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她在学员登记表上看到他的名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有一个与他名字完全相同的人。但瞬间就升起了希望：为什么就不能是他呢？记不清哪位作家说过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在晚年时邂逅你的初恋。她一辈子没有过幸运过，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她一辈子就不幸运。幸运与不幸运其实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即使是父母也未必能完全把他们分得清。同一件事、同一个命运，你认为幸运 ，他认为不幸运，说到底只是观察者观察的角度、依据的参照物不同而已。

也许这一次幸运之神就真的光顾她了呢，注定要为她平淡的一生添些光彩！

其实在一般人眼里，她已经很幸运了。她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懵懵懂懂地读完了小学、中学、高中。高中毕业她未能考上大学，她的学习成绩如同她的人生平平淡淡。这并不是因为她不聪明，也并不是因为她不用功，而是源于父母对她的熏陶：女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就是幸福。她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当然是基层的、无职无权的那种，但也都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一生。她轻松地读了中专，在父母的安排下也成了一名公务员，她已经准备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了，结婚、生子，克隆父母走过的路。虽然她最终还是克隆了父母走过的路，但中途她还是挣扎过。

这挣扎就是缘于他。

八十年代初掀起了文凭热，她报考了函大，随大流的，原本也没指望考上，考上了也没指望读出什么名堂。但偏偏就考上了。他就是在这时候走进了她的视野，他不是她的初恋，甚至说不上“恋”，但他却确实让她牵挂了了一生。

原来她以为这辈子再也无缘与他相见了，离开小城时她甚至还有去与他告别的冲动。终于没有，见面了说什么，显摆自己，还是问问他的生活，一切都已了无意义。况且那时她已与前夫分手多年，她作为一个系统的负责人，在小城是很容易成为人们的谈资的。

而现在他却似乎就在眼前。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中竟还能泛起涟漪。

晚饭时她似乎无意间与女儿说起她在老年大学的学员登记表上看到了一个与她过去的同学完全相同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是不是您明天上课时不就知道了吗？”女儿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哟，妈，不会是您的初恋情人吧？”她觉得自己的脸更红了：“死丫头片子，嚼舌头。你就不能多操心自己的事！”女儿白了她一眼，手一推到沙发上开了电视。她习惯性地收拾了桌子，又一次地觉得这三室一厅的房子太空旷了。

女儿年前就过了三十，婚姻却还没有提上日程。女儿也不是没有男朋友，自己早起还碰见过几次。刚开始，她还臊得不行，过后她教育女儿，女儿一脸不屑：“什么年代了，妈，您还这么封建？”她倒无言以对。时间长了， 菊姐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开导她，社会进步太快了，我们都要慢慢适应啊！她惆怅了好久。

一上午她都魂不守舍，出门前她照了几次镜子，外衣竟然换了三次。她略施脂粉、淡抹口红，一顶白网质遮阳帽遮盖了她若隐若现的白发。“还行！”她说。镜中的女性婀娜多姿、顾盼生辉，一时间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真是我吗？她走进教室的时候菊姐盯着她看了好久，那神情让她怀疑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

“什么情况？”菊姐靠近她耳边问。

“没什么情况！”她尽量若无其事。

有学员陆续走进教室，分散了菊姐和她的注意力。他走进教室的时候她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欢迎你呀老同学！”他握住她的手大概愣了有两秒钟：“我们原来同过学吗？”她的心咯噔了一下，但没露声色，他未必真把我忘了？“你仔细想想！”她像提醒一个多年不见的普通朋友。

其实他们确实有三十多年未见了。当然原来同在一个城市生活，也不能说完全未见，至少她望是望见过他的，只能说是从未搭讪过而已。几年前在大街上他们几乎就擦肩而过，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神告诉她，他认出了她。还有……

“你真把我都忘记了？”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还好菊姐似乎并没觉察出有什么异常。

“是荆城中专吧！”菊姐像是在帮助他回忆。

菊姐也是小城人，还和她是一个系统，关系本来就处得好。现在菊姐是老年大学的积极分子，协助校务工作。南国重逢，两人更是胜过姐妹。

“不，是江城大学！”他做出才想起的样子。签到后走向座位。

江城大学是一所函授大学，小城的学员全部来自县直机关，而且清一色的荆城中专生。只有他另类：县直企业，老三届初中生。她就是那时被他激发了潜能，或者说是他的出现使她发现了另一个自己。函授大学一个季度也有两个星期的集中授课时间，他的作业几乎次次是全班的范本。慢慢地就有同学请他先看看作业，她也请他看过几次。听说他还没有女朋友，但是她没好意思多问。当时她正待字闺中，也收到过几封同事、同学写给她的信，她都没有回复他们。她懒得回复，与他相比，她觉得他们都似乎缺少了一种……一种气质，一种坚韧的、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她的心中还有期待。难道她不能期待吗？端庄秀丽，学历、人品，样样闺中翘楚。

可她就是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可以处处吗？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临近毕业她终于收到了他的信。可以处处吗？算上标点符号一共六个字。她惊喜、惊奇、失望，继而愤懑。你的文采呢，你的文采呢？虽然甜言蜜语不一定就代表真心，但文字的诞生不就是为了交流人们的思想？

可以处处吗？冷漠、高傲，甚至居高临下。难道我在你的眼中就只是一件可供挑选的物件吗？难道我不值得你追求？

你不知道我谈朋友了吗？

她给他回了十个字。不，算上标点符号是十一个字，比他还多了五个字。她也把它放在他的课桌里。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只可供人选择的破抹布，我是一位有着众多仰慕者的花季少女！

她以为会有下文，她期盼着下文。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个同学注意到他们中间曾经有过火花。似乎只是有人不经意间向平静的湖面扔下了一粒小小的石子，小小的石子虽然在湖面激起了小小的涟漪，但涟漪过后湖面又恢复了平静。不，一切都只是幻觉，根本就没有人扔过小石子。

过后她也曾经想问他，他是真的追求她吗？她甚至已经写好了质问的纸条，但终于她没有把它放进他的课桌里。是他旁若无人的目光使她失却了勇气，还是他旁若无人的目光激发了她少女的傲气？一切都已无法说清。也许他们天生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只能相望，却永远不会交集。

造化弄人。今天他竟然成了她的学生。

三十多年过去，除了模样显老，他神采依然。她在教室内徜徉。

“老同学，你的绘画技能好像赶不上你的文采哟！”

“是吗？相信不久就会超过老师的！”

她看了他有几秒钟。他竟然还是这么狂妄！

“你一直这么自信吗，老同学！自信的近义词可是自大。”

“在老师面前我一直没有自大过。”

她转身去看其他同学作画，心中却回味着他的话。

她已是业内小有名气的画家，老年大学的常年顾问，要不是为了印证是不是他，她今天是可以不来的。

放学时她邀请他共进晚餐：“庆祝老同学重逢！”他似乎有一丝意外，但很快就答应了。“我请客！”他说。她笑了。谁请客重要吗？她也邀了菊姐，菊姐看了看他，他似乎全凭她拿主意。“算了，你们老同学重逢！”菊姐给了他们一个会心的笑。

“我现在的闺蜜！”她说。

他没有回答，也似乎在回味她的话。

“你不要给家人打个电话？”上了的士他问。“哦，没必要，晚餐我自己解决！你呢？”“我也没必要，我也自己解决。”

也自己解决！这么说他现在难道也是一个人。

他们都坐了后座，但中间隔了一个座位。

进了美食城，他们挑了间靠海的餐厅。

时间还早，这个新兴的沿海城市的夜生活还未开始。他们选了个靠窗的卡座对面而坐。透过偌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脚下的大海。

“时间真快啊，转眼人就老了！”她发出感叹，由衷地，并不单纯是为了打破尴尬。“是呀。”他附和，但旋即又觉得不妥，“你风采依然。只是我老了！”她仔细看了看他：“都老了！”她把重音落在了“都”上。

菜已经上齐，侍应生为他们斟上红酒。轮到他时他说我不喝酒！“不喝酒？”她说，“这个习惯可不好。少喝一点。我刚来时也不喝酒，现在也能喝一点了。”他没有再推辞。

“你开始真没有认出我吗？”她轻描淡写。举起酒杯作了个请的姿势。

“不是。我只是没想好怎样面对你。”这一次他没有说谎。

她望着他，有两分钟，原来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样坚强。她感到心底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那你现在想好了？”他没有回答

“你的一生似乎不应该这样平淡的？”她改了话题。话出口她就后悔了，他不会以为她是在指责吧？她丝毫没有指责他的意思，他只是在心中为他惋惜。以他的能力，以他的努力，她认为他应该有她认为的辉煌。

“是吗？我已经尽力了！”

是的，他已经努力了！他后来当了厂长，再后来还成了执业律师。

“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和同学联系过？”他或者可以进入仕途。那他们今天的见面也许就会是另一种气氛。

“我是大集体编制。”

“哦！”这她倒是才知道，“你们单位不是县内最大的国营企业吗？”

“国营企业也有集体职工。我是后来从集体单位调入的。”

她没有再“哦”。她在人事部门工作，知道他们函大毕业的那年，五大生转干的政策就停止了，她有个亲戚为这事费了好多周折。

“虽然……但，只要肯想办法，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他笑了，她也笑了。她知道他听出了她的弦外音。他们再也没有谈论这个话题，而是简单地谈了各自的一生。他说他现在生活得很好，一儿一女，这边是女儿，已经结婚，只是还没有孩子。老伴到北京侍候媳妇生二胎去了。她又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喝高了，当然由他埋单，她怎么回家的都记不清。

第二天她一直睡到中午，菊姐从床上直接把她拉进了咖啡厅。

咖啡厅也靠近海湾，透过落地窗也可以看到大海。“心旷神怡！”自从菊姐带她来过一次后她们就成了常客。

“说说吧，”菊姐说，“这次来电了？” 菊姐前后为她介绍过几位不错的老伴，她都以“不来电”推托了。不来电！菊姐哭笑不得，还以为自己小姑娘呢？找老伴，就是找个人过完余生。不过埋怨归埋怨，菊姐还是乐此不疲。

“他有老伴的！”

“哦！”这次是菊姐长长地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