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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玉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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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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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


 

 

偶吟,清代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山一程》:“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好一个故园无此声,吟罢,回味着清词大家,对故园的眷恋之情,不由得勾起我对故园的思念之意,这种情愫可以是一捧土,一株树,一片瓦,一盏灯火,一座老屋……

老屋与树

 

老屋在心里,在故园的黄土坝上。沿着崎崛的山路回望,我能闻到老屋的芳香,以及老屋低矮的身后长出一株树的呼唤。老屋的顶是草与瓦的完美结合,老屋的窗是木与纸的和谐相处,老屋的墙是青石与白灰的不离不弃。时光常常在老屋上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嘴硬的瓦酥成岁月的炉果,空留着干香充溢着每位游子的肺腔,那些一直未得翻身的苇草,被多余的阳光光顾,藏身于瓦下,也未曾幸免沧桑与疏离。屋檐还在时光里硬撑,仿佛晨风一用力,来自岁月里的苇草,就潸然而下,舞姿沉重,掷地无声。只有大地还愿意收留残局,空置的苇管黯下来,被风碾来碾去,攥紧历史里的余温与一份淡淡的阳光味道,一缕一缕地融入故园。

那扇门没有颓败,还站在原地,锁头紧扣,还是一副保护的状态。可老屋的心早已空去,似乎它的守护显得多余,其实,我不该这样评价它,我应该说忠于职守才不为过。毕竟在流逝的光阴里它从未选择逃离。一些美好的曾经与过往,被它的关在屋里,留在心坎,融在血液里,不曾被外界觊觎。老屋与小院守着寂静,守着孤独,生生世世。我掸了掸岁月里的尘,拽开忠诚的锁,时光里沉重地响起丝丝啦啦地闷响,一段段记忆挤过门楣飞出院落,飞过村庄,飞向蔚蓝的天空,落进记忆深处。时光之门洞开,记忆里的美好,一股脑儿地倾倒。小院一下子返老还童般地热闹起来,墙角的枯草打起精神来,换上绿袄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虚掩的时光。栅上的母鸡,咯咯地唱个不停,门前的大黄伏在篱下,吐着长舌,慵懒的花猫蜷在门墩上眯着双眼,晒着太阳!厩里空荡,没有枣红马的嘶鸣,石槽里的草被阳光眷顾,开始失绿。哦,原来是外出的祖父,还未归来!时光撑开木门,阳光乘机向里凑了凑!一位老人提着水桶,迈过门槛,那是祖母,在菜畦前停下来,桶里的水还在一个劲儿地涌,推着上面的水瓢,起起伏伏。惊醒的花猫,伸个懒腰,跟在身后,喵喵”地叫个不停,好像是问着祖母,主人你干什么去,能带上我吗?身前身后地围着祖母卖萌撒娇。祖母似乎无暇顾及小花的无聊之举,舀起甘霖,撒入碧绿的菜垄,干涸的菜地上空,开始弥漫湿润的味道,还有蔬菜的清香!晶莹的珠儿,滚满岁月的尘蠕动,晓风一撒欢,沿着玉一样的茎叶,滴入土壤!太阳西坠,红彤彤的晚霞照进村落,照进小院,祖母站在大门口裹进夕阳成了真正的红人,手打着凉棚,四处张望。西山吞掉半个日头,霞光收敛着步伐,院子一半红,一半长出影子,巷口三三两两多出几个半大的孩子,好像羊倌放牧归来的羊,冲着家奔来。跑在最前面是父亲,接着是叔叔,再后面是姑姑。冲进院是一脸的汗水,我能想象出姑姑额前麦穗上的汗珠鱼贯而下的场景。祖母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喊着:“慢点,慢点”。话音未落,父亲常常是抄起水瓢呷了半瓢水,二叔冲进菜园,扭掉根黄瓜,直接入嘴,满口溢香。只有姑姑是文静的,摘下书包来到青石磨盘旁,掏出书本高声诵读。接着是小院的一阵沸腾。

门外环辔相叩,鞍马嘶鸣。祖母知道是祖父外出归来。祖母用力地拉着风箱,灶里的柴火正红,黝黑的锅吐着热气,温情地歌唱!

又是一阵喧闹,眼前的菜地,大黄、小花,叔叔,姑姑,父亲,祖母……突然的消失,那人间的烟火气息荡然无存,只剩寂寞的老屋与孤独的院落相互慰籍。尘还是累了,再也封不住老屋内的欢声笑语,岁月里的风,一刀一刀地刺破赭黄的窗棂,那凋零的纸,抱着窗轻声呜咽!裂开的檩是祖父额前的皱纹,是刺在后人心间的一道疤,刻在时光深处,无法愈合。青苔执着,守着石墙,没有二心,像祖母守着祖父,守着守着,守成了时光里的尘埃!

再说那株树!

那株树,长在老屋身后。

胸径足有十七八厘米,树冠高出老屋半米,从树冠上可以判断它曾经旺盛的样子。父亲说,树是祖父栽的,树龄多大?父亲不晓,我也从未关心这些问题。它的树干发黑,表皮卷起,枝干挺拔!即使不怀好意的风,令它败下阵来,折入大地的枝,还依然保持昂首的姿势!

    春分一过,南风来袭,万物苏醒。那株树,春风里摇枝蔬影,树干显得活泛,没了僵硬。多像院子里出来活动筋骨的祖父。扭动腰伎,抖掉一冬的僵寂与疲惫。祖父在时,树下的表土要轻翻一下,开小穴铺上沤好的农家肥,覆上土,再提来一桶春水,汨汨而入。春水顺着根脉抵达树冠,几天过后泛起小芽,抽展叶片铺满枝头,然后春花烂漫,秋果压枝,祖父常常站在树下这样幻想,父亲、叔叔、姑姑爬上枝头揪着果子,之后他会开心地笑。当年,祖父十分喜欢树,更喜种树。其实屋后栽了好多树,经时光与风雨的洗礼,只有这株顽强地存活,开枝散叶,蓊蓊郁郁。如今,那株树尚在,祖父母却定格在时光里。姑姑远嫁,父亲二叔相继逃离,投奔城市。老屋空落落没了灵魂,老树干巴巴失了生机,只有荒草塞满屋子的空虚,只有岁月里的尘还愿意抱紧喇人的枝条。屋与树的空壳般扣在故园的山梁,等待重生!

有时,我这样问我自己,你是否愿意重走祖父之路,驾着马车,种一畦蔬菜,养满院鸡鸭,拴一只大黄于木门,升起一道炊烟,再提一桶春水,复活一株树。

我想,每一位归心似箭的游子都愿意!

 

山与水

故园的山,没有泰山之雄,没有华山之险,没有嵩山之峻,没有恒山之幽,没有衡山之秀。而它挺拔的脊梁,逶迤的臂膀,怀抱着故土,怀抱着村庄,怀抱着老屋及老屋后面的树。它渺小如一粒微尘,地图上不曾看到彪炳之处,每当北风北上,冷空气越过秦岭山脉呼啸而来,它像一位伟大的父亲,毅然决然地展开臂膀,耸起山梁,挡风遮雨,它把满腔的倾洒进故土,护着村庄,护着草木,护着生生不息的故乡人。

故园的山星罗棋布,或兀自独立孤芳自赏,或绵延千里,相互依偎。其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天空鸟瞰像一根根粗大的脉络植入大地,豪迈健壮,每一座山都是精彩的世界。每一座山都能捡起故土的回忆。春来草木萌发,那些深藏一冬的草,钻出大山的毛孔,料峭的枝头,含苞待放,芳凝山林,春风入夜,香撒山川。哪些知名与不知名的花,掩笑枝头。

在故园的北山,遭遇到一场夏雨。几天之后,太阳抬升了地表的温度,雨后的山林氤氤氲氲,此时,正酝酿一场盛事,暗夜里,那些菌类抽丝剥茧藏在草窠,隐在树脚,或悬于枝背,置身于丛林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次惊喜。那里的菌类有好多,我只识得黄蘑、鸡油蘑、白蘑、草蘑,最喜的是在雨后山腰,长有一种山皮,呈褐色,故园的人叫它地瓜皮,酷似木耳,只是木耳长于树干,而它只长在岩石的表面。采至家中,汆水拌成凉菜,辅以佐料,风味绝佳,是一道可遇而不求的野味。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唐代刘禹锡的《陋室铭》又令我想起巍巍的玄羊山。玄羊山在故园的东南,海拔300多米,三峰耸立,剑指苍穹。山中草木葳蕤,鸟雀叠鸣。山峰并峙,登顶极目,可观故园全貌。虽说玄羊山不及五岳雄伟、气势磅礴,却是故园峻朗的山川,散发着故园独有的魅力。在山的南麓山坳建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寺院——玄羊寺,寺院依山而建,两峰环抱,草木青翠,错落有致,更有苍松古柏相映其间,或耸立参天,或亭亭玉立,或旁迤斜出。《朝阳县志》称“秘境幽雅,有深山藏古寺之胜景”。玄羊寺前身为灵佑宫,始建于明末清初,寺前有两株古松,松下立有两只赑驮着石碑,西侧碑题曰:“玄羊山灵佑宫碑记”雍正十二年三月吉日立。

玄羊山的来由,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山脚下一户人家养了一群羊,每天上山牧寻找鲜嫩的青草。有一天,牧羊人像往常一样上山牧羊。傍晚牧羊人实在太累了,就躺在草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当羊群下山时,羊群里多出一只羊,归家牧羊人发现羊又不多不少。

第二天,牧羊人累了,躺在草地上照常休息,忽然想起羊时,所有的羊都不见了。连忙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外下找到。那里土壤肥沃,青草鲜美,这群羊正在安静地吃着青草,一头高大的羊正混在羊群里啃食。慢慢的这头羊成为羊群首领,每次带领羊群都能找到鲜嫩的青草。日久,牧羊人发觉这是只有灵性的羊,想占为己有,来绳子,把羊住。当牧羊人躲在草丛,慢慢地向那只羊靠拢,灵羊发觉异常,就向北面的山坡奔跑着跑着,那只羊就腾空而起,飞跃顶峰不见踪影……今,在寺内仍立有灵羊的雕塑,保持凌空飞跃的姿式。

故园的水,自西而来。幽幽缓缓,绵延数里。玉带一样,潺潺东去。

春来水瘦,细水慵懒地淌进河床底部,卵石浅露,阳光涂白青苔。一只银鱼觉醒吐着珍珠般的水泡,轻幽地跳出水面,划着美丽的弧线,“咚”的一声钻入河心。水面平静,一只苍鹭凌空而下,高佻的腿踩进春水。左右环顾,注视着水中鱼虾。春灌的水车,颠簸而来。搅乱苍鹭美好的心致。夏水汤汤,汹涌而入,昔日的温和殆尽。夏雨缠缠绵绵,再加之川水、河汊的助力,故园的河水像一头生气的小公牛,横冲直撞。河水涨满河床,舔山噬林,撕咬着夹岸的青色。重生之后,水清澈,波无痕。两岸的石子磨得圆润,青草抿成水流的方向。只有细沙追逐水色,沿岸铺开,吸引着狗蛋、小石头的目光。赤条条地扎进河水,捉鱼,逮虾,摸蛤蜊,狗蛋、石头像泥鳅一样在水中钻来钻去!夏日的小河,成了故园里孩子们天然的乐园。累了,爬上岸,顺势在沙滩上一滚,裹满细沙。不用去三亚也能来个阳光浴。之后,“扑通,扑通”再入水中,水面顿时绽开两朵涟漪。半晌,稚嫩的脸会在山脚凫出!

秋水洗掉夏日的戾气,河面宽阔而温和。秋波潾潾,端庄、稳重、成熟得像位慈爱的母亲,敞开宽广的胸怀!捧出草鱼,鲫鱼,鲶鱼,河蟹,河虾回馈桑梓。故园的子孙在享受大自然的美味时,时刻铭记养大于食的祖训,生生世世顾念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信条。冬水则是个隐士,那些炙热的、豪情的、愤怒的、烦燥的、张扬的都冰封在玉一样的记忆里,一切都沉静下来。不安分的狗蛋、石头,打破尘规。自制的木板冰车,滑行在光洁的冰面,身后呈现两道悠长的白线,好像列车的铁轨,突突地开进村落。口里吐着白气,小脸冻得通红,小手蜷着抓紧冰锥,有节奏地扎在冰层表面,身旁又多了两条白色的冰点。季节的纹理在冬水里,偶有嘎吱作响,猫冬的故园像个睡不实的孩子,一会儿睁睁眼,一会儿又酣然睡去。

这一缕缕情思和这一声声来在自心底的呼唤,在一山一水中泅开,渐渐地荡进记忆,无法忘怀。

 

烟与巷

故园的烟哪里呢?在屋顶,在清晨,在傍晚。在每一位顾念人儿的心境。

冬季,北方的天气高寒,滴水成冰。清晨挣扎一夜,树们冰冷地醒来。母亲早起,引燃柴草,屋顶的烟囱就会吐出长长的云帆。接着是狗蛋家,石头家也升起烟旗。整个村庄会泛起云海,白杨落尽秋叶,干净的枝条,此时又找到了飞扬的感觉,飘飘欲仙,虽然只是白杨巧借之恣,还是暗自欢喜一番,风来也是摇曳多情。云烟散尽时,父亲会赶着羊群放牧山中,山腰,羊群徐徐而动,三五成群,仿佛是村庄升起的云烟,疏疏密密,袅袅婷婷。晚霞的余晖渐渐退去,灶间草木开始释放真情,庄里的母亲们再起炊烟,意境优美的青烟里夹着米香、菜香,飘进远山,飘进遥远的时空,在记忆里浮浮荡荡。山中的父亲像是收到归家的信号,羊鞭轻扬,响声干脆,头羊咩咩地叫着,汇入野径云涌一般冲下山来。山谷里因父亲的撤离安静下来。只有这淡淡的轻烟越过村树,飞跃田野,飘进山谷,袅袅婷婷,最终会弥散进时空,成为乡恋的符号。

与这暖色的烟相比,我更倾向于冷色的烟。那只有在天空哀怨大地的时候,才会遇见。有时也是说来就来,抬眼之际阴云锁空。先是几粒,接着满天飞舞,洋洋洒洒,寒风劲吹,烟波浩渺。山们,树们,庄们,田野都弥漫其中,白茫茫一片。这样的雪烟过于严肃、高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霸气。而这样的霸气只有故园才会有,这是故园的性格,也是我忠爱故园的原因所在。

还有一种烟属于真正的烟,只有庄户人家有红白事时才会有的现象,那些叔叔、大爷围在事主家,有一嗒无一嗒的闲聊,门口放有一张桌子,上摆有方形的盒子,无盖,里面装着真正的成烟材料。间或有一些长辈会扯上一条白纸,捏几许干黄的叶,卷成筒,划一根火柴,然后喷云吐雾,其实这样的烟真的有些呛人,每每忆起,我顿觉嗓眼干痒。对于久离故园的我,有时遇见,如此烟火之人,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叔叔、大爷们喷云吐雾的场景,纵然这样的烟火无益于吸者的健康,它依然隐藏在记忆深处,一触即发。因为它在故园里扮演着沟通的角色,展示着人情。虽然我有些不认可这种人间的烟火气息,但它依然融在乡情的骨子里,有时也会令回望的人热血沸腾!比如我。

小巷是通往故园之外的桥梁,那些烟火之人和不食烟火之人,都将从此进进出出。

小巷很丑,也不温柔,它是一堆堆罗列在望乡人心里的思念之石,它比不了乌镇白墙黛瓦,它更没有江南温文尔雅的水乡气质,但它一直在努力地做自己,只有了解它的人才能走进它坚硬质朴的内心。它蜿蜒地穿行在老屋的身前身后,默默地守着一庄的安宁,护送着进出的乡人。或许这样的小巷屡见不鲜,而属于我的只有这一重,它承载了太多光阴里的故事,记录了人间太多的喜怒哀乐阴晴圆缺。

儿时,我时常会在有月的夜晚,穿行于小巷。月光皎洁,覆一层神秘于窄窄的它。每次对视,它从来不语,抚摸着它斑驳的脸,我把稚嫩的童真一次次地印在光阴里。包括我的笑声,我的哭声,我的一切,还有故园的一切,都被它看在眼里,它只是不说而已。我还喜欢在它的脸上涂鸦、刻字,专捡皮肤平滑处,画些异想天开之物,看上去不伦不类,刻一些不入流的糙话,令小巷变得更加丑陋。有时我还有一些无聊之举,捡一些小碎石,塞进它身体的空隙,挖一块泥巴,乘它一不留神,呼进它的嘴巴。我没见过它生气的样子,我才这样肆意妄为。可有一天雨夜,我分明听到轰然倒塌之音,我对我的过分行为有些自责。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小巷也是有生命的,当它难堪时光之重时,才坍成时光里的虚芜。

风一更,雪一更,这些年游走于尘世,时光里故园的点点滴滴始终难以割舍。多少个思乡的夜晚,对着空旷的夜发呆,天空闪烁无数颗璀璨的星辰,哪一盏星辉倾洒故园?我不得而知,匆匆的脚步忙于奔走他乡。或许只有记忆里浮起那长长的炊烟,那蜿蜒的小巷,生命里才觉得真实,才觉得温暖。

看来,故园的草木山水,炊烟小巷已深植进我的灵魂,无法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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