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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兴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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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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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美叔

老美叔是公社养猪场炊事员。他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岁数大的叫他老美,我们知青叫他老美叔。他很老实,老实得近乎于憨。我们俩很好。我敬重他,可怜他,甚至觉得他活在世上很累,但又不想离开他。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1975年秋天。那是我刚刚从鄂光大队调到公社养猪场。那天早晨,天灰蒙蒙阴沉沉,很冷。刺骨的寒风一个劲地刮,仿佛要把人间的热量全部卷走。我们在“老队长”带领下,挖猪场门前那一小块荒地。这块地有二分左右,暗红色,凹凸不平,地上长满野草。“老队长”穿着薄小袄,腰间扎着褐色布带。我们五个知青都穿着绒衣。“老队长”看了地形,嘱咐我们几句,大家干了起来。经过一年的磨炼,我们对农活已不陌生,手掌上血泡早被肉茧取代。一个早工,那二分地就被开出来。

老美叔来了。他姗姗走来。他头戴洗掉色的黑棉帽。帽沿耷拉着,两边的帽耳一上一下;身穿黑土布棉衣棉裤,腰间扎着布带;脚下穿着退色的黄胶底鞋,没有鞋带,鞋舌翻在外面;裤子短,没穿袜子,鼓铜色的小腿裸露在外……起风了,路旁的树梢被吹得“呼呼”作响,坚硬的黄土地上枯黄的野草随风摆动;大地在寒风中发出令人揪心的呻吟……老美叔双手套在袖筒里弯腰向我们走来。在“老队长”跟前站住,几乎从嗓眼里挤出三个字:“饭好了……”他声音很小,很嘶哑,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们却听见了。听得很清。“老队长”把手中的铁锨猛地往地上一扎,大声说:“吃饭!”我看老美叔,他没有任何表情,跟在“老队长”身后往回走;我们拖着沉重的双腿也向厨房走去……

我的铺和老美叔挨着。吃过晚饭,我准备睡觉。那时候不比现在,猪场没有通电,屋里窗台上仅有一盏没有罩的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亮。那光亮灰蒙蒙阴沉沉,使小屋显得仓凉、可怖、寒气森森……

厨房收拾停当,老美叔也将入睡。他取下棉帽,用手拍拍帽顶,大概想拍去灰尘。然后解下腰间布带,脱掉棉衣裤,钻进自己被窝……

“咚咚咚……”突然传来敲门声。那声音在深秋的夜晚格外清脆,随着呼啸寒风传得很远……

“‘老队长’,开门……咋都睡了?还有事哩!”是场长的声音。场长二十二、三岁,是公社综合农场党支部委员,这次公社组建养猪场任命她兼场长。她今天一大早出去,说是到公社开会,现在才回来。

“老队长”起床开了门。她进屋便大声喊:“都起来,一会儿开会。”接着又说:“老美,我还没吃晚饭,给弄一点!”我们都起了床。老美叔连忙说:“来了,来了!”

吃过饭,场长宣布开会。我们坐在厨房的凳子上,围在方桌旁。方桌上那盏没有罩的油灯象田野上荧火虫,忽明忽暗;屋里一切象涂了层黄腊。老美叔拾掇完,搬个凳子坐在我身边。他没有抽烟,那怕是旱烟袋。他双手套在棉袄袖筒里,眯着眼望着场长,仿佛想听到些什么。

场长很健谈。从猪场基建、牲猪饲养、饲料供应、资金筹措……等等等等,说得很细。一会儿功夫两个小时过去了。我的眼皮直打架。再看老美叔,他靠墙睡着了。

场里买了一头母猪,黑黑的,听说叫“北京黑猪”。这种猪原产北京,后来与高加索、巴克夏等猪杂交而成。它生长快,耐粗饲,抗病抗寒力强;成猪可长350斤左右,每胎产仔10头以上。这头“北京黑猪”拴在场门口那棵碗口粗的楝树上。听说已受孕,不久就要产仔。

自从有了“北京黑猪”,老美叔更忙了。除了劈柴、做饭就是打猪草、喂猪。他对这猪特别有感情。他常常在米糠麦麸里倒上剩菜剩饭加上盐,用温水拌匀后倒入食槽喂它。他常常蹲在地上给它挠痒。那猪仿佛通人性,老美叔每次挠它它都一声不吭,慢慢地躺下去。“老美”叔总是不停地唠叨:“多吃点,多睡会儿,多生几个猪娃儿,啊?!”

老美叔总是埋头做事。他不爱笑。我很少看他有笑脸。场长和“老队长”经常回家过夜,他从不回家。我们知青口粮由公社粮所供应,场里社员从家里拿;老美叔总拿细粮。老美叔有时也给我们说说队里发生的事……

有天晚上,我刚睡下。老美叔推推我,小声道:“小弋,我给你说个事儿。”我披上棉袄坐起来,靠近老美叔,忙问啥事。他不开口,却笑起来,“‘老队长’的老婆又有了。”

“啊?又有孕了?”我扭头看“老队长”的床铺,空空的。他又回家过夜了。老美叔向我靠近些,说:“你说说看,都快五十的人了,咋又叫老婆怀上了?”

那时候我对男女之间这方面的事情懵懵懂懂,说不清楚。我想起国家提倡计划生育,便说:“他应该计划生育才对。”老美叔压低嗓门:“啥计划不计划,老婆叫他带那套……他就不带呢!”我听得似懂非懂。老美叔却笑了。我第一次见他笑得那样开心。那笑声在小屋里回荡,给悲凉的夜晚带来一丝生机。

转眼到了种麦季节。公社划给场里十几亩地,几乎都种的红薯。今年雨水少,气候温和,红薯个个长得又肥又大,薯秧盖满庄稼地。我们在“老队长”带领下,起草摸黑地扯薯秧,刨红薯,接着便抢墒种麦。老美叔更闲不住。除做饭、喂猪外,每天还烧几遍开水。一有空儿,他就去后山挖野菜为我们调剂生活……

红薯收了。麦子种了。门外棚子里堆满薯秧。厨房里红薯堆成一座小山。那沾着黄泥的红薯看上去惹人眼馋,满屋子散发着泥土味儿的芳香。

我们这里缺水,不产水稻。小麦很少。一年吃七、八个月红薯。老美叔建议用红薯换麦子和黄豆改善生活。场长采纳了他的建议,不久换回了麦子和黄豆。那天,老美叔特意到几里外的李家洼换了豆腐,蒸了满满两大锅白面馍馍。我们象过年似的饱餐了一顿!

立了冬,农活闲了,场里放一天假。屋里很静。外面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天空灰蒙蒙的。偶尔听见几声猪叫。人间的一切在这里显得苍白和平淡……

我没有出去。准备看看《养猪手册》。刚拿出书,发现老美叔坐在厨房里发呆。我走进厨房对他说:“你回家看看吧。”他猛然苦笑起来:“我有啥家哟。光棍一条!”

“你没成家?”我问。他叹息道:“年轻时太穷,娶不起老婆。现在四五十了,还想它干啥?”他接着说:“过去的事不提了。现在跟你们在一起我很高兴。你们从县里来,吃了很多苦。父母知道会心疼的……,以后招工走了就好了。”他眼圈红了,声音低沉:“你们要真走了,我也不在这儿干了”。我连忙说:“老美叔放心,我们不会走的。”

老美叔笑了。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小弋,你歇着。晌午我给你擀面条吃!”

入冬以来,下了第一场大雪。漫天的雪花象团团银絮飘向大地,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地面上的山山水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银色世界……

根据公社指示,猪场基建开始上马。今冬先在北坡建10间猪舍,明春再盖仓库和宿舍;还要再买些母猪加紧繁殖,明年存栏要达百头以上……

为了尽快备齐建筑材料,我们白天劳动,晚上跟着拖拉机到几十里外的地方拉水泥、石灰和红砖等,前后苦干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老美叔偶尔给我们蒸些馍吃。因为平时只有拖拉机手才能享用。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很黑,阴风吼号;地上的积雪冻得坚硬,清冷的夜晚笼罩猪场。当我们卸完最后一车石灰,到厨房吃完夜宵后,老美叔受到了场长的严厉批评。因为麦子和黄豆剩下的不多了。

又是一个清冷的夜晚。我从工地回到宿舍。只见老美叔正在收拾铺盖。见我进来,他没有说话,泪花在他眼眶里滚动……我脑袋翁翁作响,竟一时语塞。他望了我一眼,扛起铺盖,迎着呼啸寒风,跚跚走出门……

我追到门口,老美叔正在向村里方向走去。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他那身躯越来越小,终于被大雪吞噬了……那以后,老美叔再没有到猪场来。

1976年春,10间砖混结构猪舍在北坡建成;夏天,猪场存栏母猪8头,肉猪120余头;秋后,我告别猪场到武汉上学……

1979年,猪场解散。

1983年秋,我重返猪场。那里除了连片的红薯地,一切都已消失……

老美叔,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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