夜虫的低鸣,借着夜色我隐隐约约看见有个人在路上等,我猜测是黄书良,我没有理他,我调头向着知青点走去。
力力也在路上等,他显然也听到了我们谈话的内容。“不可救药,不可救药哟!她这样做简直是在丢我们知青的脸。”我没有回答他,我心里五味杂陈。
知青点的饭已经做好了,好远就闻得到狗肉的香气。“武子,你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前天你们点的解放刚来过,我顺了刘佬倌家的两只鸡,被刘老婆子骂惨了,不敢再顺了。今天我借了队长家的一条狗。队长婆娘要是骂呢,我就说明年抱条狗崽子还他!”大兵边往脸盆里盛狗肉边说。“大热天吃狗肉,你也不怕臊死你!”我边说边在门板边坐下来,顺手拿起筷子夹了块狗肉丢进口里,辣得我直吐舌头:“死大兵,你狗日的也不怕辣死人!”“吃狗肉,喝烧酒,快活胜过狗!”大兵端起缸子灌了一口。我也端起缸子尝了一口,舌头不那么辣了。“你不是自己骂自己是狗么?”“我这是为了押韵。我本来是要说快活胜神仙的,为了押韵,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大兵说着又灌了一口。珍姐说这么喝不是办法,要不大家都得醉。武子也难得来,最近有什么新作,给我们来一首。我说我每天累得抻不直腰,哪里还有得新作旧作,活下来就不容易了!我这话一说,大家都有同感,一时就有点冷场。大兵说,我来出个谜语大家猜,猜不出来的罚酒!珍姐说就你,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小瞧人!”大兵端起缸子呷了一口,拿腔拿调地念了起来,念完,自己先起身笑弯了腰。珍姐羞红了脸,几个人起身作势要打他。大兵说你看看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思想腌脏得很,尽往歪处想。谜底是洗口刷牙,你们不洗口刷牙呀?这个谜语其实是我讲给大兵的,我又是听凤岗的黄方涛讲的。谜面太黄,我是那天在岗上偷西瓜吃后讲的,只有几个男生,这狗日的今天竟然当着女生讲,这不是成心要出色我的丑么?还好,这家伙没有出卖我。
闹够了,大家坐下来重新喝酒。珍姐哼起了北国之春,有人用筷子敲起了缸子。北国之春,北国之春已经来临……慢慢地唱的人多了起来,唱到城里不知春天已经来临,妈妈犹自寄来包裹,捎来棉衣御寒冬时,好几个人已经泪流满面。
我起身说哥们姐们今日为了我都失态了,我谢谢了,改日我请哥们姐们到凤岗喝酒。我走到外面,看见表姐还在向院内张望。我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我揩了揩眼睛回了凤岗。
转眼到了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我们下乡一周年的日子,公社安排表姐和黄书良在这一天结婚,说是有纪念意义,这时表姐已经显怀。公社要求全公社的知青都参加,但荷池的知青除了我和力力这天都回荷池了,倒是来了几个沙市武汉的知青:“个扳妈的,这回你们荷池的露脸了!”力力气得不行。我说你们得瑟什么呀,早晚你们也有这一天!
表姐一个人坐在新房里哭,我说表姐你既然选择了,就要勇敢地面对,今后有事还是要找我们荷池的知青,大家不会不管你。表姐哭得更厉害了。
我和力力被作为表姐的娘家人请到台上,公社、县上的领导都讲话说表姐带了个好头,用实际行动表示了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号召知青向她学习,大家高唱革命歌曲、跳忠字舞,一时气氛达到了高潮。我忽然看见表姐慢慢地倒下去、倒下去,终于捂着肚子坐到了台上,有血从她的裤管里流出来,陈大毛也木然地坐在表姐旁边,手里攥着刀子。
陈大毛开始被判刑二十年,说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而且性质特别恶劣。后来表姐坚持说是自己跌倒的,县里又考虑到他是主动要求下乡的,才改为十年。荷池的知青还是不服,集体到县里请愿,县里的头头们怕出事,为了安抚知青,最终判了两年。
年底我们像是归巢的鸟儿一样飞回了荷池,陈大毛和表姐没能回来。陈大毛在监狱里服刑,表姐在黄书良家养息,她后来小产了。
大年三十的夜晚我们来到了古老的荷池河,冬天的荷池河安静得像条小溪,只有一泓清水从河道中心缓缓流过,我们在据说是停靠过张之洞官船的地方燃烧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了古老的河道。临近午夜,荷池的知青都来了,河道里溢满了我们青春的歌声。远远近近的鞭炮声音响起来,我们也把鞭炮扔进篝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远远近近的鞭炮声连在一起。年年岁岁,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时燃起除旧布新的鞭炮,燃起除旧布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