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奶奶34岁。
那一年,在我们永靖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上,即将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用我奶奶的话来说,就是要把天和地都戳个大窟窿。听说国家要在我们红柳村的鹦哥嘴附近建一座水电站,我们永靖县的县城要从莲花城搬到小川。
对于水电站、发电什么的,我那已生育五个子女的奶奶是听不懂的,也不感兴趣,唯一攫住她耳朵的只有六个字,“县城搬到小川”。所以,等到日后跟我说起娘家时,她总会带着一种优越的口气,下巴微微上扬着说:“是在小川里,可不是后头叫的什么大庄。”奶奶应该经常向我提起她的娘家,但我总认为那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等我出嫁后才知道,一个姑娘对自己娘家的那种依恋,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淡,但却永远无法割舍。那是藏在心底的一朵自生自发的海娜花,任何时候都是绿莹莹、红溜溜的。
其实,对于后来变成县城的小川,我的奶奶一共生活了十七年,而之后漫长的八十年时间,是在我的老家,那个比县城高几百米、种满了红柳的红柳台。一想到八十年前奶奶出嫁时的情景,我的眼前就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头壮实的黑毛驴,两只又长又尖的耳朵中间,系着红绸子,身上披着红底碎花的褥子。我的奶奶头顶着一块红盖头,身穿斜襟盘扣的红嫁衣,在伴娘的搀扶下,颠着小脚走出了娘家的大门,红色缎面的绣鞋,像一朵莲花,在白色的尘土中,摇曳生姿。坐上我爷爷牵着的毛驴,在咿咿呀呀、悠长的哭声里,一步一步告别了自己的亲人和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而开始了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传统妇女那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奶奶是比较羡慕那些真正的三寸金莲的。我的大奶奶,一个头顶黑帕子的小个子老太太,脚就比奶奶的小很多,“一把就能捏住啊!”这是奶奶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眼带着无限向往的神情说过的话。“一辈子就没怎么吃过苦,那是娘胎里带的福气啊!”或许奶奶以为,大奶奶的这些福气,也都跟那三寸小脚有关。因为个头比较高、骨架比较大的缘故吧,我奶奶的脚看起来起码有五寸。小时候,看奶奶洗脚,总觉得有些害怕,不敢直视。那哪里是一双绵软秀气的女人脚啊,简直是一对又丑又臭的怪物。脚背鼓起成了弓形,脚后跟又大又厚,上面布满皴裂的口子和坚硬的老茧;前脚掌和脚后跟贴在一起,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大脚趾又瘦又尖,脚指甲嵌入肉里,剪都剪不掉;其余四个脚趾,全部变形,弯曲着朝向脚底。那其实是把前脚掌硬生生折断的结果。
每次洗脚,奶奶总是一手提个凳子,一手端着洗脚盆,走到茅房跟前,背对着院子坐下来。然后,一只手捏着小腿画小圈,另一只手快速地解着布条,先是解开一条有流苏的黑带子,然后脱下袜子,再一层一层解下白色的裹脚布,远远看起来,像是一个人斜着身子在织布。裹脚布取下来之后,还要取垫在脚心里的棉花,奶奶说,不垫棉花,脚底就疼得走不了路。因为溃烂、流脓等缘故,脚的味道是很不好闻的。奶奶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小时候坐在炕上,我们想玩“脚印盘盘”时,奶奶总是以脚臭为理由而推辞。拗不过我们时,便把自己的一对小脚合在一起,上面盖一个小手帕。“脚印脚印盘盘,一盘盘到南山,南山扁豆,野狐子张口,驴蹄子,马蹄子,老哇爪子蜷一只。”奶孙几个,嘴里唱着儿歌,手指头点着一个个脚丫子,来不及藏的,便在脚心里挠一下,继而便是一阵前俯后仰的笑声。
作为一段依父母之命开始的婚姻,我的奶奶无疑是幸运的。因为爷爷是一个能干又温和的人。关于爷爷,刻在我记忆里最深的印象,是儿时一起睡在老屋炕上的场景。应该是冬季吧,只记得当我睁开惺忪迷离的双眼时,天刚蒙蒙亮,曦光透过白纸糊的格子窗照进来,屋子里朦朦胧胧的。院子里的鸡应该叫了好几遍,我妈已经开始填炕、扫院子了。先是身子底下的土炕被大铁锨捅了几下,一股的暖意就随着那炕烟窜了上来;接着就传来大竹子扫帚扫院子的声音,“唰……唰……”地在窗外唱着催眠曲。爷爷和奶奶躺在我的两侧,头枕绣着莲花的方枕头,身子和脸都朝向我,在低声说话。有时候是说夜里做的梦,一个人喃喃地说着,有时欣喜有时担忧,另一个人就猜测,这个梦到底预示着什么;有时候是伸出各自的胳膊,摩挲着,说肉紧了,还是松了;还会说到父亲和几个姑姑,说他们家里的情况,这一年的收成如何,孩子们怎么样。那个时候,已经从睡梦中醒来的我,就那样在温热的被窝里微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听他们低声交谈。刚睡醒的他们,嗓子像灶房里烧火的老风匣,略带干哑,又怕吵醒熟睡的我,所以,他们压低了声音说话的那种腔调,那种语气,在我听来是完全陌生的,却又是那样的温暖而舒服,仿佛是四月轻柔的风夹着槐花的清香味,在朝着我的耳膜一阵阵涌过来,听着听着,刚醒来的我就又会沉沉睡去。
无数个美好的清晨,就是在他们轻声的交谈中这样开始的。以至于后来回忆时我总在想,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家常话,到底是我真切听到的,还是我清晨时的又一个梦。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后,才体会到,在周末和自己的另一半躺在床上,追忆往事,或者掐着手指算收入,规划着无比美好的未来。太阳那金灿灿的光线透过窗帘照在身上,那是多么惬意又幸福的时刻啊!
然而,对于我的奶奶来说,这样的幸福时光还是有些短,在我七岁那年,爷爷因为劳累过度撒手西去,而把一大家子人留给了奶奶。无数个夜晚,躺在我身边的奶奶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一不留神就滚下一道泪水。清晨醒来,蒙蒙的晨雾里,再听不到那低沉的、温暖的说话声,耳边传来的是奶奶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此后,每一年的清明节和春节,奶奶都是提前印好黄纸,叠得方方正正;要上坟的那一日,她又是起早用铁勺炒好鸡蛋,用大玻璃杯泡好糖茶。就这样,整整四十年,从未间断过。
去年夏天,我那九十六岁的奶奶无疾而终,走完了自己坎坷又漫长的一生。时隔四十年后,在一座山坡上,他们又并排躺在了一起。我相信,不管是每个雾霭蒙蒙的清晨,还是牛羊归圈的黄昏,不管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还是白雪皑皑的寒冬腊月,他们都会用那我熟悉的如白槐花一样温暖的声音,轻声交谈。说他们正在逐渐变老的子孙,说我们越来越瘦弱的红柳村,时不时还会抬眼看看不远处碧水盈盈的刘家峡水坝,还有山背后我们那已变成观光道的老宅基地。我相信,在他们眼中,这尘世就像刚拱出蛋壳一样,新鲜而美好。
《散落在光阴里的爱》,首发于《河州》2024年第2期,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