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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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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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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有诗书气自华

也许是一九七七年下半年,也许是一九七八年下半年,反正是改革春风将吹或吹之际,我又一次成了逍遥派。这次逍遥我完成了从精神到肉体的升华,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我所在的工厂又一次停工待钱,据说省里准备停建该厂,县里已经开始把人员分流。大部分都分流了,厂里保留了部分骨干,防备省里又拨款续建。我忝为骨干,不上班领工资。

我在工厂间串联,扰乱正常革命生产秩序的同时,还减少了哥们姐们的饭菜票储备,大兵说武子你就不能干点正事?我说你说我干什么正事?哥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是找不到用武之地。大兵说你还记得三线的桔子么,甜得流蜜。要不你去搞一点来!我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着偷鸡摸狗,你以为你还是知青呀?大兵说谁要你去偷了,你不会去买,路费哥们分摊。已经是厂革委会副主任的昌盛也说要过春节了,武子你就跑一趟,也为大家谋点福利。我动了心,先贤说故国神游,余故地身游岂不愈快哉!

我先乘船到了沙市,找在粮站工作的妹夫换了二十斤全国粮票,再换船去宜昌。晚上候船的时候,有个四川口音的小伙子怯生生地求我代他买张到万县的票。我看到售票窗口前并没有人,小伙子虽是农村打扮,衣着倒也整洁,不像是没出过门的人,我就说你不会自己买呀?“我买了,大哥,他们不卖给我。”“是不是没票了?”“有票。刚才还有人买了的!”“那你再去买!”我有些怀疑小伙子的动机。小伙子在我的注视下走到售票窗口,钱递进去后很快被退了出来,小伙子无奈地望着我,我接过钱走到售票窗口:“一张万县,四等舱!”售票员二话不说就把票给了我。我正要质问售票员,小伙子拉住了我:“大哥,算了。这种事我遇得多了!”这时候开船的汽笛也响了,候船室的人们都动身往码头走,小伙子也拉着我出了候船室。我愤愤不平:“有票不卖,她这不是欺负人么?”回来后我一定要写封信到省交通厅,让售票员吃不了兜着走。

上了船,小伙子问我上哪儿,我说出来买桔子,也不是一定要上哪儿。“买桔子?大哥不像是买卖人啦!再说这时节哪还来的桔子。要不大哥到我们那儿看看,也许我还能帮大哥到农户家收到桔子。”我说算了,我这次出来原本也没打算真能买到桔子,小伙子犹疑地看着我,我看小伙子是实诚人,就把大概情况对他讲了。我也问小伙子出来干什么,小伙子说是来找湖北的亲戚帮忙,看能不能开张证明报考卫校。我很想说你不能在当地开么?但话到嘴边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要是都能讲道理,那售票员也不会不卖票给小伙子了。我想参加高考,厂里也不是愣不开证明么?我对小伙子有了些同情,邀小伙子和我一起挤三等舱,小伙子执意不肯:“待会查票连累大哥。”

第二天我在宜昌上了岸,想看看宜昌市面上有没有桔子。我一人在宜昌码头徘徊,五年前的一个黎明,江面上大雾漫天轮船不能行驶,我们几个在葛州坝干了一年民工的知青聚集在一起互赠诗词留念,我素无此好,望着江面发呆。同公社的沙市知青鲁恒说武子,你不也写几句,大家都意思意思。我不好再装清高,凑成四言二十八字《雾夜停船》:茫茫大雾漫太空,轮船一首迷江中;同舟自悟惮中理,共望东方朝霞红!稍停,又故作高深补记曰:某年某月某日,余同众插友自宜昌返回插地,时离家有年矣。寥寥数言,恐词不达意,故补记之,与众插友共勉。往事历历在目,而人却再无联系,恐怕今世也难相见了!

伤感一番后我到市面上转了转,真如小伙子所言,市面已无桔子皮,倒是改革春风已微微吹拂,有中巴揽客游景点。我随车到了“凡鬲”。我干民工时也到过“凡鬲”,只是半山坡上一个荒凉的山洞而已,而今洞前立了块木牌子,已属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了。我浏览了一下简介,说是此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抗战时期立下了大功劳。“凡鬲”驻扎了中国军队一个排,对外号称一个团,阻挡住了日寇的地面进攻,确保了重庆的安全。我在洞外找了块石头坐下,想象着战火纷飞,成片的鬼子在中国军队的枪口前倒下。看着汽车在山道上蜿蜒,汻墅关三个字历历在目,我不由得想,如果没有此洞,又或者日寇攻下了此洞,国家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忧国忧民了一番,很快我又回到凡夫俗子。看看天色已经不早,问了导游今天已没有了到万县的船,我就想索性到山里碰碰运气,信步走出十几里,还是没有桔子,倒是山野的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岔路口有家小旅店,吊脚楼傍山而立,另有一翻风味。问了价格,一个人连吃带住仅要四角钱。看着小店洁净,我就住了下来。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透过窗棂看得见闪烁的星星。我猜想一千多年前的李白、杜甫是否从此走过。如果我早生一千多年,我是不是就是李白杜甫?即使不是李白杜甫,我至少也应该是刘禹锡,写不出云俱黑、蜀道难,还写不出山红桃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第二天我复返宜昌,准备去万县找小伙子,进了三等舱,见一小丫明眸皓齿、脸若桃花,俯首低眉作读书状,我猛然想起此地近昭君故里,这小丫不知道是昭君第几代孙,一时走神竟忘了转动眼睛。小丫觉察到了我的失态,瞪了我一眼起身走到舱外甩给我一个背影,哥们几时受过这种礼遇?我拿过书,见是本《红与黑》,就故意垫在了脚底下。小丫进来就发难了:“你怎么用我的书垫脚?”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看这种书,哥们早就倒背如流了!“那你背!”小丫翻开书,挑衅地看着我。我一瞥,是于连受刑后伯爵夫人抱着他的头颅坐在马车上,马车辚辚地从大街上驶过。亏了我十年闲功,这一节我还真背过。我从从容容,抑扬顿挫地如在课堂上诵读课文一般。小丫听我背诵,脸色渐渐转晴,终于露出钦佩的神色:“您还是有个词背错了!”“小姐,这是译本。你不觉得我用这个词更贴切吗?”小丫喃喃:“您是老师吧?”“我不是老师。”“那您是作家?”“我也不是作家!”“对不起,刚才是我错了。”小丫期期艾艾。“哪里,是我失礼在先。主要是姑娘长得太美丽,我以为是王昭君再世!”“老师,您不要再笑话我了!”小丫的脸由荷花变成了牡丹。

我赚足了面子,也就准备闭目养神,小丫一口一个老师,非要请教问题,我倒不好拒绝,否则小家子气。于是我从诗经到诗词,从正史到野史,从道德经到山海经,唬得小丫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船到万县,我登岸时小丫坚持要互留通讯地址,我拗不过,留了县文化馆李续亮。这哥们是县文化馆挂靠人员,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几篇小说,已经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上了趸船,小丫还在船舷上向我挥手,我也转身,定格,挥手。待小丫看不见我时我想把小丫的日记本扔了,看了看烫金的封面,终究没舍得。

万县码头改革春风正劲,高音喇叭里锣鼓喧天,在趸船上就看得见候船室楼上悬挂的横幅:川鄂边境商品交易会。我在人群中游动,商品倒是堆积如山,就是没有桔子。我正在失望,猛然看到如山的商品中有堆过滤嘴香烟,零售价仅两元一条,也不要票,而且烟盒的包装酷似上海产的中华。香烟在湖北还凭票供应,我灵机一动,留下返程票钱后全部买了香烟。

在沙市上岸后我直接到便河广场练摊,不到半天便销售完毕,毛利润百分之两百,我大喜过望,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辈终于得天下先。我当即又买了万县的船票,上岸后倾其所有买烟,我已经勾勒好了美妙的前景,利润是2的N次方。但好景不再,这次开张就有人抱了烟往车上走,也不打招呼。开始我没反应过来:“哥们,我这烟可不批发!”“谁要批你的烟了?我们是工商局的,你跟我们到工商局接受调查!”我一头雾水,国家不正在改革开放搞活吗,难道四川湖北不是一个政策,况且工商局也能扣人审查?我一直以为只有公安局才有权扣人审查的。

面包车把我拉到了荆州南城工商管理所。到办公室后就搜空了我的口袋。搜到小丫送我的笔记本时竟然在里面翻到了小丫的照片,问我是谁,我说我老婆。我后悔粗心没多看,又后悔没扔了笔记本,几个人看了看我,还好没说要看结婚证。

开始我还怀疑他们是冒充的,进了办公室我就安心了。我反正没犯法,至少我是不知道自己犯了法,不知者不罪。等他们看了我的介绍信后就我问他们什么时候放我,他们说我的情况很复杂,他们要调查。我说你们尽快调查,完了我要投诉的。那头是个女的,五十多岁了,听到我说要投诉时笑了,伸手打算摸我一下,我一偏,她没摸着。但她的这个动作使我觉得亲近多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值班的小伙子时,我弹出一支烟给他:“哥们也是插兄吧,混得不错呀!”小伙子接了烟,不吸:“你不要嘻皮笑脸,你的问题很严重,闹不好要拘留的。”我说凭什么呀,我是工厂停产后开介绍信出来买桔子,合理合法的!是你们无理扣人,我要投诉的!“你没买桔子呀!”“没有桔子卖了呀!”“那你就贩烟?这可是投机倒把罪。”“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投机倒把罪。单位虽说开了介绍信买桔子,但不报销差旅费。我贩烟只是为了弥补亏损!”“烟是国家专卖品,个人经营就是犯法!”“四川敞开卖,也没说要介绍信,也没说贩烟犯法,怎么到湖北就犯法了?”小伙子不理我了:“你和他们说去!”“你们荆州的怎么管到沙市了呢?”我这倒不是质问,而是确实不懂,不是一片土地一个庙,他们管过界了?“倒买倒卖,人人都可以管!”

小伙子不是管事的,和他当然争不出结果。晚饭就在工商管理所吃了,饭后头儿抱了套印有东方旅社的铺盖铺在办公桌上,“将就吧,你今天就不要走了。”我无可奈何,只好随遇而安。但想到他们要打电话到我单位,拉拉扯扯不知要拖几天。拖几天我也不怕,反正我耗得起,但如果烟被没收,那就亏大发了。想也想不出个头绪,就准备出去荆州城逛夜景,门卫老头说你不会跑吧!我一肚子火,我说我往哪儿跑,钱和粮票都被你们搜光了,你们赶也赶不走的!

“武子你怎么到了荆州也不来看你姐姐,你怎么跑去搞什么投机倒把,这会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吧?”第二天刚上班,在地区农委任秘书长的表姐夫就进了办公室,看来调查的效率挺高,一定是妹妹去找了在地委工作的表姐。头儿说武子认识的挺好,主要是对国家的政策了解不全面。我没好气地说我现在也没了解全面。这个表姐夫我下乡插队几年也没见他给我打半点招呼,这次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找他。表姐夫说好了好了,认识了错误就好了,今后可不能再犯。

后来事情就好办多了,看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小伙子把香烟按我说的进价付钱给我,只是全国粮票换成了湖北省粮票,说是防止我再犯错误。我后悔每条三元进价说低了,既得陇、复望蜀焉!我说你们怎么没扣饭票钱和住宿费呢?小伙子说饭我请客了,都是插哥们,我到你点里时你请我好了。住宿费所里报了,差旅费你就只有自己报销了。我说你们不能把烟全收了呀,我回去怎么交差?头说烟自己抽是可以的,递给我五条,看了看表姐夫又加了五条。

出了工商所的门我就说谢谢表姐夫,毕竟这次人家帮了忙。表姐夫说没什么可谢的,帮忙是应该的。我随表姐夫到了表姐家,表姐只摸了摸我的头眼睛就红了,表姐夫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国家只会一天天好起来,武子你看那家厂效益好我到县里时打个招呼,给你换个效益好一点的单位。其实我已经不怪表姐夫了,离开表姐家时我还给表姐夫留了一条烟,表姐夫硬要给两元钱,我死活不收表姐夫才作罢。

回厂后大兵说我发财了该请客。我说哥们本该发财的,可惜哥们政策没有学透,最后又栽了。我一人发了一包烟,请了两碗肉丝面,把经过大致讲了,大家唏嘘了一番。

本以为这事告一段落了,不承想过了几天又收到万县小伙子寄来的两篓桔子,我把桔子给几个走得近的分了,又给小伙子寄去三十元钱,估计只多不少了。农村人,赚一分钱也不易。

我由此又想到王昭君的第某代孙,就又揣上两包烟去县文化馆找李续亮,万一那小丫打上门来,也好有个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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