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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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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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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

                             

                                         

   哑巴又聋又哑。

   他对我讲,昨天我们在一桌斗地主,散场,他输了三十五个“大洋”,我输了四十七。嗯?我一寻思,昨天我在牌桌子上先掏出一把零钞,具体多少连我自己也没数。后来又掏了一佰元换零,下桌时我粗约一数,自己大约输了二三十块吧。今天哑巴竟然报出细帐来,我望着他比划的双手,左四,右七,心里“默"了一下咋日的花消用度,咦,应该八九不离十吧。再看看哑巴清澄的眼神:哑巴,你真奸(精)。看见夸奖,哑巴的眼神由明亮转为得意。

   我俩坐在东桥河边的坝坝茶摊上,沐浴着十月小阳春的阳光,端茶“聊天”,等待牌友。所谓牌友多是自由组合,茶摊小、旧、破,茶客多是闲散之人,交上两块钱,端杯茶,占个座,或聊天,或在牌桌上凑个角,以此来消磨时光。

   我,自我折腾了半生,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及俗话说的:一截田埂三节烂,搞得半腿是泥,浑身花目日眼的。前不久,刚因肾衰竭入院治疗,医生告诫我:多休息,少折腾。保命要紧,我遵医嘱,放慢了生活节奏,试着做个闲散之人,满城东游西荡。昨日,无意间,于此闲坐,自然非茶客,只是个“水客”,曾叫茶老板:来杯白开水。健康时医生的话是屁,病重时医生的话是命。看见牌桌子上缺人,一时手痒,于是结识了哑巴。

   这时,有人招手唤哑巴:哑巴,斗地主。哑巴一抬头,一翻眼,摇头摆手:不,不来。来人只好掉头另寻新欢。哑巴右手拇指食指一分一合,而后往茶桌上一摊:那人打假牌。哑巴见我明白了,又伸出拇指夸我:真聪明。我见过荣辱,可被哑巴夸,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极大了的满足,或许你的荣誉沉甸甸,可没有我此刻的轻飘飘。

   哑巴告诫我:那个人打假牌的事,不要到处乱说哟,得罪人,生是非。我连连点头,晓得了,放心。哑巴见我从善如流,沟通顺畅,心喜,眼晴笑成了豌豆角。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舒适,让人惬意又放松。树影婆娑跳动在我俩的茶桌上及身上,哑巴寸头,干净利落,面方目正,只是发质花白,看他年龄好似三十有余,大约是所谓少年白吧。我在外面受他人影响,尚好面相,此时心中嘀咕:真可谓造化弄人——哑巴鼻直口方,面部线条流畅,双目清澈……嗨,十聋九哑,受医疗技术认知的影响,我们这辈人有些在儿童阶段生病时打“庆大霉素”针剂造成耳聋,遗憾终身。哑巴小我二十来岁应该错过了那个时期,哑因应当另有原故吧。

   老板上前给茶杯续水,手重水急,水溅到哑巴衣襟上,“烫”得他猛然站起身来,手舞足蹈,两眼瞪得溜圆:啷个搞的哟!溅了我一身。言罢,直抖衣衫,甚是心疼——哑巴穿的是改良后的藏青色中山服套装,笔挺,皮鞋锃亮,看得出他穿着整洁讲究。我笑他:要上门相亲嗦?还来打牌。哑巴裂嘴一笑,不置可否。佛靠金装马靠鞍,此身装扮的哑巴若在步行街上飘过,也不失为帅哥一匹。

   这时,哑巴坐定瞪着我,比划着:你还认得我不?我小时候就认识你。我笑了:小孩认识大人当然,可大人却不一定认得娃儿——娃儿些在长,(外貌)在变。哑巴听罢,眼神暗淡下来,撇嘴:贵人多忘事。我脸上赔笑,心中却默想:哑巴应当是个有特殊符号的人,我啷个想不起来了?虽说现今世事纷呈光怪绿离,可前二三十年自己所处背景相对单调,就象青砖白墙一样,哪怕插根针也有印象噻,何况有明显特征的一个哑巴。我无奈地摇摇头,应该是哑巴记忆有误吧。

   哑巴!斗地主。有牌友上前叫道。哑巴一摆手:来噻,哪个怕哪个。洗牌、刁牌、发牌间,我忽然发现牌友有些眼熟:你,你是不是北门的张老幺哟?发牌的牌友停手望着我发怔:你,你,哦,(你)南街的王麻……不好意思。我被人认出有些欣喜,哪拘小节:(就)斗是,斗是,我斗是南街的王麻子。老了,老了,大家都老球了……彼此间好一阵感慨。张老幺身材变形了,腆着个大肚子,面部毛孔粗糙皮肤松弛,早就没有了少时的敏捷干练——沧桑都写在脸上。

    记得那年那月周末翻西门坡部队院墙进去偷看电影,他第一个刷地一下从铁丝网缝隙钻了进去,不想他的衣服让铁丝网挂住了,后面的人心急,把他往前一推,哗,好大一条口子。张老幺哭了:衣服烂了,老子回家要挨打,你赔,你赔……哎,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是他额上的那条“娃娃口”(俚语形容伤口大如咧嘴嚎哭娃娃的嘴)让我认出了他,“娃娃口”的来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至于我王麻子,他肯定是从我满脸的雀斑认出来的,张三,李四,王麻子噻。因为肾衰竭的缘故,我的外貌外形比张老幺更加夸张,这点我有“自信”,譬如,从不敢照镜子,就连上电梯面对锃亮的不锈钢墙面都“闭目养神”。

   抓牌在手,开始理牌。张老幺问我:你认识哑巴不?认识,早就认识啦。我回答的“早”其实是指昨天。牌桌上你来我往,我们三人注意力都在牌面上。对七……三带一……四个钩……双王……插针……报双……

   阳光明媚树叶晃,河畔有风来拂面,打牌嘛,衣角袖口也带风,钱嘛,纸个嘛,会飞,哑巴从衣袋中掏出手机压上。我好奇:哑巴,你也用手机?哑巴一咧嘴:我不会说,不会听,不会看嘛?还有振动噻。格老子,哑巴,你龟儿子名堂多。三带一,哪个给你打电话?我右手翘指作号筒状问他。老汉、老妈、哥哥、姐姐、老婆、娃儿些噻。我怔神间,张老幺在旁边杀腰枪:哑巴福气好。我虽然不明就理,但看他这付闲适的样子和穿着打扮,也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正走神,哑巴轰然甩出四个九,然后树起一根指头:插针!你的“白板”听不了大炸了,你输了。死哑巴,我还有四个三的炸弹。同为农民的张老幺摊牌给哑巴看并责怪他。哑巴不服气:人家已经脱手炸了!我望着自己手中孤零零的三个六夹“白板”苦笑,而后赏怨交集,道:还是你哑巴奸。哑巴一伸手:拿钱,拿钱。双指尖朝地作洗牌的翻腾状:洗牌,洗牌。

   轮到哑巴当地主了,我的下首张老幺对二之后插针,只剩一张牌了,哑巴作试欲炸,沉吟片刻后又止,望着我:你炸噻,再送他走。嘿嘿,哑巴你想哄我炸嗦?我才不上你的当,我不炸。张老幺出完牌后惋惜不已:麻哥,炸噻!哑巴一手烂牌。哑巴嘿嘿直乐:自己不炸,该遭,洗牌了。一把夺过我手上的牌重新洗牌。咦,哑巴你也打假牌嗦?哑巴得意地一扭脖子,牌往桌上一搁:刁牌。

   ……

   手机在桌子上跳,美女在屏幕上笑,哑巴忙翻开屏保扫了一眼:我有事,最后一把。牌毕,哑巴起身匆匆而去,自然没忘了振振自己的衣衫。

   张老幺对我说:你们南桥的冉哑巴奸得很。冉哑巴?不会哟,他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噻?我疑狐地望着老幺。他看出了我的迷糊,解释道:是噻,哑巴有人罩着,不招惹是非,不劳心费神,不勾心斗角,就是一个老小孩儿,自然年轻,看起来起码比我们年轻二十岁。嗨,难怪我没认出他来,嗨……

   原来是你,南桥的冉哑巴。我想起那年那月,我在街边的水坑中玩“水乌龟”,“水乌龟” 伸开六只细腿在水中乱爬……我自得其乐,不亦乐乎。不知啥时,身边蹲下一个人,我一抬头,原来是冉哑巴。他朝我哼哼两句:我们一起耍。

   这时,他二哥过来示意他:回家吃饭了。哑巴不走:我耍一会。两眼盯着“水乌龟”不眨眼。冉二不耐烦了,上来一把从水中捞起“水乌龟”往弟弟手中一塞,然后,一把抓住哑巴的手就往家走。我见自己的宠物被夺,哇的一声急哭了。哑巴硬着身子犟着头不从,冉二便使劲地拽弟弟,突然,哑巴两眼放光,俯身一口咬在二哥手背上,疼得冉二忙撒开手来对着自己手背上的齿痕直呵气:嘘、嘘、嘘,老三!你发颠嗦!哑巴转过身来将“水乌龟”递给我,两眼满是歉意:对不起。再回身抓住二哥的手看看齿痕的深浅,而后望着哥哥的眼晴:我们回家吃饭。我手握着“水乌龟”泪水未干,目送着俩兄弟的背影。忽然,哑巴一回头,一挥手:再见。

   再见,真再见了,却相逢未相识,不禁有些怅然。这时,张老幺在旁边说:你莫看,哑巴和李四妹俩口子好得很,就是他家隔壁那个李四妹。不会哟,就是小时候爱穿红裙子扎两个朝天鬏的李四妹崽。就是她,她原来那个老公喝酒打人还乱劈柴,把她怄伤了心。离了,嫁给冉哑巴的,还给他生了两个娃儿,他现在都当爷爷了,哑巴勤快,李四妹把他当个宝,你看他那身行头就晓得了。

   我望着哑巴远去的背影,扬手高呼:哑巴,明天再来,我请你喝酒。瞎子点灯白费蜡,哑巴又聋又哑,吼得再凶有卵用。我正觉得自己发傻,不想哑巴在路尽头将拐未拐之际,猛一回头,朝我挥挥手:要得。不会哟,哑巴,隔这么远,你有特异功能吗?不过,我立马就肯定了心曲暗通这个词,尽管我历来更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有些人有些事儿常理是无法解释的。

   招手时用力过猛,我的腰有些酸痛,我猛然醒豁过来——自己是个肾衰竭病人,不过,望着哑巴迎着夕辉闪烁的眼神——故事都在眼里,我依旧大声喊道:不过你喝酒,我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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