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致敬曾经的我们。
——题记
我的心中有一幅永远的图画,暮春的远山、暮春的原野,一个女孩缓缓向我走来。
“能帮我换一下鎯头把吗?”
“一天不知道要换几次!”
“我可是第一次!”
我抬起头来,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女孩子的脸,清新、明净,一如暮春的远山、暮春的原野。那次换的鎯头把,我用了砂布,来拿的时候她说真好,她脸上的得意使我有些恼火:真会占我便宜!其实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去爱她,更没有献殷勤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她有别于那些成天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罢了。要不是后来我们碰撞出来的火花,它也许就只是我们生命中的普通一瞬。
“黎师傅,你分到了我们组,我来接你呢!”她的声音充满了惊喜,我笑了:我分到了你们组,有什么值得你这么高兴?在和我眼神对接的瞬间,她把眼睑垂下了。莫非她爱我?一道亮光在我心中闪过。但仅仅只是一闪,我很快就释然:她是正式职工,我是倒流城镇的知青,她怎么可能爱上我呢?
然而却爱情像暮春原野的芬芳,时时弥漫着我。衣服破了她会替我补,睡过了头她会去寝室叫我,就连在食堂吃饭,她也会把我叫到身边:“老黎,坐过来,我们一个组的呢!”一个组的,她是组长,难不成我就成了她的私人物品?
“老黎,近水楼台先得月呀!”有人起哄,她却落落大方:“我们一个组的,难道不应该互相关心,你们眼红什么呀?”
我在爱情与友情的困惑中徘徊。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焦虑:“真是根木头,就是块冰也应该捂化了啦!两个人好难道不应该是男孩子先说吗?”好久后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她问我。
这近几赤裸的表白,终于坚定了我的勇气。
“组长,晚上有时间吗,有些事情想和你议一下!”
“有时间呀!”她答应得干脆。天还未黑,她就到寝室叫我:“走呀,老黎,你不是有事要向我说吗?”天啦,她该不是真的以为我要和她谈工作上的事吧。谈恋爱难道不应该是我去约她吗?
我迟疑着和她走到到车间里。
天还未黑透,厂区的灯光也能隐隐地照进车间里来,时不时还有人从车间外走过。“你要和我说什么呢?”她掏出手帕垫在工作台上让我坐下来,她自己则站着。
对于向她表白,我有一千种预想,但我就是没有想过在车间里怎么进行。
“他们说你十六岁起就谈恋爱呢!”鬼使神差,我出口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谁说的?”我看得见她的胸部在急促地起伏。
“小胖。”
小胖确实对我说过你不要以为她是真对你好,其实她十六岁就开始谈恋爱。
她真的十六岁就开始谈恋爱吗,要不她怎么能这么主动。
我以为她会辩解。
她没有辩解。看来小胖说的是实情。
“走吧!”我说。我有点失落,也有点真相大白后的解脱。
“你走啦!”
她愤然,我也愤然。我头也不回地就向外走。
“你问他,我什么时候和人谈过恋爱?”第二天上班她就把小胖叫来了。我始料未及。
“你不是答应不问的吗?”
“这我都不问了?”
我有点尴尬,但更多的是欣喜。
后来想想怪只怪那时的我们太年轻。也许只是我太年轻。我决定写信向她表白。
可以在同志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吗?
我写了封七十年代的标准情书夾在工具书里递给她。没有抬头,没有结尾。
“借本书给你看呢!”
“我不看!”
“要借给你看呢!”
她接过书放到工具柜里,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彷徨不安,虽然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但我还是担心她会拒绝我。
一天、两天、三天,接下来几天她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组长,那本书你看了吗?”我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翻都没有翻!”
天啦,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不要紧,我放得很好!”
“那你还给我!”
她一定看过了,她只是不忍心伤害我的自尊。或者她真的一开始就只是作弄我,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要看我倒底会不会在她的面前低下高傲的头。
她一定在偷偷笑吧。
她把书从窗外递给我:“拿去吧,老黎。我翻都没有翻!”
我拿出那封情书,当着她的面撕得粉碎。
“怎么啦,老黎?”她一脸茫然。
我不理她,无论她怎样做我都无动于衷。骄傲的我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水性杨花呢,本来就没有对人真好过!”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她对我的真情。她不回答,其实就是最好的回答。
水性杨花吗?我自认为是一个对感情很认真的人。你知道这段时间我瘦了多少吗?倒是那些抛洒了雨露又躲在暗处欣赏别人痛苦的人,难道不应该好好地检讨自己的行为吗?
她的责备正好给了我一个堂而皇之回应的理由。
这封信我是当面给她的,她没有再扭捏,看了后从容地放进了口袋。从此她把我当成了恋人,有事无事她都会陪着我,望着我。我至今都不能明白,那时的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如此依恋?
如果不是后来我不得不离开那家工厂,我想我和她一定会就这样默默地守望一生。
开了春,城里又开始清理倒流人口,厂里已经和我谈了话。我考虑着应该怎样告诉她。
我必须和她告别了。
“组长,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清楚了!”
“你说啦,你说清楚了就好了。你说你瘦了,我心里都疼呢!”
她的直白、她的大胆,至今都令我羞愧。
那时虽然我们已经相处了一年多,但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明确地承诺过。准确地说是我从来就没有看好过我们的未来。
她的话使我又一次感到了茫然。
“还是像原来的一样吧!”我迟疑着开了口。究竟应该怎样才能像原来的一样呢,像原来一样又究竟是怎么样。我想我其实自己也没有想清楚。
“怎么啦,还是像原来一样?”她气得敲着桌子。
“就是还是像原来的一样!”见她发火我也火了。不是你要我说的吗,我真说了你又发火。原来你真的是寻我开心啦?
“憨、憨、憨,真是憨得像猪哟!”
在她骂我憨得像猪的时候我突然清醒了,原来她误会我的意思了,但我不想再解释。误会就误会吧。糊糊涂涂的分手好过清清醒醒的分离。
“你到底担心什么呢?反正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都会对得起你!”
我没有回应。我们已经没有以后了。
我收拾好工具准备离开了。她可能意识到她误会我的意思了,也许她还意识到我要离开工厂了。清理倒流人员那么大的事,深爱我的她不可能完全没有预感。
“你白天溜岗,我要去报告车间主任!”她竭力缓和气氛。以前我也有过白天溜岗干私活的行为,她从来就没有报告过主任。
“你报告去吧,他一定会给蛮大一个热粑粑你吃!”
“咯、咯、咯!”她夸张地大笑起来。
“咯、咯、咯。像个抱鸡母!”我也竭力缓和气氛。热粑粑和抱鸡母,都是我们原来讲过的笑话。但现在场景特殊。她的脸一下子变了色,她一定以为我不仅不爱她,还当众奚落她。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安慰她了。再不走,我怕我会落下泪来。后来有人告诉我,竹君说不知道你要走,要不她是不会和你吵架的。她还说你能到哪里去呢!我的心一下子酸酸的,我的户口已从原知青点转出,接收点明确表示过只接受我的户口,天地虽大竟真已没有我容身之地。
再见她已是三年以后,其间我一直在小城流浪。当然也有几次在路上遇见过她,但我都把眼睛挪开了。过去的,是历史。
三年后国家终于有了政策,所有知青一律回城,这时她已经是一家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了,我找她盖章的时候她好像不认识我,但我一离开她马上就追了出来:“这次你一定要抓紧呀,要不以后只怕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她的口气好像我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回了城自然就有人介绍朋友,但她始终是我心中的牵挂。我不敢肯定她还爱着我,但我也不敢肯定她已经不爱我。我把我的疑虑讲给我的朋友听,朋友以为是天方夜谭。朋友问了她的朋友,小城不大,很快有了回应:她说她只是可怜你!她的朋友甚至要我不要到处“炫耀”。
可怜我?芸芸众生你可怜得了吗,可是你却偏偏可怜我,可见我是多么的有福气!你婀娜多姿,光芒四射,你是会有那些被你的光芒刺伤了眼睛的人匍匐在你脚下的,而我却宁愿找一个白痴,也不敢攀登你这样的高峰!
这是我给她的第三封信,也是最后一封。同样的没有抬头也没有结尾。气头上的话,当然还有很多,只是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想凭我的为人,凭我对她的依恋,我一定不会差池到哪里去。
然而却深深地刺伤了她。
我用脚踢开了她虚掩着的门。没有了爱情的怯懦,我是理直气壮的。
“来了,坐吧!”她没有丝毫的惊讶,显然她知道我一定会再来找她,她在等我来找她。这时她房里已经坐着一个人,后来我想那一定是她的追求者。她看了那人一眼,带上门,出去了。那人立刻问我是哪儿的,我说某厂的,那人又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木匠。“木匠?”他满脸的不相信。她很快回来了,对那人说你怎么还没走啊?“就走就走。”那人一脸尴尬。
她在床沿上坐下来:“你不是说还有话要对我说吗,你说吧!”我看了看屋顶。七十年代中期,一切都很简陋,一间房里讲话,整幢屋都听得见。
“你不上班吗?”已经到了上班时间,她的宿舍紧挨着办公室。
我已经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不要紧!”
“从哪里讲起呢!”
她不回答。
我讲起我们的初识,讲起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漏掉的,她会帮我补充。
“你不是说你只是可怜我吗?”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是我熟悉的。
“其实我和你第一次去车间,就有人告诉了我的父母!”
轮到我无言。
“我不怕。其实他也不是我亲舅父,只是和我母亲同姓。他自己也和人开过玩笑呢!”
“你不会和我也是开玩笑吧?”
她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那次我们分开时我说还是像原来的一样。你以为我说的是我们还是像原来一样保持同志关系吧?”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她抬起头来问我。
“我是说我还是像原来一样的问你:能否在同志关系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真的呀!那么说我不真的……”她的脚在床沿下晃来晃去。女孩子这样的兴高采烈,我再也没有看到过。
“还有呢!”
“没有了啦!”她的脸上浮起了红晕。
朵朵的爱意在我们心中升起,氤氲了整个房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听得见她清晰的呼吸声,我知道,这时候我只要说我爱她,她一定会伴我走完一生。但也许是她朋友的话还使我气恼,也许是我与生的傲气使我不知道低眉。我拿出了第三封信。
“还给一封信你看呢!”
她没有拒绝,她一定以为我是在信里说爱她。
我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还想气气她。
“你气吗?”
第二天我一进门就问她。我一整天都沉浸在幸福里。
“你还来的呀,我以为你不来了!”
眼泪立刻流满了她的脸,我惊呆了。我以为她会说不气,我以为她会说她再也不会理我。昨天我们表达了怎样的热烈的爱啊!
“我没有看完,我撕掉了。你今天来是不是来看我气死没有的呀?”
“不是的!”
“不是的?那你来干什么?”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黎步清,你自己说我还要怎么对你好,你要我把身上的肉割下来给你吃吗?你说了我那么多,我说你一句都不行?我是女孩子,我不好意思啦!” 她从床沿上挪到椅子上,手不停地揪着身体。女孩子这样的悲痛欲绝,我也再没有看到过。
“你说呀,你今天来干什么?”
她一定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我其实是爱她的,只是她要我清楚的说出来,她要用它来抚平她心上的创伤,但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以为现在我无论说什么都只能是对她的亵渎。
她的哭声惊动了很多人,不时有人喊她出去。她带上门出去后很快又回来了。她已经不管不顾了。
“你不说你就写!你会说会写的呀!”她把笔递到我面前,“抽屉里有纸。”我不接,她的手就一直伸着。
“黎步清,你知道吗,我老了的呀。我再也禁不住你的折腾了,原来真正憨的是我呀!”
我理解了她的悲伤,五年,少女一生中最美好的五年啊,没有明晰的表白、没有坚定的承诺,依凭的仅仅是心中一种美好的情愫!
“你写之前想了很久吧?”
“没有。我只是一时生气。”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说过,动笔前,要打好腹稿。但这次我确实没有打腹稿。
“那你回去想,好好想。想清楚了你再来!”
这时候她已经哭了两个多小时了,情绪已经慢慢稳定下来了。我边往外走边说你不气,我真的不是来看你气死没有的。我走到门口了她又叮嘱我,“你明天想清楚了一定要再来呀!”
我为什么没有揽住她,吻干她脸上的泪水。
我第二天去时她却说她已经谈朋友了,你不要再来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我只好去找我的朋友和她的朋友,他们说你凭什么爱她呢?其实我那时虽然已经回了城,但和她之间仍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按照当时人的观念,我和她根本就不可能结婚。
无奈之中我还是只有自己去找她,她说你真的不要再来了,我真的谈朋友了,我说我怎么不相信呀?她怔怔地望着我,好像在说原来我对你好你都知道!好久她说,我要我的同事跟你讲可以么?我点了点头。她立刻对隔壁喊某某,你过来一下,你告诉他我已经谈了朋友。她的同事立刻进来说她已经谈了朋友,她们也是才知道。
绝望撕裂了我的心,但我不愿露出我的痛苦,我首先想到的竟然还是我的自尊。我说竹君,你就是这么对得起我的呀!我毅然向外走,自尊不允许我回头看她。她靠墙站着,无力地望着我,她知道我不会再来了。后来我想,她其实也许是想让我告诉她的同事,我也像她爱我一样的爱她,爱得热烈、爱得痴迷!好多年后她碰到我,问我:“你比我小吧?”一缕酸楚在我心底流过,原来她竟然一直还在怀疑我是否真正爱过她。“我比你大!”我说。
恩格斯说婚姻是经济社会的产物,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结合才能真正取决于彼此的愉悦。但是我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贾宝玉遇到了林黛玉,罗密欧遇到了朱丽叶,他们说我爱你,于是他们便结了婚,那世界上还有摧肝伤肺、刻骨铭心的爱情吗?
一个女孩缓缓向我走来。
“能帮我换一下鎯头把吗?”
“我可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