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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牛耳朵又来了,手里的编织袋不晓得又装些啥子,软软的,袋子上有血,肯定是肉。“潘老幺,你的嗄嗄(肉),一百二十三块五毛六。”潘老幺忙上前接过肉递去烟:“来,来,来,吃烟,”牛耳朵随手把烟夹在耳朵上,就近寻了张椅子,“大屁眼甩甩”(大咧咧)地箕踞而座。茶老大的茶也来了,旁边的茶客戏谑,道:“牛耳朵,慢——慢——喝。”牛耳朵用指尖一上拎自己的耳轮,一脸笑:“看到的,听到的。”前半句是招呼茶老大,后半句是回答茶客。看得出,牛耳朵很在乎自己的耳朵。
他后背靠椅,架起二郎腿,抽烟喝茶,一大早积攒下来的疲惫在袅袅烟雾缭绕和香浓茶水的润渗中消讫。悠闲之后,便该是舌头下酒,牛皮下茶的时间了。
牛耳朵,原名刘云波,职业,屠牛贩肉。他娃的名堂多,在社会上又和得转,好义,爱帮忙。自己手中有肉,四周的肉又起堆堆,市场上到处都是噻,有讲究的挑剔个好肉,有会过日子的图个物美价廉,都喜欢找他帮个忙,是以人缘奇好。刘云波,谐音牛耳朵,于是,人们戏称之“牛耳朵”,他未必知道牛耳的典故,呼之者也未必知其然,但他答应的声音,脆:“哎!”。
他虽然已年过六旬,但过去天天与牛摔跤,所以背影身姿极似个四十来岁的壮汉,头发漆黑。用他的话说:吃得下,睡得着,又不怕蚊子咬脑壳。现今的物流畅通,牛肉从产地水一样地冲来,再也不用每天早起杀牛了,但卖牛肉依旧到晌午,余下的时间老婆守摊。午后眯一觉,下午摩托车油门一轰,代步茶馆屁股落座——端茶放松。你莫小看哟,牛耳朵也算是本地“名门”旺族之后哟。
“名门”自然有出处。昔日的巴川城不大,城中的人世代相邻彼此间又多相识,何况牛耳朵的祖先以拉牛车贩煤为生。天将将亮,城里的居民大多还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间,将醒未醒之际,东桥直对的狮子坎,坡很陡,原来更陡,狮子坎介于东桥和东城门之间,成鱼脊状,现今早己降脊成坡,狮子坎,不是狮子坡,坎,门坎,两头低中间高。牛脖子上的铃铛叮铛声响,铛、铛、铛……而后传来牛蹄掌的踢踏声,踏、踏、踏……下坡时还捎带着刹车的嗞咕声,咕、咕、咕……。刘家世代居住在东门口边,声音随坡而上,又顺坡而下,穿城而过,出南门望巴岳山去。
“娃儿些,起床了,刘煤炭都上山了。”春夏秋冬,岁岁年年,极端天气除外。下午,牛铃晃晃铛铛地返城,牛车上,竹筐里,满是煤,前面牛脖子上的铃铛晃晃,后面牛胯下硕大的牛卵子也悠悠地踩着节奏,一到预购的买主门口,刘煤炭一声:“吁——”悠悠之声和晃晃之物骤止。镇上谁家不烧煤,镇上谁人不识君。刘煤炭,有名有姓有声音,谓之“名门”没错噻。至于旺族,就卖个关子。
茶馆是非之地,也是事非之地,非,不也,事当不得真,吹夸夸,夸夸其谈噻。你一言,我一语,讲故事,说聊斋,发恼骚,舒感慨而已。
王大娃,好大言,平时里尽吹些天涯海角不着边的事,今天吹到二战:苏军的T34型坦克前装甲倾斜,如果甲厚100毫米的话,炮弹直直飞来,装甲相当于平面150毫米厚的抗击打能力。说完,自我咂叹不已。
听罢,牛耳朵不已为然,轻轻一弹指上的烟灰,再缓缓叼在嘴上:“我以为啥子卵高科技哟,几百上千年前老子们杀猪匠就发明了,老毛子盗版。”
“吹牛皮嗦,几百上千年前就有了坦克,有了斜装甲?”王大娃不信,但他知道牛耳朵善辩,且听他悠悠道来:“前些年买肉,人肚儿头没得油水,都要肥肉要膘厚的噻,对不?”王大娃点头:对头,但肥膘肉和坦克装甲又有啥子关系哟?一脸迷惑。
旁边的茶客们笑,都知道他俩个“扯拐匠”爱在一起“咬卵绊筋”地鬼扯,便竖起耳朵来,且听下回分解。
见众人附耳过来,牛耳朵有些得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端杯去盖,轻轻呷了口茶,说道:“那些年猪儿小,又瘦,又要卖出大肥猪的架式,啷个办?”众人望着他:啷个办?要问你噻。
这时,牛耳朵见王大娃买的几个馒头放在茶桌上,对他一傲下颌:示范下?王大娃点点头:看你娃今天啷个把故事编圆。牛耳朵掏出腰间钥匙上的小刀,嚓、嚓、嚓几刀,馒头均匀成片,尺子量过一般,不愧为操刀几十年的老屠夫,众人含颌点头。
他笑而不语地拎起两片相邻等高的馒头片示人,厚薄一致,可长短明显有别,众人不解,都望着王大娃:看你俩爷子又啷个扯。王大娃正在思索间,只见牛耳朵将两片馒头重叠平铺在桌面上,正手下刀,一刀四块,收拢成叠后再看刀口,怪哉,怪哉,厚薄明显有别!“小意思,”牛耳朵将桌上的馒头一操,塞进馒头口袋,叫王大娃:“拿回去,明天早上自己下稀饭。”
旁人有的点头,有的沉思,还有的脑壳没转过弯来,莫名其妙的:啷个回事哟?
“发烟噻。”牛耳朵叫王大娃。王大娃只好掏烟认栽:“算你娃赢了。”不过语气勉强。散烟自然免不了“左邻右舍”,他见一旁的秦大爷眯缝着眼似睡非睡的,老头好,从不说人长短,每天下午也来茶馆坐坐,只听不说,也许他早就听不见了更不用说说了,不过茶客们多知他是巴川的老住户,从小的记忆中他就是这付样子——一身蓝布卦卦,胸前挂一围腰,前几十年是干活遮脏,现在的话大慨只有接自己的口水和鼻涕了吧,至于寿龄,众说纷曰,九十,一百,一百一……。秦大爷见烟来,接过,也不言谢,哆嗦着用火柴点燃,一边吧唧一边又眯上了眼,他用火柴是因为讨厌打火机那味——冲人。你别看茶馆里满口的大娃你娃老幺,其实年青的都有五六十岁了,多数为七八九十,老头些在一起轻松随意又没代沟,人的心态也年青些。
河风吹来,黄葛树嫩叶新绽,震抖下叶苞上那层蜡质的蕾皮,蕾皮白中带绿,绿中带红,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牛耳朵抬头望去,空中虬枝横切,划破晴天,格中飘云,有蕾皮掉他头上:“中了,中了,等下老子去买彩票,中,肯定中。”
“牛耳朵,你屋头的钱钱怕都要箩篼装了,还想钱,鬼想钱,挨令牌。”有人在一旁接嘴。
“我哪里得行哟,只有几个买米的小钱(铜钱),都不晓得让婆娘塞到哪个砖缝缝里头的(藏起),我都找不到,”说完,又仰面对着空中树上的那只麻雀嘘了几声,“你娃莫把屎窝到我嘴巴头哈。”一脸轻松惬意。
旁边的人觉得有风吹,有叶落,春暖阳气生,很正常噻。王大娃却品出不对劲——俩个家什(家伙)“咬卵伴筋”几十年了——对牛耳朵说:“你娃的‘欺口’话(指桑骂槐)太多了。”牛耳朵笑道:“王大娃,是你娃的花花肠子多。”说完,一眨眼:看破莫说破哟。
世人都知道牛耳朵有钱,买牛卖肉两头赚,一赚就是几十年。最主要的还是他生那几个娃儿用老汉铺下的底子去赚更多的钱钱,赚的啥钱?没人知道,就连牛耳朵自己也“不晓得”:“一辈不管二辈事。”反正是在天南海北的“混”,偶尔娃儿些回老家一个个人五人六的,不用说也不用问,肯定混得不“撇”(孬)。娃儿些早就叫老俩口收山,“金盆洗手”。牛耳朵却对娃儿些一瞪眼:“关你们卵事,一条牛尾巴遮个牛屁眼,各人端各人的碗,各人吃各人的饭。”
爷爷喂牛拉车,孙子杀牛谋生,各自都干得风生水起的,但爷孙俩却也为此闹翻。
刘煤炭早年也被拉入到“公私合营”的搬运社,即现今区客运中心前身,那时世人戏称“马车老板”(社)。搬运社里有马有牛,但他独爱牛——马儿跑得快、力不足、没后劲,上山的坡陡,路又难走,牛儿慢,但稳当。
他所属的活单纯独立又自在,其中的回旋空间又大,给煤矿司磅的人些许好处,一盒烟或一瓶酒,那时还没有贿赂一词,大家都懂得起噻。或者在煤矸石堆里搜寻一番,“黑金”大大的有,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呵,再说机关单位学校的用煤量又大,提前偷点卸点再给验货的炊哥敬上一支烟,搞定。如果来人叫真,那就告苦——下坡的时候一不小心撒了——以搏同情,上山的路烂人人皆知,再说炊哥家也要烧煤煮饭噻,日久天长自然就“勾搭成奸”。他手里有货,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自然唤风唤雨,小日子儿滋润,儿女成群。黑白道都通吃,管你哪一道,饭都要煮熟了才吃得。牛啊,牛,是刘家的菩萨,刘煤炭爱牛。
时过景迁,公路上的车多了,刘家那头大黄牯牛老了,儿孙些也大了,刘煤炭人老了,背也佗了。时,刘煤炭已退休了,但他仍然与牛为伍拉点私活,可私活的收入少,还不够老牛的草料钱,唉。
那是个夏夜,他在牛棚里点燃了一盆苦蒿艾草给牛熏蚊子,昏灯中,烟雾里,他花白的头发也成枯草了,他磨蹭完牛儿的角又抚抚牛儿的耳再拍拍牛儿的脑门后又看着牛儿反刍,如此反复,直至半夜……
夜渐静,叭,是反刍声里不时夹杂着牛尾巴拍蚊的噼叭。烟,有些迷眼。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呵,刘煤炭感叹罢,一回屋,叫醒孙儿刘云波即后来的牛耳朵:“一早把牛送(此送非彼送)到屠宰场去。”他准备将卖牛的钱让孙子去学汽车驾驶,九个孙子中他最疼刘云波,用汉高祖刘邦的话说“类我”。那时的司机学习时间长达半年,需要学会点维修技术,不然车坏在路上咋办,背回来吗?都是运输:一个吃草一个喝油,不知道这算不算继承祖业。
第二天,刘云波从屠宰场回来,刘煤炭总觉得孙儿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饭桌上,刘云波突然宣布自己准备改行——卖肉。刘煤炭倏然明白过来,原来孙儿身上沾染上了杀气,就有些后悔,不该让他到屠宰场去送牛,不过也没再说什么。
第三天,刘煤炭从冷酒馆回来,力气人都喜欢喝二两噻。冷酒馆人以群分,话投机,有龙门阵摆。他回家后一直闷闷不乐,谁也不理,一直黑着脸抽闷烟。
“今天刚开张,生意不错,一天就赚了平常十天的钱。”刘云波回家来,心情大好,他左脚刚一跨进家门,突然脚胫一阵钻心的疼,一声嚎叫,倒在地上。“老子今天打死你!”一阵劈头盖脸的扁担不停地砸在刘云波的身上,他不知道哪疼,因为全身都疼!嚎叫声响了半条街,恐怕连东桥上的人都听得见吧。那年,刘云波年轻,中气足。
街坊邻居闻声而来,不由分说,忙上前拉住老爷子——刘煤炭:“莫打了,要出人命……”刘煤炭猛虎难斗群狼,一边挣扎一边咆哮:放开我,放开我……
事后知道,刘云波的脚胫骨断裂,肋巴骨也断了好几“匹”(根)。“狗日的刘煤炭,虎毒还不食子呢,何况是孙……”全城人议论纷纷,不过才过了半天时间,世人就不在咒他了,代之以摇头和叹息。
市上疯传:刘云波送牛到屠宰场后,年青人好奇,到现场观摩屠宰。有好事者赌他杀牛,杀自家那牛——一张刚刚面市的百元大钞。年青人好胜,又看那大钞撩心:来就来!旁人起哄,七手八脚地将老牛固定好,怂恿他下刀。老牛将死,自知大限已至,泪水涟涟,红红的眼望着小主人不转睛……刘云波操刀上前按照屠夫的指点比划着,但不敢看牛的眼睛……有人喊、有人叫、有人嘘、有人笑……刘云波一刀进去,刀镗啷坠地,牛血奔涌而出……成了,钱,钱拿来!
干净利落!是吃这碗饭的料。有人响自然有人应,有人捧自然有人飘。“如何,感觉如何?”有人问。“就象开自来水水龙头。”这是他此刻的真实想法,屠夫们从未听说过这种稀奇古怪而又贴切的比喻,新奇。就从这一刻起,刘云波就开始变成了牛耳朵。于是有了上面和下面的故事。
那几年屠宰贩肉利润之厚堪比现今的房地产,忍饥果腹过渡到饕餮朵颐的时代。牛耳朵可比他爷爷能耐大——刘煤炭赚的是吃饭人的钱,而牛耳朵赚的可是吃肉人的钱。两厢比较,不在一个等量级上吧,结交之人也同理。
是时,年青人好打“干亲家”,以示好上加亲,包括只有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些,牛耳朵自然不能免俗,干亲家多焉,特别是有所为者和想后代有所为者趋之若鹜,他们看上的是牛耳朵的胆识,更有打卦算命之人的唆使怂恿凑趣,他越发水涨船高,人缘日盛,逢年过节,“亲家”聚会,盛时,天南地北相加,可坐好几十桌,一有啥事,一个电话搞定。
这不,牛耳朵的电话又响了。“张亲家,我在河边喝茶,哦,晓得了,我马上给你打个电话搞定,晚上我没空,李亲家喊吃火锅,好,好。”他放下电话的同时,立马又竖起耳朵来听茶客们的闭话——他好接嘴,生怕自己不开腔的话,嘴巴捂臭了,用王大娃的话说:话包子一个。
茶馆位于闹热的步行街后的河边,虽偏僻,但常有人操捷径,自然其中不乏美女靓妇,看,又来一位时尚女,擦耳(肩)而过,因为牛耳朵坐着。看着那女子远去,他啧啧道:“有点味道。”不知道他是指人还是指空气中残遗的化妆品味。
声音大,王大娃隔着两张茶桌都听到了,笑他:“口水娃。”馋得流口水了噻。牛耳朵对茶老大大呼:“老板,拿张(餐巾)纸来。”茶老大闻声回头,见是他,虽不明其意却也不理会他,晓得是他娃又在装啥子怪哟。“老板,我流鼻血了呵。”噫,情况严重哟,你都不理我嗦。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他娃的“板眼”(明堂)些见得多了。
这点牛耳朵有遗传,不过刘煤炭低调,不似他招摇。昔日,老刘天天穿街过巷,钻店进铺的,接触的人多为妇孺,男人些多在外面讨生活,女人们煮饭看家。人杂是非多,不免生闲话,真假也无人追究。坊间有传奇,可时间流逝,几近湮灭。但他家大黄牯牛的确勤劳,老刘换了若干茬牛,他只养牯牛,牯牛有劲。小牛类老刘,耿直,言行一致,他也爱牛,牛儿可以养家糊口又为儿子些铺下了坚实的基础,让其修造自己的高楼大厦。不过他最爱的是牛蛋,清炖、红烧、火爆或者烧烤。他不爱吃常人所好的“头刀菜”,粉哒哒的。
时下新冠病毒闹得沸沸扬扬的,也是茶客中每天必论的中心话题,老头些东拉西扯的,王大娃将话题扯到青霉素上,扯到发明者和青霉素对人类健康的保障上。牛耳朵听罢不以为然:“这些东东都是属于咱们的(咱们这词不属本地方言,得归功于普通话和电子媒体等的普及,老子们些,才算,牛耳朵此时此景所用的‘咱们’带着戏谑的口气)。”王大娃不屑一顾:“罔顾事实,不值一驳。”
见王大娃一本正经的样子,牛耳朵觉得好笑:“王大娃,你娃莫冒酸水,听老子们给你娃细说。”哇哇哇,一连三个娃,哇死你娃。茶老大正好有闲,听见这俩个娃儿在哇哇哇,干脆就立在一旁听你娃能哇些啥子灯(名堂)翻些啥子经。
牛耳朵摊开双掌一亮,满掌是疤,疤上加疤,左多右少,多是刀口伤疤,那是几十年来屠夫的“工”伤,当然也有小时候“千翻”(调皮)时留下的捣蛋的伤。他闭上嘴留下悬念,掏烟点火,自然少不了王大娃的,好让他慢慢地把自己的龙门阵听完,随后一股浓烟出口:“几千年前就有杀猪杀狗的噻,天天给刀打交道,那个屠夫不带伤,啥办?不可能带着伤等个几千年有了抗生素后再来医噻。”大家都晓得他娃卖关子,不吭声,等他说下文。哪晓得旁边有人带着个三四岁的孙儿来喝茶,小子嘴快:“穿越噻。”众人大笑,牛耳朵也笑了:“滚,滚一边去。”
“过去屠夫些走乡窜户杀猪宰羊,手有伤后啷个整?立马到阳沟屋檐拉点蜘蛛网裹在手上,再大再深的伤口用丝一裹,缝针都免了,可大可小可长可短,经济又实惠,又不用花一、分钱。”说到钱字,牛耳朵一脸痴迷——钱串串,俚语中这三个字等同爱财奴,“蜘蛛有毒,以毒攻毒,那毒不就是那啥子抗生素青霉素吗?”“好脏哟。”还是那个小儿在打插。牛耳朵有些意外:“你娃还没滚嗦。”
“牵强,牵强。”王大娃表示不服。牛耳朵瞥了他一恨,说:“不服嗦?那给你娃来个上了书的,唐朝时的裁缝伤了手,就用浆糊上的那层绿毛毛糊在伤口上,再用布条条一裹,过两天一撤布条条,啷个的?好了!现代科学证明那就是青霉素。”吹聊斋嗦——众茶客没人相信,议论纷纷。
“不信嗦?竖起耳朵来听我吹,”牛耳朵成竹在胸,继续吹:“我那在医学院当教授的朱亲家在酒桌子上亲自吹的,我嘛,在茶摊上吹,他噻,论文可是译成了洋——文在全世界的吹,比我吹的牛逼大多了。”他说到“洋文”二字时卷着舌头。大家都晓得牛耳朵好吹,但从不扯谎,有专家作证?于是,众人开始半信半疑。王大娃也想起小时候的裁缝店里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日经曰久记忆有些模糊了。
“在吹啥子?”牛耳朵一抬头,立马站起来,叫:“好久没见了!荀亲家,茶老大,茶。”前者招呼亲家,后者叫茶老大,一语双呼连丝合缝。来人笑笑:“不要,我是来带孙走的,孙孙,过来,叫刘爷爷。”就是刚才捣乱的那个小儿,原来带他来的是他外公。那小儿大方不怯生,刚才听了太多的“牛逼”二字,现炒现卖:“牛逼爷爷。”荀亲家一抚孙儿的头,纠正道:“是刘爷爷。”牛耳朵大笑,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红太阳”塞给小儿,然后捧着他的肉嘟嘟的小脸,说:“就叫牛逼爷爷,听起来牛逼!”肉嘟嘟可能比胖乎乎更适合牛耳朵的感觉。小儿聪明,但此时糊涂了,他望着爷爷,嚅嚅地问:“他是牛逼爷爷噻?”众茶客忙起哄:他——就——是牛逼爷爷……
牛逼、牛逼之声吵醒了秦大爷,人老了,一坐下就眯,一眯就着,一着就醒:牛逼?你爷爷刘煤炭当年那才叫牛逼。秦大爷肚儿里沉淀了百年的巴川故事早就化成了一汪深潭,波澜不惊。今,牛耳朵无意间的搅动惊起了他心田里的一粒水泡,咕嘟,悠悠地升上了他平静的潭面:
那年还是民国,狮子坎旁边有庙,啥庙呢?唉,年纪大了,记性“撇”(差)了,庙门口有两座大石狮子,不晓得是哪朝哪代留下的,威武,脑壳上的毛,起卷卷,脖子上挂着一大串铃铛,外貌和其它地方的狮子差不多,但它“太”(大),大家都叫它狮子庙,好记。里内敬奉了好多神,既然是狮子庙,正神就应该是狮子噻,都说庙里的狮子菩萨最灵最神(奇),其它的都是偏偏神。那年,谭寡妇突然在庙门囗支起一个摊摊,卖香钱纸烛。唉,那年谭老三赶乡场遇上土匪抢人,谭老三也是的——舍命不舍财,结果人财两空。不过话说回来,一家大小就靠肩上这付挑挑(担子)吊(维持)命哟,遭孽,遭孽。世人可怜谭寡妇加上她的香钱纸烛比庙头便宜,这下犯了忌,庙里的和尚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嫌摊摊挡了庙里的路,和尚掀翻了谭寡妇的摊,旁人都明白是挡了和尚的路——财路,但又不好插嘴,谭寡妇只晓得哭。遭孽哟,遭孽。
刘煤炭空车回家,在东桥上老远就听到谭寡妇在嚎,他忙上前,瞪了一眼还站在台阶上诀人的和尚,便帮谭寡妇将一地的零碎收上车,随手又把她正哭爹喊妈的两三岁的娃儿塞在漆黑的煤筐里,反正娃儿也是“花眉日眼”的,送她回家,啥子家哟,就他妈间烂草房。走时,刘煤炭回过头来又瞪了和尚一眼,一声鞭响,牛生痛,“飙的个”(加速)就上坎了,看样子刘煤炭真生气了——打牛,平时牛儿就象他的幺儿一样。和尚讨厌刘煤炭假装圣人,何况又平白无故地恨了自己两眼,心中有气:“你把老子鸡巴咬了!”众人还没散,听见和尚“炫耀”鸡巴,抱着肚儿笑,肚脐眼都笑痛了。
城小,啥子东家坝西家胯的事不过夜,全城立马家喻户晓了。晚上,刘煤炭喝了一斤二两酒,闷酒,平常不过半斤量。为这,刘煤炭的堂客(老婆)咕囔了他半夜:穷吃饿吃的,明天早上大脚指拇朝天(挺尸)呀?不喝了嘛……
今天东家俩口子裹孽(冲突),明晚西家的婆娘偷人……城小事多,多得起砣砣,几天后,谭寡妇那点点事世人就忘得差不多了。
记得那个夜里有雨,下雪水,就是雪花还在空中飘,看着看着就化成了雨,冷,冷得渗人骨头,全城人都关门闭户早早地钻进被窝——热和。好几十年了,好多事都忘了,就这事我记得清,为啥子?不为啥子。秦老爷子在心中自问自答。
街上冷清,只有屋檐水哒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滴答,滴答答……听着更冷更静,瞌睡更好睡。大半夜里人发梦冲(梦魇):……叮当,叮当当……啥子声音哟?一下前一下后的,悠悠地响,就象川戏里头唱的啥子:一步三徘徊,三步一回头……狮子坎的人醒了,都在听,都舍不得热被窝……先前嫌吵,后来好奇,再,再后有些怕……先前贪(恋)热被窝,后来刚刚有了点看稀奇的心,忽然间,一阵鸡皮疙瘩爬上了后背:黑灯瞎火的……
竖起耳朵来听,原来是狮子庙门口在响,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好象是两个东西在响,恋恋不舍,一步一停顿三步一回头,再后下坡过东桥去了,穿过钟楼,又在大什字路口缓缓地旋了一圈,叮当,叮当当……过藕塘湾口,上南桥,爬曾家坡,钻门缝?驾土遁?长翅膀?反正出南门城门洞去了——晚上城门都上了锁的,没人晓得是啥子东西,又没人看见是啥子名堂,一出城后,就象是牛发疯一样撒开了蹄子跑,一路上叮当乱响……骇得南郭城边那些种田的把脑壳都藏到铺盖窝头打哆嗦……
第二天一大早,好像全城人都早起了半个时辰,听到没得?狮子庙头的狮子菩萨走了。听到的,狮子菩萨还舍不得走哟。看到没得?狮子菩萨眼睛水长流。看到的,狮子菩萨脚都不沾地……大家都稀奇的围到狮子坎庙门口来看那石狮子还在不,当然在,好几千斤重的太(大)狮子哪个搬得动哟?狮子在!菩萨在!大家一脑壳浆糊,啷个回事?莫名其妙的人越来越多。
突然,有人叫:“狮子菩萨走了!”狮子都还在,打胡乱说!真的,看,狮子菩萨哭了,都哭出血了——果然,那一对石狮的脸颊上都有血!天冷,血都凝成了块,昨晚的雨才没冲洗脱(掉),走了,狮子菩萨俩口子都走了,好可惜哟……
狮子菩萨显灵的事,最清楚的该是打更的叶老头,当夜他醉倒在城隍庙里头,一大早,他见狮子坎人挤得起堆堆,问啥子事哟?大家又好气又好笑,诀他:撞你妈个鬼哟?昨夜又喝麻(醉)了嗦?最倒霉的当然是庙里的和尚,神灵都走了,傻儿还来?香火淡了,和尚焉了……
隔了两天,谭寡妇又在狮子庙门口摆摊了,一大早,天将将天,很多人都还没起床,天冷,只有卖早点的粑粑馆开门生火了,是刘煤炭出车时顺带帮忙摆上的,一路上牛蹄踏牛铃响,还有他一个人大声夸气的声音,听得出他带着谭寡妇,亲家母亲家母的叫得好亲热,还有谭老三那个整天吊着两笼(行)青鼻涕的幺儿在牛车上“惊拉呜叫”的。
到庙门口摆上摊,其实就两张竹篾编的折折架在两张木凳上,铺上油布,堆上香钱纸烛。刘煤炭大声地喊:“狮子菩萨都跑球了,这下不挡路了噻,再挡!把庙门拆了就宽敞了!”狮子坎上坎下坎的都被刘煤炭震醒了:狗日的刘煤炭,一大早喝多球了嘛……庙里头的和尚们就算真睡着了也遭吼醒了噻。
天擦黑,刘煤炭收车回家,将将到狮子坎角角(下面)就听到那和尚在喊:“谭大嫂,你收摊的话,就把板凳篾折折些放在庙门洞里嘛,难得来回的搬……”刘煤炭听到,过庙门时头也不抬,一鞭牛,驾!谭家幺儿眼奸,恁大驾(辆)牛车,瞎子也看得见,在旁边直叫唤:“保保(干爹)的牛,保保的牛……”刘煤炭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见,驾!赶牛上坡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晚上又下雨,滴答,滴答的,天冷在铺盖窝头好做梦——叮叮叮,当当当……声音小,不吵,好听。从南门外进城,下曾家坡,串南桥,逛大什字,过钟楼,跨东桥,上狮子坎……莫非、莫非狮子菩萨回来了!大家忙起床披衣踏鞋,想看下传说中的狮子菩萨,门板窗子的声音,从南门城门洞穿城到狮子坎一条线地响,不,两条线,一条街两厢都有房噻,可惜,门外窗外街上都是雨,啥球都没看到——声音又轻又快,象一阵风。
不过,还是有些人看到了狮子菩萨,只是千奇百怪的,不相同,也许菩萨高兴了,化身,就象川戏头的戏法变脸,唰、唰、唰……好耍。但有一点是大家都看见的,庙门口那对石狮子脸上的血印没了,干干净净的,就象人刚洗了脸,脖子上还栓了条好看的红绳绳,精神。打更的叶老头上回遭了诀,这回上窜下跳的吹狮子菩萨回庙的样子,不过,一会这样一会啷个的。狗日的叶老头,咋夜肯定又喝麻了。 既然狮子菩萨回来了,大家都高兴,巴川城头城外的吹(议论)了好久。
那天,我正在茶馆喝茶冲壳子(吹牛),人多,刘煤炭挤过来一拍肩,示意我跟他走,我晓得有事。
果然,他在羊肉馆里要了两个羊肉笼笼(粉蒸羊肉),两碗羊杂汤,两个碗各装了半斤酒。开吃,冬天冷,烫嘴的羊杂汤和着芫荽的清香入肚,浑身暖和,额头冒汗,好安逸!刘煤炭端起酒碗:“老幺,整!”自己先干了一大口。我排行小,都叫我秦老幺。
碗中酒过半,耳朵开始发烫。刘煤炭有话明侃:“老幺,你晓得噻,我是谭家娃儿的‘保保’(干爹),逢年过节的谭家娃儿些都提两斤红糖几斤酒来孝敬,谭家穷,可礼数没少过……”我晓得——谭寡妇是我远房表姐,提起她家的事,我也有些酸。“你注意没得,你表姐摊摊上的货只见少不见添,屋里四五张嘴天天要吃呀。”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正想说点啥子,他挥挥手止住我的嘴:“想娶谭寡妇的人,养不起她那一家子,养得起的又不会要她……唉,如果她乱来的话,娃儿些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哟,谭老三呀……”今天的酒有些冲人,我和刘煤炭都没喝多,眼睛都有些红。
刘煤炭从兜里掏出一卷钞票塞过来,说:“先给她去进点货,把命吊(维持)到。”“你直接给她噻。”刘煤炭笑笑:“寡妇门前事非多。”我也笑了:“这城里头有你刘老大怕的事?”本地人喊老大,既可按排行称,也是一种尊称——大哥,就看称呼的语气,它看不出,但听得出,辩得清。刘煤炭端碗一口干,大声喊:“老板,再来半斤酒!”再压低声音说,“我,烂人一个,怕哪个?”而后嘴贴在我耳边悄悄说:“谭寡妇早晚要嫁人,娃儿些才长得大。”哦,我晓得了,也端起碗来一口干了,也喊:“老板,也给我来二两!”“好!耿直,”刘煤炭拍拍我的肩头,“醉了,我背你回去。”
后来,我表姐谭寡妇带着娃儿些嫁到了巴岳山那边,嫁了个“挖二匠”(挖煤工),人有点憨,但挣钱多。“出姓”(改嫁)那天,我送的,刘老大的牛车上山拉煤顺带着娘几个,车筐里就他妈两床烂铺盖——撇脱(简单干脆利落)。
有一便有二,秦大爷的心田又有水泡在冒……可惜,可惜他人老体衰,精力不济,坐着发困,困着想眯,眯着就想睡……
“牛耳朵,来,整两口。”顾三斤来得晚,一到茶馆就叫茶老大倒酒上花生胡豆,茶馆卖茶也顺带豆豆酒。顾三斤好酒,自称上午一斤,下午一斤,晚上还来一斤,所以人颂——顾三斤。
“你们喝,慢——慢喝,我不喝酒。”牛耳朵谦让,一脸笑嬉了。杀猪宰牛的屠夫不喝酒?哄鬼嗦!旁边的王大娃一扁嘴:你娃不喝洗脚水还差不多,搞忘了老子狗毛(一样)多回背你娃回家。王大娃与牛耳朵从小就相识,俩个家什(家伙)一起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打(玩)烟盒打杏核也打架,打别人俩个家什也“裹孽”(冲突),可以说对方屁股一翘就晓得他要撒尿。牛耳朵当然懂他的潜台词,忙嘟嘴示意:你娃莫“顶黄”(戳破)哈。这时,牛耳朵手机响了,王大娃又他的装怪:“牛亲家,晚上有空没得,来,喝酒。”“王大娃……”牛耳朵正想还嘴,可手机叫得凶,便不理他了,一看屏幕,却是老大。
“老五,清明我们去给爷爷上坟,你自己看着办哈。”刘煤炭的长孙给牛耳朵的电话。他放下手机,耳朵还在嗡嗡响,他讨厌老大那付训学生娃儿些的腔调。刘家历来规矩大,如排行,老大三条儿,排一二三,老二的三条儿,只有四五六……也不按年龄齿序,不晓得刘煤炭啷个想的,所以牛耳朵在外面人称二哥——响亮,武二哥打虎,牛二哥杀牛,一样的好汉。可在家族中只被呼作老五,他有些憋屈,但无奈——老大是退休教师,书呆子一个,不吃他的那一套,唉。
人们常说老大傻老二奸(滑)老幺娇,刘煤炭三条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每儿又生三条儿,三三得九,还没算女。牛耳朵是老二家中的老二,可谓奸上加奸精上加精,龙中龙,凤中凤,后人的成就更加证明了这一点,他的儿子在刘家曾孙辈中又最牛逼,可是在刘煤炭的九条孙中,不知咋的,他最遭爷爷嫌(弃)。刘煤炭阅人无数,三教九流无所不交,眼不可谓不毒,可,咋走眼了呢?
牛耳朵听罢老大的通知,有些郁闷,他的确很少去给爷爷上坟。外人都以为他还记恨爷爷的那顿扁担(他至今都不晓得爷爷当初下手之时,头一楠竹扁担在中途时就转了向,由扁担沿换成了扁担背,不然的话,他娃早就捡不起来了),其实他比任何人都喜欢老爷子,他那是怕、怕老爷子……
兴致未央的牛耳朵被老大突然来的一句话莫名其妙地搞得“焉巴疲愁”的,耳朵耷(拉)了下来,浑身上下象爬满了蚤子,“磨皮擦痒”的,先点支烟想放松,再喝口茶想提下醒,可终归无趣,便将刚点的烟甩在地上,再用脚来回地蹉,可怜的烟丝没燃成灰,且成齑粉后成泥。
半晌,咋没听见牛耳朵的喳闹呢?王大娃奇怪,一抬头,人已无踪,只余下地上一滩黄渍,心里不免嘀咕:屁娃,走也不打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