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日黄昏,我在山的额头游走,霞光坠满远山。云峰之上,影子挨着木质的凉亭被晚霞拉得悠长,跌入群山褶皱,无踪可寻。丛林呈碧,革质的白杨总是托起落日金黄。松针指向苍穹切割晚霞,丝丝缕缕,斑斑驳驳。劲草摇曳身姿,略显余晖蓬松。远山之腹,晚霞如一张金丝织就的网,罩在山顶,金灿灿,晃着世人的眼。丛林之外,倦鸟翕动着翅膀姗姗归来,穿过金网,没入山林。这时,会有曲曲弯弯丝丝缕缕的炊烟叠入金网,氤氤氲氲,浓浓淡淡,金光之下朦胧,奇幻,迷恋。山林若隐若无,不乏柴草香气,夹在炊烟里,藏满沟沟壑壑,林中每一片叶子都被温着,被宠着,浸润熏陶。穹顶之下,炊烟里仿佛夹带着赤热,顷刻点燃炙热激情,远山之脊眨眼之间便是一片金黄似烈焰熊熊燃烧,半个天空呈现红彤彤。
在这样黄昏里行走,霞光慢来披一身金色放空。世界即我,我即世界,界线模糊。此刻,我是什么呢?一株树?一棵草?一块顽石还是一粒尘?或是栖于晚霞中的一只虫彘惜语如金。
黄昏如瀑,霞光里涛声漫卷,垂山而下与一弯汤汤秀水相遇,淙淙作响。水弯如钩月,轻波莹莹,抹上一层碎金,波光粼粼,奔赴他乡。有着贪念的白鸭不肯上岸,高悬白帆,红桨慢舞。无人的河面鸭船浮浮沉沉。
那个黄昏一人独立,脚踏山梁,背染夕阳倾心草木,诉情于世。风掀着叶子哗哗作响,草青中泛黄簌簌而动。裹满霞光的我,如沐浴般舒适、惬意。下一秒山掩夕阳,黄昏走远,落日属于谁。属于丛林,山川,大河,白鸭。也不是,应该属于它自己。要不然,一棵树的消失,一条河断流,一只白鸭的缺席。都无法留住黄昏、落日归隐。
我还在思考,夕阳和时光哪一个先于黄昏沉下远山。
那个霞光将尽的黄昏,舅舅撒手人寰。屋内笼罩着压抑,肃杀之气浓烈,来来回回的人不停地游走。他们都在准备着舅舅去往另一个世界的仪式。穿衣时,舅舅的身体还有人间的余温,不是想像中的僵硬,入殓火化,升为人间最后一缕青烟,同落日沉入远山,不再浮起。支客喊一声“起棂”,搅起所有在场亲人揪着的心河,泛滥的河水扑向沉默的黄昏,落忙的群众显得冷漠,无情地举起舅舅送往另一个冰冷的世界。舅母顿足长泣, 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黄昏刺穿之后的夜,晚风无力,日子打散,明天是没了头绪的苍蝇,乱哄哄而来。
这样的黄昏,明日霞光依旧灿烂,可那个高高瘦瘦的舅舅不会同朝阳升起。舅母眼肿如桃,失了主心骨,瘫软在炕沿,降服于黑夜,孤寂如坠下的落日,烧酌着内心,夜仿佛是一杯毒酒,入喉的舅母百爪抓心,肝肠寸断。
落日存,黄昏在。舅母独立,现场的亲人愁眉难舒。除了欢乐,一切都在,哀鸿声充斥着耳膜。
舅舅是农民,准确地说是一名建筑工人,再精确点是一名外墙保温的建筑工人。三月桃花绽放,舅舅沿着春天的山路出走,山路弯弯如一根脐带,担在山粱,一头牵着小家,一头勒在舅舅的咽喉。如今,心心相印的脐带断裂,坠入西山,是一道鲜红的彩霞飞出,刺目又夺人的眼。抹一把泪水,目光模糊处是无尽的哀思,那一片黄昏连同舅舅一起消逝,西山醒来,明天已不再是昨日光景。
从春风微澜处渐行至深秋。多少个落日黄昏,那个瘦如豆芽的舅舅正将身体挂在陌生的高楼,粘贴自己的明天。舅舅的工作让我想到电影里的情节,一只猴子单手抓住青藤正从一座丛林飞向另一座丛林,闪电般滑落。云天之上,绳索是舅舅的翅膀,吊篮上他挥舞着把每一片落日飞红抹入城市的上空,装点着城市森林里的大街小巷。汗水疾速地飞出他粗大的毛孔,濡湿城市的河流,肩上的落日,一浪高过一浪,把灼热刻在肩头,刻在瘦小的脊背。晚风轻柔,抚慰着疼痛,忧伤,孤独。伤口退掉表皮在落日中结痂。
黄昏中总有一种希望涌来,山路洒满金黄,村头站着舅母,城市挂着舅舅。时常,在落日前,舅母要独立村口,手起凉棚,望着如绳的山路上走来熟悉的身影。如今,那条山路上不会重现瘦瘦的身影背着行囊,在舅母的瞳孔里越走越清晰,然后是与舅母在村口的长久拥抱,耳鬓厮磨的那种。我能想像他们久别重逢之后的喜悦,山路依旧搭在山梁,斯人已远去,那个给舅母带来希望的男人,像风一样飞逝得无影无踪,叫舅母伸出的手空空地僵在村口,不知所措。落日的余晖打她在身上,舅母干枯成一株老树,失了水分滋润,痴痴地干瘪于黄昏之下。在草色青青时迈出家门,秋染山峦之际魂归故里,那条山路,舅舅走了多少遍,连舅舅也无从讲清,可那条路记得,路边的草记得,山中的花记得。从今天开始,草们,花们,山路都要学会忘记,忘记一个男人背负一家人的希望,从这里启程,抵达远方。他必须要将干瘦的双手裸露于落日过后的黄昏,攥紧陌生城市高楼顶上的绳索,那一端系着全家的温饱与明天。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舅舅不能放手,也不敢放手,哪怕须叟或瞬间。他没有喘息的权利,他要时刻牢牢抓住身后的绳索,将豆芽般的身子悬在空中,等待一番激情似火的劳作,每贴好一层,他的幸福就会增加一重。舅舅努力的样子,如一只可爱的小虫倒挂于林间,阳光下奋力地向上挣扎。舅母常常在这时要净手,再拈起一根香引燃,跪在菩萨面前祈求平安。
这条小路空荡荡的,现在对于舅舅来说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这是一条唯一通往山外的路,舅舅出生的小村三面环山,一面邻水,小村庄如一个标点符号,抹入山腰。山路是舅舅唯一能从黄昏走出黎明的通道。踩着黄昏,那条山路曾留有太多一个男人的不舍。
此刻,舅舅正躺在棺椁中,他如同睡着了一样。安详的样子却令在场所有的亲人揪起心房。他终于可以歇歇了,可以将身体回归大地,可以不必沿着责任的绳索,将瘦弱的身子吊在黄昏里的楼层,摇摇晃晃。他从日升走到了日落。他的嘴微张着,似乎还有太多的话要与亲人们交代,就在落日滑下山岗,时光的闸门关闭,那些未曾出口的话语也戛然而止,空留着干瘪的唇,以及身外的亲人哭作一团。
阳春的桃花开了,舅舅的新冢泛出嫩黄的青草,那个曾经扛着行囊风风火火的男人,终究未能走出这座大山也没能突破时光的壁垒。舅舅仿佛从原点又回归到了原点。
舅舅走时刚过知天命的年龄,本该还有大把的时光在手,可谁曾想,他却在人生的轨道上突然地遭遇了恶劣的天气,终止了未来的行程,余生有那么多的风景还没来得及欣赏。
舅舅呱呱坠地到这个世界,国家正处于苍白时期,是有上顿没下顿,舅舅饿得如一株瘦小的黄豆芽,摇晃在晚霞里,有时叫人分不清哪一条是舅舅,哪一条是黄昏里喷薄而出的霞光。4岁时的一个傍晚,饥肠辘辘的舅舅,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寻找姥姥要吃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喊了一声娘,饿晕在门槛上。姥姥刚好从田里归来,急忙从邻居家借了些玉米面,熬些米糊,喂醒了舅舅。后来姥爷又得了怪病,离开了人世。与姥姥相依为命的日子,满眼辛酸。舅舅只读了三年的书,自从姥爷走后他就成了姥姥的帮手,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他跟在姥姥的身后,像个小大人,这本应该是读书的孩子,却过早地扛起成人的担子。舅舅不怕吃苦,可这样的日子,苦是总也吃不到尽头。
舅舅长到十八岁,本想着好日子来了。一个落满霞光的午后,姥姥在自家的棉花地里摘着天上的云朵。毫无征兆地倒在蓝天里,面容慈祥,手里还攥着半片白云。送走了姥姥,家里只剩三间老屋和一只守家的大黄,与舅舅相依为伴。多少次他一个人,抱着大黄坐在黄昏里,想着姥姥、姥爷在时的日子,日子虽苦却不乏温馨。时光每天都会将黄昏如约送达,亲人的音容只能在回忆里浮现,无法回还。
舅舅与舅母是经人介绍的,舅母不是舅舅心仪的人。舅舅青梅竹马的对象是小兰,小兰住在隔壁的河西村。小兰家养着几只羊,每天清晨小兰都到要林边牧羊,黄昏小羊吃饱,要到河边饮水。舅舅每天的黄昏都到要去河边割一捆草,回来喂猪。每次都会遇到清纯的小兰,扎着马尾辫,一蹦一跳地赶着小羊从林间而出,羊群如天空中一片云,瞬间飘到河边。小羊咩咩地叫着,河边的青草夹着小兰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气,顺着流水,飘进舅舅的鼻孔,勾得舅舅神魂颠倒。每次舅舅都多打一捆草给小兰,说是给羊的夜宵,小兰,常常被舅舅怪诞的举动惹得格格地笑,那笑容如西天的晚霞,温暖灿烂。
那些美好的日子是青涩的果子,注定是季节里的昙花,香艳热烈。终究是走不到秋季的天空。
最终,小兰远嫁,舅舅还是娶了现在的舅母。
那个黄昏,舅舅挣扎着一遍一遍地喊着表弟到跟前,他有太多的话要交代,他的嘴巴一张一翕,气若游丝。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弟弟的婚事。之前,弟弟在外工作时曾交往过女朋友,领到家里双方家长见了面,吃了订亲的酒席。本来也是圆满之事,不过半年后,弟弟与女友因一件小事发生分岐,闹掰了,说不处就不处了。舅舅的十万彩礼也打了水漂。
那一年,舅舅背起三月的桃花,顺着清清的流水南下,飘零的花瓣缀满异乡的高楼,一干就是一小年,12月的黄昏,晚霞满天,舅舅拿着鲜红的钞票,挨个亲属家还借来的彩礼钱。那年之后,舅舅更瘦了。舅舅工作的环境与家有天壤之别,吃饭也是凉一口热一口的饥一餐饱一餐的,有时为了赶工,他常常不吃早饭,抹一把脸就去上工,长期的劳作他的胃时常地隐隐作痛。为了还完剩下的债,第二年青蒿一露头,桃花还没有绽放,舅舅的身影早已没入山梁,在一座城市中朝夕忙碌。
舅舅胃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舍不得钱去做检查,每次胃一痛,止痛片是他对付疼痛的法宝。某个黄昏再也挺不住的舅舅,从吊绳上滑落,脸色腊黄,豆大汗珠从额头噼里啪啦地掉。医生说,舅舅的胃里长了东西,不知是良是恶,需要会诊后手术。
术后,舅舅胃疼有些好转,在家静养,脸上起了红晕。舅舅之前胃疼从来不和舅母说,疼得实在难受时,也就轻描淡写地说与一起干活的表弟,表弟年轻,也没能引表弟的重视,再加上生活在山里舅舅养成个不好的习惯,不到要命的时侯,他是不会去医院的。亲属都来探望,母亲也在其中,舅舅拉着母亲的手,说了好多贴心的话,母亲说这是舅舅有史以来,和她说话最多的一次。来探望的亲戚都说舅舅恢复的气色好,脸上看着也有肉了。母亲极力地配合着她的弟弟,他们说着小时侯的苦日子,说着现在的新生活,舅舅还说,等他病痊愈了,再干上几年,他要在东边的山下养一群马,一群羊,每天朝走晚归,夕阳西下,骑马牧羊,纵情山水。舅舅说的越好,母亲的心就越痛,因为没有人告诉舅舅病症的真实情况,所有的规劝都是人间的假像,是善意的谎言,是西山之下瞬间炫丽的晚霞。临走,弟弟拉着姐姐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仿佛这一松手姐弟的情缘就此断裂。母亲对舅舅说不必多虑,静心养病,过些日子姐再来看你。可这一别竟是永别。
黄昏的路上,哀幡招展,一身缟素的亲人们,在时光里踽踽前行,都在为命如草芥的舅舅送行。山外雷声滚滚,霞光掩在乌云之后,细雨濛濛。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山路洗得清清白白。舅舅裹在闪电里,一闪即逝,仿佛这个世界他没有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