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这天,母亲走了。从此,我的人生中少了一份责任和牵挂,而在这个世界上,也少了一个爱我的人,我也不再是有妈的“孩子”。
3月12日,母亲被查出肺癌晚期。之后的两个月,我广东湖南两地来回奔波,身心疲惫。幸运的是,在母亲最后的日子,我们兄妹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父亲因为祖母去世时未能在身边而终身遗憾,因此,命令我们陪伴母亲最后的时光,而且是“一个都不能少”。我厂里月末月初的事情很多,周末两个孩子在家没人管。一度我甚至觉得父亲不近人情,不体谅女儿的难处。但现在我很感激他,因为我不用留下和他一样的遗憾。
母亲最后的日子非常痛苦。十八天未上床睡过觉,只能在椅子上坐着,否则马上呼吸不了,氧气也几乎起不了作用。十多天里,几乎不能进食,只能喝一点水,靠针药维持生理机能。最后一周,母亲呼吸困难,全身疼痛,昼夜不眠,需要我们24小时轮流陪护。母亲生前,多次苦求我们姐妹,让我们不要再给她打针,让她早点走。我的内心很是煎熬。一边是父亲的以生命为本,不忍母亲的离去。一边是我们姐妹的以人为本,不忍母亲这样绝望地受病痛折磨。哥哥是中立的矛盾态度。我们准备了麻醉的针剂和特效的止疼药,安眠药。但最终,我还是怀着矛盾和歉疚,看着母亲自己熬到了生命的终点。最后一天因迷信什么农历的初五,十四,二十三是诸事不宜的“三黄日”,是凶日。母亲已经无力抬头,说话已含糊不清,熬得特别的苦,总盼天快点亮。看到她那么难受,我也心如刀割。总忍不住偷偷抹去泪水。第二天一早,母亲自已要求到床上去。妹妹过来了,她和父亲看护母亲,我们出去购置即将到来的葬礼用的物品。回来吃了中饭,我和姐姐给母亲擦身换衣服。发现母亲任我们摆布,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其实这时她已是昏迷状态,而我们竟然以为她是睡着了。忙完一测脉搏,我发现母亲的脉搏时有时无。无论怎样都唤不醒。除了呼吸,好像已没有其他的生命迹象。妹夫赶紧打针,针扎进去,才发现母亲的血液已凝固,药已进不了血管了。下午三点半,哥哥贴着母亲的耳边说,让她走。因为算命的说,下午五点到七点间不能走。如果在这个时间走,会对后代不好。我不信这些,但为了这个事,朋友特意打过电话给我,劝了我十多分钟,要我一定要信。于是我也没作声,只能“入乡随俗”了。哥哥第二次跟母亲说时,母亲紧闭的眼里竟渗出一滴眼泪。也许母亲听明白了哥哥的话?然后她的呼吸开始卡,卡了几下,安静下来了。就像一辆长途负重而行的车,终于耗尽了最后的一滴油,稳稳地刹车停住了。在母亲停止呼吸前,我含泪为母亲做了最后一件事,为她戴上了耳环。母亲在病势沉重时,说耳环太重了,要取下来。我跟她说,让她戴着去,她说等她要去了,再给她戴上,我遵循了她的意愿。
快四十岁的人了,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全程参与一次葬礼,第一次目睹亲人的离世。从这一点来说,我的人生是幸福的。
母亲去了,第一件事是通知三位舅舅和组长。很快来了十几个人。大家似乎分工明确。我们在卧室的门口给母亲烧纸钱,烧了很久很久。一边有人叫我们喊:妈妈你收钱啊。可我只是默默流泪,始终没有喊出一句。然后我们去“抢水”。有人拿手敲的锣鼓开道,有人扛着母亲的铺盖,我们身着孝服,去村里那条最大的溪里取水。来到溪边,打了一些水,然后点燃了母亲的铺盖。回到家,早有人准备好了烧水的器皿。在大门口烧我们“抢”回来的水。然后,我们姐妹三人帮母亲擦了身子,开始按“上七下五”的规矩给母亲着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给母亲穿好衣服,鞋袜,戴好帽子,手套,披好围巾。有人将母亲的遗体抬到一张临时取来的门板上,盖上了绿色的“寿被”,脸上还盖了一张黑色的绸布。然后,有人拿来纸笔,让我跪在地上,在安放母亲遗体的门板上,写上:“易母欧阳氏老孺人之位”旁边写上我们兄妹的名字。这张纸后来在母亲的灵柩前摆了几天,直到烧“灵屋”时烧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棺材里已铺好了木炭和石灰,安放在堂屋了。又有人把母亲的遗体用白布包裹,抬进了棺材。之后,他们往母亲的遗体上倒了好多的陈年石灰,但头部上方没被石灰掩盖,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有人抬来棺材盖,盖上了,但用一根短木棍在头部位置隔了一条缝,没盖严。这个过程,原来叫“上棺”。
晚上,棺材前的桌上摆上了母亲的瓷相,香台点上了油灯。接着由组长带头,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会议决定了葬礼的程序和下葬的日期。还成立了一个由三个人组成的“账房”。整个过程是由“账房”成员,和舅舅们决定的。我们兄妹的意见好象没人在意。这些复杂的事情大约包括了“喇叭”,“厨师”, “道士”,“锣鼓”,“放冲”,“腰鼓”等诸多事宜的负责联系人及进门的时间。
第二天一早,哀乐声由喇叭传出,整个堂屋棺木前挂上了一幅彩色的布,有人送来了“灵台”,一切就像“灵堂”的样子了。侄儿帮我们姐妹买来了花圈,我特意交代他买的是价格最贵的那种。然后由父亲写上“挽联”:一边是“沉痛哀悼岳母大人”,一边是落款。下午,账房们开始商议具体事宜。包括具体需采购的一些物品,还有要杀几只公鸡,什么时候杀猪等等。我整日茫然中,帮着做饭,打扫卫生。
第三天,大家忙着买东西,我忙着帮母亲清理遗物。帮父亲整理衣物。晚上,侄儿用摩托车载我去了新市网吧,用公司账户在网上银行给供应商汇款。刚一坐上椅子,突然“砰”的一声响,原来门口马路上出交通事故了,一个过马路的中年女子被一辆小车撞飞,听侄儿说,她落地后,头部流血,估计凶多吉少了。生命是这样的无常。想起一分钟前,我也横过了这条马路,真有些后怕。惊魂未定中,完成了汇款的任务,从电脑上拔下“UKey”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葬礼的第四天,5月8日,家里开始热闹起来了。大舅命令我们兄妹不能再出门。因为,道士在早上进门了。这五个道士,折腾了我们整整一天。上午,先是拿着香围着房子转一遍,然后到厨房“请灶神”,到水井边“请井神”,再到母亲生前睡觉的床前跪着烧纸钱,这叫:“请灵”。下午开始“戒灯”,我感到很奇怪,因为在我印象中,“戒灯”应该是在晚上啊。就像做喜事租的碗由瓷碗变成了不锈钢的碗一样,我很不能理解。这让我明显地觉得自己真的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了,用孩子的话说,就是“OUT”了。不容我多想,后面是“参庙”。参完庙后,是烧“灵屋”。就是将五个人花了两天时间扎成的一座称得上“富丽堂皇”的纸房子连同母亲生前的部分衣物用具等一起付之一炬。晚上,道士和亲戚们走了,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第五天,5月9日,早上六点,我的女儿青青和她爸爸过来了。在他们到前的十多分钟,在大舅的指挥下,哥哥他们帮母亲完成了“封棺”的项目。女儿未能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我心里很想儿子也能回来参加他外婆的葬礼。因为我的两个孩子中,只有儿子在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到东莞带过他半年多。但是儿子面临中考,连续请几天假很难。因此,我曾经在让儿子“五.一”假期回来探望外婆,还是等外婆去世后回来参加葬礼的事情上有点纠结。但最终我听了父亲的话:他说“在生杀一只鸡,比死了杀一只牛更好”,因此,我让儿子在外婆生前来探病。那天,我让他守着外婆打了几瓶吊针,算是聊表了孝心。其实,在上棺的头两天,妹妹还总是怀疑母亲只是昏过去了,她说好像还能听到母亲的呼吸似的。事实证明这只是她的幻觉。但我们每天都会偷偷抬起棺材盖,看一下母亲的脸。
七点钟,锣鼓进门了。七个人敲敲打打了大半天,而我们必须坐在棺材边陪着,差点没把我的头震昏。下午三点,由十五个人组成的腰鼓队进场了。看那气势,穿得跟海军似的,我突然觉得滑稽可笑。那天的节目原来主要在傍晚和晚上。傍晚,开了追悼会。会议是由我们珠形村老龄人协会的人主持的。追悼会的章程是由女儿执笔写在绿色的彩纸上的。追悼词是由我起草,后经别人稍作修改而成的。简述了母亲一生的岁月历程。晚上,锣鼓队和腰鼓队的人组合进行了文艺节目表演。虽然个别节目有“少儿不宜”之嫌,但总体还可以。特别是那个演杂戏的,有货真价实的本领,大大出乎我预料。大约凌晨时分,大家各自散去,我们为给母亲守灵,席地而眠。很多的蚊子,蚊香根本不管用,把女儿咬得很惨。但我们都坚持到了天亮。
5月10日,这一天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母亲在这一天安葬,真的让我感慨世事之无常。我曾经反对过,但舅舅一锤定音,没人理会我。
天一亮,家里就来了很多的人。我看见姐姐哭,也忍不住伏棺落泪。整个葬礼,只有姨妈哭出声,而我们兄妹几乎没人哭出声音。这真是一个安静的葬礼。要出门了,我们围在母亲的棺木前,陪母亲吃最后一餐饭。吃完饭,哥哥挨桌去“搭礼”,我们静待出殡。九点钟到了,女儿被安排跟她表哥一起抬“像亭”去了,而我们被人扶着出了门,跪在大门外,等待中,天下起了雨,我感觉衣服淋湿了。大约跪了半小时,“金刚”们总算开始行动了。后来,有人告诉我们,母亲的棺木一出大门,天上有红光闪烁,天也开始放晴了。真是奇妙,也许是母亲的英灵在保佑我们吧。我们倒退着走在棺木前,跟着哥哥三步一跪,一直到坟前。路上有人放鞭炮,还得跟着“搭礼”。扶我的人是从小就熟悉的可仔,她很体贴我,一路上总把脚伸出来,让我的右膝跪在她的脚上。我有时有意跪地上,因为觉得不忍心。一路上,历经“千辛万苦”,总算到了坟前。有人将母亲的遗像交给我,我捧着遗像跟着敲锣鼓的人回家。在家门口,跪着把相片移交给了姐姐。就这样,整个葬礼对于我来说,结束了。
因为照顾母亲和为母亲办理后事,两个月中,我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是在家乡度过的。亲戚和乡邻们的热情,在我生活的城市中是见不到的。这种生活曾经那么熟悉,今天却觉得既亲近又遥远。我曾经那么想要逃离的农村生活,今天看来,其实并没有那么的可怕。如果生活在农村,没有压力,没有喧嚣,我也许比现在要幸福快乐。人在年青的时候,总容易迷失方向,我现在觉得父亲当年的话也许是对的。人在哪里生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而这对于我,将是永远的梦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