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凳”,快点来,来坐茶老大的老板凳。
当地江湖上所谓的“老板凳”,即某段特殊时期“操社会”(闯荡江湖)的人,自诩凭勇气实力获取社会地位和尊重的大哥,市人称之为“杂痞”。夕阳无限好,岁月催人老,时过景迁,黄花己残。旁人称之为“老板凳”,三分敬三分叹三分唏嘘还有一分因人而异的感叹,此称呼常常让我想起武侠剧中的一句歌词……只剩下一襟晚照……
说着,那人笑指着茶馆老板常坐的一张老板凳——楠竹椅子,当地人的称呼乱,不论大小高低贵贱凡是可以搁在屁股下坐的都可叫着板凳。老板凳老矣,经风霜、渗汗渍,绪红透乌,亚光泛亮,凳子本结实,加之茶老板珍惜,是以如此。茶老板嘛,自然常坐在随时可以扫视茶馆内外一切动向的绝佳位置——坝坝茶噻,邻河,内外皆修,屋里屋外都摆满了桌椅,屋小坝坝宽,屋里屋外一眼观尽,故名。
我一眼就认出了“老板凳”,下额有痣,痣上留有胡须,他脸颊上的络腮胡刮得白中夹青,白多青少,老了,几根青须焦枯而且张牙舞爪地龇牙着,看得出白须已被拨掉,是以显得稀疏。俗话说:痣胡、痣胡,至富、至富噻。中国人喜欢讨个口彩。只是痣大,毛少又颀长,曲张无拘,显得有点儿滑稽。
此“老板凳”自然有姓,不过称某“老板凳”似乎有些拗口,何况“老板凳”们并不多,多的话就不“值钱”了。
我与“老板凳”曾有过一面之缘,我认识他,他却不识得我。
“老板凳”坐在老板的凳子上,端起自备的不锈钢茶杯饮茶,现今老茶客们的茶杯多随身携带,干净、卫生、方便。他的茶杯锃亮,金属杯新,亮如镜,弧形的杯体倒映出“老板凳”变形夸张的嘴脸。
这时,茶老大从屋里出来,见状,直叫:“老板凳”,给你说过(一)万多回了,莫坐这张老板凳,我坐这里好看(茶)堂口的。“老板凳”悻悻地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搁屁股,又若无其事地端起了茶杯。
“老板凳”。有来人近前招呼,“老板凳”刚刚张口、离杯、抬头,还未看清来人,来人伸出爪爪(手)掂起“老板凳”头上的棒球帽,“老板凳”手快,忙用双手护住帽子连带自己的脑壳,此时方才认清来人:老五,莫整哟。天气渐凉,秋风吹爽,十月小阳春,不凉不燥,“老板凳”就早早地戴上了帽子,真成“老”板凳了。
来人依旧揪住棒球帽不放,笑讥道:摸个‘锤子’呀。“锤子”这个词西南地区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多义词。“老板凳”头一偏,摆脱开来人的纠缠,继续说:老五,莫整哟。
老五还不心甘,手朝河中一指,继续开玩笑:烂帽子一顶,请老子喝二两酒,帮你甩毬到河头去。坝坝茶馆毗河而开,一来僻静,二来空气清新,最主要的是房租便宜。老板凳双手护帽仰头望着老五,笑道:帽子,老子屋里多的是。老板凳胖了,颈圈肉和脑壳一样粗,粗得起圈圈,胖人的“救生圈在腰间”,老板凳颈上的小圈圈也有若干。
“老板”凳居然不生气,继续喝茶,喝闷茶, 沉默不语真君子。这时,有人叫:“老板凳”,打牌。“老板凳”依旧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地:有——人——没——得——嘛?到处都是你的老搭子(搭档),装怪嗦。此时,角落里又有人应:我们都在等你息口气,再来。
我在一旁一直冷观,阳光筛过树阴洒在他脸上,角度正好,我看见“老板凳”胖胖的眯眼中闪过一道光,一闪而逝,眼帘下垂,又成了一条缝,如果他端坐不动的话,外人都会以为他正在打瞌睡。他懒懒地应道:好嘛,陪你们耍一下。“老板凳”的应答低调随和,我却从中又听到了隐密的从容。不知从啥时候开始,老婆常“夸”我贼——整天“无事暴筋”的,尽琢磨人。我冤,需非克意而为之,可怪念头总是神出鬼没的,也不冤。
河沿石护栏上卧着一只猫,懒猫,暖暖的静静的晒着太阳,今天太阳真好,人们如此说,猫也如此想吧。那是只花眼猫,左眶黑,右眶黄,眯缝着眼。这时,有人从旁经过,猫儿眼骤然瞪起,见路人并无恶意,于是又搭拉下眼皮儿继续闭目养神,睁眼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猫儿眼中掠过一道绿绿的冷光,一闪而逝。
我历来不喜欢猫,特别是它那闪烁不定的眼神。那年那月,我唇上的绒毛才新发,青春期的荷尔蒙旺盛又无处发泄,自我感觉象一头野驴子一样,浑身上下“磨皮擦痒”的……与朋友们一起和,气自家屋里的老汉直骂我是只野猫。唉,老汉,你明明晓得我讨厌猫。
一天,有朋友叫我:走,吃火锅。是时,吃火锅麻辣烫是时尚,自然屁颠屁颠的乐滋滋地尾随而去。一进店门,好大一群人。所谓店,时下海潮初兴,万物草创,两间小巷中的民居,三五张旧桌,一溜杂七杂八的各式各样的条凳独凳,大小高低不一。我等小毛弟等当然有自知之明,悄悄地找了个旮旮旯旯,寻了张跛脚凳子坐下。
乱轰轰的酒过三寻,有人起立,双臂下挥,喊道:弟兄伙们,息一下,听老大说。现今的“老板凳”那时的大哥,站起身来,说话铿锵有力:兄弟们!今天晚上“出差”,不过上次“出差”的弟兄伙们就息气,不去了……”
我听了半晌才明白,原来是某二人有私怨、结“叶子”(矛盾),解不开,都私下来找老大收拾对方,你来我往的,这一趟差已出了四次了,今是第五次了。我愕然结舌:俩个傻儿嗦!花钱请人揍对方,对方又花钱请同一帮人来揍自己,花钱挨打,脑壳有疱吗?
火锅蒸汽缭绕,昏黄的灯光下,老大的面目有些模糊,腮下那“滩”痣,黑、大,隐约可见,他目光如星,时尔一闪——透过火锅上空的水雾——锥人,只听他讲:“江湖上的事,有江湖的规矩,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出场的人莫搞混了,醒水了(穿帮)哈。喊罢,端起酒碗:弟兄伙些(们),来,整(喝)起。
小时候常看电影《智取威虎山》,此情此景极似剧中百鸡宴里的情景。
我虽也常常做些装神弄鬼令人不齿的事,但也知道是非好歹轻重,于是趁人不备,轻轻地放下筷子,“放了屙尿筏子”(溜了)。溜时心虚,脚下绊了一根老板凳的腿,差点儿摔了一跤,坐在凳子上的人瞪了我一眼,我忙低头垂目而过,溜之大吉。
沧海桑田,不意间又见“老大”,不过称呼已变。
啥动静?我寻声望去,树,河堤石缝中滋生的黄葛树有合抱粗,斜技掩水面,树上、空中——原来是河边石拦杆上那只猫儿捕住了一只鸟,这猫啥时窣上树去的呢?花脸猫卧在树枝上,绿眼盯着到手的猎物,眼神冷冷的。鸟儿在猫爪中挣扎,可爪子早抓透了它那娇嫩的身体,鸟毛色凌乱,有血渗出,其挣扎不过是加速自己的死亡而已。
错过了猫儿捕鸟的精采过程,心里不免有些遗憾,想来是自己身上喜好嗜血斗勇的余腥未散吧。猫儿的动静打断了我的思绪,再看茶堂口,“老板凳”已不见人,一细寻,原来他正呆在角落里与人打牌斗地主。
那桌斗地主的观众不少,却无人看“老板凳”打牌,我不由得好奇,近前一看,原来如此——“老板凳”的牌一理清,手中牌的张点大小便已烂熟于心,于是,合牌成叠,随出随抽,外人旁观自然无趣,只好欣赏他人的牌技。
茶坝坝里放眼望去,全是黑白(头发)的人脑壳,大多坐着,低我一“等”,我正好站着“打望”。茶老板的凳子多闲,那是茶老大在招呼客人“上蹿下跳”地忙,屁股无暇落座。阳光透过树隙照在那张油光亚亮的老板凳上,竹椅有损,但被铁丝绑扎得紧凑巴实,应当是茶老大的屁股在那上面搁久了,椅面的形状由臀而生,认人。
老板精瘦,象根竹杆,脸上无肉,只剩一张皮,不过气色还好,俗话说“脸上无胬(肉).,必定是怪物”。我想,茶老大也应该是个有个性的人,眉毛稀,且粗且长,乱糟糟的,点灯的话,肯定费油。不过我看坝坝茶的生意不错,热火朝天的,与临近冷疲啾(薰)烟的茶摊相迥。
自来茶馆就龙蛇混杂,是非之地也。前几天喝茶时曾听到过茶客议论茶老板:一天,有俩茶客斗嘴,眼看就要动手。茶老板上前,话少劲狠:滚,(旁)边上去打(架)!一茶客知趣,一边嘟囔一边落座,另一位借着三分酒劲与茶老大雄起:关你卵事,老子和你到边上去打!茶老板伸出右手按在对方肩上,茶老大巴掌大、关节粗,人瘦,手掌也只剩下一张皮,就象过去乡下柴火灶前的那一把破蒲扇——电视上的济公和尚用的那一把:坐,还是滚!那人立马侧腰下斜,泄气服软,就象左肩被夹钳(老虎钳)锁死了一般,一脸(痛)苦相,嗫嚅着:坐、坐……老大、老大……轻点、轻点……茶老大转身拂袖而去,那是有人在喊:茶老大,茶,两杯。
坝坝茶人头传动,室内的麻将哗呀哗,室外的扑克唰呀唰,坝坝吹牛的哇呀哇,乱轰轰的,杂而不乱,闹热(热闹)。
王大娃。有人叫我小名,爷爷辈的人了还有人叫小名,心中有些暖意。我一回头,见是一个白发老头在招呼自己——老头弯腰佗背的望着我笑:王大娃儿,还认得我不?我心中骤然一凉:陈……陈……陈老师。我脑筋转得飞快——陈叔叔、陈公安、陈局长……最后出口的是陈老师——敬、畏、亲、疏,在我脑中盘恒了一圈,终觉得还是老师的称谓妥贴。
噫,王大娃,长大了(出息)嗦,称呼也太生份了噻。陈老师声音洪亮,先前应当是职业习惯,现今是惯性还加耳背吧——对话中我发觉他的听觉有些毛病了,与人对话附耳,岁月不饶人啊。他知道他想要的称谓,不过我从小就对他尊而不敬,外亲内疏,这都是因为他的职业和性格的缘故,还有我与他家的那些“恩怨”。听他揶揄我,我忙改口:陈叔叔,您就别“踏屑”(揶揄)我了嘛,我在您面前就是一只蚂蚁子。还是(象过去)油腔滑调的。我知道陈老头喜欢听奉承话,我从小就常与他斗智斗勇玩“太极”,与他斗,与他老婆斗,还常常整得他儿子“惊叫唤”。谁叫他家与我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呢。
那时,陈老头脑壳上还未长“枝枝”,就是戏剧中官帽上那两个“枝枝”,俗称官老爷,时,人们称他陈公安,我们七八家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他的儿子小强与我年龄相仿,人干瘦,俗称“精骨人”,我叫小强“排长”,排骨噻。初时陈老头以为我在恭维奉承他儿子将来有出息,不久便从我戏讥的口吻中听出了门道,将我狠狠地训了一顿。于是,我怀恨在心,便找小强出气。陈老头知道后大怒,趁无人之机,差点将我耳朵纠(拎)了下来。我性子倔,小强的耳朵自然成了我的复仇对象:你家老汉又不可能天天白天黑了都跟着你!这下子把陈老头惹毛了,到我老汉那里告了刁状。那天,我家的扫帚把把打折了两根。于是,我与陈老头结下了“叶子”(梁子)。
今晚要下雨,我给他家瓦屋顶上飞匹砖,晚上,你娃屋里头莫想睡清静瞌睡了。小强放学路上正走着,突然身后飞来一颗弓弹丸,后脑勺上立马肿起了一个大青疱,那是我用米汤泡黄泥再搓圆阴干后打麻雀的“子弹”。他家那只准备过年时杀来吃的骄傲的大公鸡,今天少了尾羽,明天缺了翅膀毛,后来那只光胴胴(秃)鸡远远一见我就跑:瘟神来了,我跑,跑、跑、跑……
陈老头儿抓了不少坏人和小偷,绞尽脑汁安了不少圈套想来抓我的现行,我才不上你“鬼子”的当,总是抓不住我这小毛贼,急得陈老婆子站在院子中间对着我家大门咬牙切齿的……我非但不躲,反而现身门口,笑着劝她:孃孃,莫怄气,叫陈叔叔抓住那个龟儿子,关他娃儿进班房(监狱)去。更加气得陈家上下“打嗝”。我老汉一次性地打断了三根竹篾块,我咬紧牙关,视死如归:你打!打死我,我也没干!事后,我一瘸一拐地上学放学,时间长达半个月,有同学问及,我装出一脸无辜:我冤枉!心中却窃喜:要是老子承认了,起码要打断三十根竹篾块。
至此,我与陈老头家结下了“血海深仇”,不过,我一见陈家俩口子,总是叔叔,孃孃地叫得更糯更甜,看着他们那付苦瓜脸,我发自内心地笑更加阳光灿烂:叔叔,孃孃,再见。他们的表情在我身后,我看不见,只是听得到陈婆子在诅咒我:(未来)打“砂罐”(枪毙)的!陈老头儿豁达些,叹了一口气:莫(诅)咒别个,娃儿嘛,大些就懂事了……
后来他家搬到了东桥的公安局宿舍楼,我嘛,继续在老院子里和。
再后来听说陈老头当了局长,嗤,连自家房顶漏雨、娃儿脑壳长疱、鸡毛蚀了的“案子”都破不了,还想去抓杀人犯?嗤。
那年,我为啥事刚进了局子滞留室不久,就听门外有人问:是不是关了个姓王的傻儿?是有个姓王的。锁响门开,来人正是陈老头,小(年青)警察见是局长大人来了,忙起身,将自己屁股下的板凳让出,示意局长坐,他还未来得及开腔,陈老头却视而不见,猛地将警帽一摘,摔在桌上,骂我:(一)个傻儿,耍小聪明把自己耍进来了噻,你小子是滑,如果用在正道上,肯定比你老子有出息,说不定混得比我还好,正道,正道,外门邪道是死道,晓得不?(一)个傻儿!我不吱声,心里正嘀咕小警察:马屁精,一张破板凳就想讨好?赶快上街去买张新的噻。那时,我还不明白我老汉说的,单位上换新椅子(藤椅)他却没要,我以为老汉在撑表现呢。当听到陈老头“夸”我精灵的时候,心里开始反击:啥子“肯定比你老子有出息,说不定混得比我还好”,一个破局长而已,自以为高人一等,嗤。
事后,陈老头的那付鬼样子老在我脑壳里面晃,挥之不去,好久好久。
王大娃,我请你喝茶。没等我答应,陈老师对屁股刚刚落在老板凳上的茶老大叫道:茶老大,茶一杯。我口中称他叔,心里还是愿称他老师。我们到边上去坐下嘛,那边空气好,摆下龙门阵。我便随遇而安,顺其自然。
闲话半晌,陈老师夸我:算你娃醒豁(明白)得早,少走好多弯弯路哟。他们那代人读书少,话直白通俗透彻。我自然聆耳倾听:你娃那些“拦稀摆带”的事,你还记得不?我和你孃孃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强娃儿早就把你的那些破事烂事当成反面教材教育他儿了,现在正在教他孙子炼火眼金睛,不过我的曾(孙)刚满月,还不会说话。说后两句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恭喜,恭喜,陈叔叔都当祖祖了。我明白如果口称陈老师,他会以为我见外,毕竟重庆区域内的称呼文化,“老师”早烂满大街了
陈老师见我不时地打量忙碌的茶老大,纳闷地盯着我:你娃又在耍啥子鬼把戏?我贼陈老师您也贼。自然是心声。陈叔叔,茶老大这人有点意思哟,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陈老师伸出食指点点我:你娃鬼,日本鬼子。我笑他也笑,我笑陈老师泄露了天机,他笑我自作聪明,彼此都会错了意。
我偏坐着端杯呷了口茶,小时候老汉早教过:在长辈面前屁股不能坐满板凳,可茶馆这竹篾编的凳面早已经塌陷,老板凳了,我只能坐在老板凳的边缘,时久,搁得屁股“亲痛”,不由得感慨了一下:茶老大找“尽钱”嗦,板凳该换了。陈老师眯眼笑笑:坝坝茶,赚块块钱,你娃将就吧,一张凳子要好几十块钱呢。我恭维“老头”:陈叔叔体恤民生艰难,是个好官。滚,滚,滚,少给我上膏药,哄老头高兴嗦,我退休二十年了,早从台子上下来了,你以为我还在台上唱大花脸嘛,要你喝彩。不过我还是看得出“老头”爱听,受用,俗话说“好话一句三冬暖”嘛。
陈老师见我又在观注茶老大,奉劝我:你娃莫去找他的麻烦哈,你娃不是他的“个”(对手)。我寻隙追源:茶老大的口音不对,外地人,你了解他。说罢,我盯着他的眼睛不闪(眨)。不了解,不了解。“老头”急切的矢口否认,在我眼中却早露了馅——强娃儿老汉,你跟犯罪份子斗,赢多输少,与我斗,赢少输多,你忘了,刚才你还在夸我呢。
喵。我回头,见是那只花脸猫不知啥时候卧在我俩身后的石挡杆上,正偷听对话,不知道它是异议或是感慨,喵了一声后,继续晒它的太阳。
我倏地发觉旁边有一缕目光在审视着我俩的交流,抬眼望去,只觉四下茶客人声鼎沸,并无异样,奇怪了。我的目光扫罢,落在了斗地主的“老板凳”身上,他正聚精会神地斗地主呢。我突发其感,问:陈叔叔,你认识“老板凳”不?陈老师一扁嘴:在我眼里头没有啥子外号,只有编号和姓名。那你还叫我外号?与天斗,与地斗,与“老头”斗,其乐无穷。你那是小名,啥子外号哟,你娃上过好多年学,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头”着了我的道还尤未知,继续发表自己的见解:就象我们强娃儿,哪有老子给儿子起外号的哟。我暗笑,不出声,口中直管应:对头,对头。侧坐时久,屁股生疼,我屁股落了一下,嘎地一声,板凳响了一下,板凳老矣。我突然想起自家的“龙椅”,那张自己专用的藤椅,老婆儿女一慨不许落屁股,藤椅轻便舒适,新买来时有些硌背硌屁股,时久,板凳渐渐地与我契和,肉贴凳,凳巴(贴)肉,就象我与儿子在篮球场上的配合——默契。对了,“龙椅”有根藤头松了,回家去修理下,不然先松后散再就垮了。
……
也许我与茶老大之间有某种特质相融,臭味相投,渐渐地成了朋友。常常在一起扯南山盖北瓦,东家坝西家胯地吹牛、冲壳子。彼此都已不再年青,牛皮自然就少了些少时的豪情,多少都带着点调侃。
茶老大多年后给我讲了个故事:那年暑天,热,热得人心烦。半夜,一声响,我以为有猫在捉耗子,常有只野猫在家里四下乱窜。人醒,生尿意,便起床屙尿。突然,发现客厅窗帘后面立着个人,老子一下醒豁过来:贼,有贼!顺手抓起板凳掼了过去,那个“家什”(人)咚地倒了,被老子砸昏了。这时候,婆娘被(动静)弄醒了:深更半夜的,搞啥子灯(明堂)哟。一开电灯,正见我又抡起凳子正欲砸向小偷:你竟敢偷老子(屋头)!婆娘忙扑上前一把抱住我,喊:打不得哟!老头!又要出人命……(我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又要”?表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打起了小鼓:茶老大呵,你龟儿子原来乌龟有肉在肚皮里头。)婆娘晓得我的手脚重。我忙硬生生地收住势头,贯性中的板凳硬生生地往地上一搁,咚地一声,板凳散架了,楼都在抖,只听楼下哗地脆响……后来才晓得,原来楼下客厅的吊灯都被我震落了。(可惜,可惜。我可惜的是板凳砸错了地方,不解气。茶老大却曲解为我心痛东西,不以为然地。)老板凳了(无所谓)。
那个崽儿躺在地上求饶:大爷,不,大叔,不,大哥……鼻涕口水眼晴水乱流,花眉日眼的,嘴唇上的绒毛糊在一堆。唉,你龟儿子好大了!十……八……满了没得!刚刚……满了几天……我婆娘忙拉我:老大,算了,娃儿小,不懂事。我心一软:不是小,是嫩。回过头来叫婆娘:屋头有好多钱(现金)?就几百块(买)小菜钱。拿来,全拿来!
我把钱往偷儿身上一甩:要学好,真的进圈(监狱)去了,你娃才晓得锅儿是铁倒(铸)的。滚,拿起钱滚!他哪里敢要,我一瞪眼:拿到,这是老子赔你的医药费!
早上,陈老师敲门进来,叫我赔他家的吊灯:深更半夜的(你们)两口子杀仗(打架)嗦?(昨夜)我就不来给你们添乱了,大清早的了,(你们)气消了噻?赔钱!赔钱!当然只有赔钱了噻。就是你喊的陈叔叔。
茶老大见我一脸迷惑,解释道:陈老师,陈公安,陈局长,陈老头……啊?他……他不是住在“四季阳光”的吗?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住我楼下……
(茶)老大,慢点(说),我脑壳(里)有点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