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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玉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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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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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落 雪 无 声》


 

那个滴水成冰,语言却要在唇齿间沸腾的季节,我们称之为冬季。那段日子清冷简单,时常有一种晶莹的花,要开得洋洋洒洒诗情画意,它是无根的花卉,无声地开在阴郁的空中。它是上天的女儿,高贵、优雅、脱俗,有着仙子般的气质,人间娉娉婷婷又纷纷扬扬款款而来,天地归一时,大地洁白,远山素雅,村庄拂纱般隐隐匿匿,房子小院街路白莲花似的盛放。那个热火朝天的人世,此刻安宁下来,喧嚣,热闹沉入云锦一样的被子里酣然着。

一场盛大的告白,是一次倾心的交易,人间的白水要在不久之后汩汩而来。大地殷实,草木萌动。那是一场无法回放的律动,汹涌着绿蓄势待发。眼前的云拦下深入的想象,那些高傲的蝶渐渐地息动了翅膀,零散着,渐次着,飞舞着,找寻归宿。白茫茫的新世界遮掩着过往,一些快乐,悲伤,寂寞,孤独......都在严冷的冬里雪藏冰封,像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在整片的冬天保持缄默,沉稳而冷峻。云来,诱惑是无法阻挡,北国的大地瑞蝶飘逸灵动,那是来自月宫的仙子,蝉衣素裹,疾疾缓缓,仙气飘飘。雪后山川静默大地彰显着无疆之感,洁白的世界放逐着那些不喜猫冬的人。那些捷足先登者,留下一条深浅不一的岁月和一巷寒凉,负一身苍茫远去,街头、小巷便有了36.5的热度。捷足的人在白色的江山上任意勾勒,写意,间或着揉,捻,抹的功力。阳光才是个心细的画家,用情于笔端,手绘着每一处角落,洁白的意象里,村庄,房屋,树木,山川,河流,渐次地交错于明暗相间的光影中。屋脊失去磨砺,打磨圆滑,树木收敛张扬,顶一朵流云摇曳。炊烟是静态里的灵魂飞逝,灰白镀上太阳的光泽,猎猎着力透纸背,是一种暖色的补给。

一条路被打回原形,除了太阳的功劳,还有母亲挥汗的背影。云朵降落人间过后,母亲在寂静的江山里苏醒,屋外皆为云朵的姊妹,棉絮般逶迤着小院,街路,乡村与远山。母亲出门时,仿佛就成了一个画家,她先画着一条笔直的甬路,然后刷刷点点右侧就出现带有时光色泽的矮篱笆,接着画高高的院墙,大大的门楼子,虬劲的枣树,丑陋的耳房,只有菜地母亲做一块留白,一些麻雀、鸽子学着母亲在此画着新枝旧叶,不过画面有些凌乱而没有章法可循。门外的村路在小院的风景之外,是公用的道路,常常有人走动,一到落雪却鲜有人员来此涂抹,每次母亲都要做出一个“画蛇添足”的壮举。她挥着画笔左右开弓,一条笔直中略带蜿蜒的小路浮现,然后,她扶着画笔,巨烈地喘息后,是甜甜的微笑,好像她很满意自己的杰作,蹒跚着走回有云相伴的画里。其实,路是最近几年修的,是党的新政策村村通工程临幸于此,成就了村里街路换成了水泥路面。以前的路,一走一过之间,都是绝尘而来飞扬而去两侧的树都已成尘封中的往事。每次落雪,无人光顾时,母亲都毫无怨言地承担着放牧流云的角色,轻轻地她将那些聚集的花瓣,推到路的两侧,堆成更多的流云以及云以外的事情。我曾劝过母亲,年纪尚长,这些推云之事,可以搁浅甚至是放下。毕竟村中还有那些可畏的厚生呢,母亲摇头说,这不是她的责任,可她有义务去完成,去呵护。因为,每天她都要从此经行。她对它有感情,有日夜相伴的情义,她说,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曾经的颠簸与尘土飞扬的日子是要铭记的。母亲的话,令我觉得她的心好大,可以装下一条街路,或是整个村落。我的规劝如一雪花轻盈着,母亲瘦弱的行动温暖着一个寒冷的冬天。

那场被混为云朵的落雪,同样垂青于有着一道之隔的二叔家。雪花初放时,二叔正在山中采石,冬闲时节,二叔要在自家的院落打一口水井。那时打井取水,采用古法,人工挖掘,见水后要配以山中石块砌成圆形至地表,井口架设木质或者铁质的辘轳方可。不比如今,电镐打眼,再配以水泥浇铸井圈,有时半天就能完工省力省时,沿着井口下望,泉水翻涌,照人儿的脸。采石是需要炸山的,一朵轻云升起,飞溅的石子击中二叔右腿,躲闪不及中,震落的碎石,埋至胸口。山中开起红色的雪花。直到一群穿着云一样衣服的人将二叔接走,已是傍晚时分。雪落得浓稠,叫人睁不开眼,打在脸上还有些灼中带凉的疼痛之感。二婶匆忙的追着穿云的人去陪护,无人照看小院有更多的云涌来,吱呀摇曳。狗蜷缩在屋檐下,低声呜咽。鸡披着湿漉漉的云,单脚独立于窝门,眼神迷离着呆滞的风景。大磊,二磊,二叔家的两个娃儿,抽泣的小脸,映在窗棂,如外面阴郁的天空,清冷,孤独,惊恐,不知所措。

两碗手擀面,两只荷包蛋,热浪轻袅,驱赶着屋内的清冷,大磊,二磊狼吞虎咽着。空空的胃有一种暖在升腾,在蠕动。母亲忙说,慢点慢点,不足大娘家还有,还有……两个娃哽咽着,母亲看到了雪与云在大磊和二磊的眼角融化,又风一样的掉落下来。母亲搂过大磊,二磊,雪花飞上了睫毛,清凉,视线变得模糊,眼睛也是潮潮的。烧过炕,喂过鸡与狗,留下两个孩子单独过夜,母亲是不会放心的,最终将大磊,二磊,领回家中。那一夜,雪来势汹涌,大,厚,好像云要吞掉小院,擎在整座村庄上空不愿离去,悄然着,徐徐着,纷飞着,只有一双大脚与两只稚嫩的䐚印落在风雪之中,咯吱,咯吱着,从黑夜传来,仿佛是孱弱的喘息,忽远忽近,忽急忽缓。凛冽的夜,有些无情,要掳走这残存于夜里的最后一丝温存。

有雪与云加持的日子,二叔的蔬菜大棚像是在渡劫。

要是二叔在家的时候,定会连夜清雪。母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天一亮,母亲还是冲进银色的江山,指点一二,那一棚碧绿的海洋一夜之间雪藏人世,来自天国的雪是一把轻落的盐,撒在二叔殷红的伤口,抽搐,抖动,呲牙咧嘴。我替母亲想象着二叔狰狞的表情和即将到来的冻伤,垮塌,如两只无形的大手,掐在二叔残喘的咽喉,令生活即将断流。能否救难于菜棚,有着菩萨心肠的母亲心里也没底,但要有拯救海洋的信心,母亲打着唉声,不然咋办,二叔落了难,谁见了也不能袖手旁观。菜棚埋入云端,不知所踪。棚架战战兢兢,棚身摇摇欲坠,仿佛是古稀老人裸露瘦弱的肋骨,绷紧皮囊,风烛残年般难撑一夜大雪之重,仿佛风一吹草一动,就有雪拥清晨之忧。母亲追着太阳走出晨曦。大地是最好的画布,以帚作笔蘸着金色的阳光,母亲轻轻地擦去白色的基调。云中渐渐地吐出青青的棚角,虽说有金阳眷顾,外面依然清冷,指尖酷似猫咬。母亲没有停下作画的意识,每绘出一块青云,阳光里的金子就落进棚内,土地上抬头的青菜,正一寸一寸地呼吸、燃烧金属般的色泽,棚内回着暖,一片阑珊的春意也随之豁然升腾铺展。

母亲说,她喜欢北方的冬,这个季节大地归隐,一些事物选择蛰伏。唯有这圣洁的花开在北方的天空,六角,晶莹,灵动,悄然绽放,它属于季节,季节也赋于它更多的灵魂。这个舞台它是主角,一些叫做梅的粉丝,彼此欣赏,轻轻地打开花苞。当母亲听到轻喘的呼吸,夜静如水,花瓣微醺,层层徐来,抱紧幽静的人间。它不厚山河,不薄大地,轻轻扬扬,雨露均霑。母亲说,它是白云的化身,是深藏于霓裳里翩翩起舞的蝶,它高贵着,自天穹降下,有着闭月般的潜质,飘逸洒脱,纤尘不染。它仁厚着,全身心地扑向人间,轻轻着涂抹山的褶皱,抚平大地的暗伤。呈现给人间的是一幅意境悠远的童话王国,彰显着挚爱,静谧,真善与美。

不是云中偏落雪,此云飞入花自翔。西风收鼓,寒风鸣锣。大地收敛腰伎,草衰木陈,河凝山耸,仿佛在寒风介入的一瞬间,所有的事物都安静下来,静黙如初。在这个特定季节,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母亲不善豪饮,也无此雅兴,她喜欢花,常常是东风来时满院庭芳,不过最喜的还是这无根的花卉,文静地开在空中,它无叶无枝,清花一朵,次第绽放。可以没有酒,可以围炉,可以不邀三五好友,半倚窗棂,母亲的目光穿过几净的窗,深邃的眸子里原驰奔跑着清新的意象,银蛇飞舞,一空繁花轻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母亲就是一枚雪,静静地绽放自人间,不计得失,不求回报,轻轻地释放人间薄爱,融化着一座村庄,一方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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