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白杨下,母亲伫立。她在等三位姑姑归来。
祖母过世后,母亲向三位姑姑发出亲情召唤:“她姑,一定要来家啊!”
每逢清明,端午,中秋,春节。三位姑姑总要如约来家,给祖母扫墓,每次都要逗留半日,同母亲聊聊家常。
昨天,母亲电话说,村子里的姨奶(祖母最小的妹妹)庆六十六大寿,三位姑姑又来贺寿。三姑讲起六年前这句话时,母亲早已不记得当年的事儿。三姑却铭记于心,在场的大姑,二姑忆起,也是眼眶发热,眼中噙满温润。对于出嫁之后的三个姑姑,在祖母被抬上山坡的那一刻属于她们最原始的家就已消失,苍穹之下那破旧的老屋,盛满她们曾经的回忆。
当众人散去,曾经的温暖的家一下子瓦解,冷落,三个姑姑的心悲伤而怅然,无处安放。或许是母亲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你们一定要来家啊”,温暖着三个姑姑空落落的心。母亲的关心,瞬间令三位姑姑有了亲情的归属。
家是什么呢?家是港湾,是停留,是短暂的相聚。对于三个姑来说,家并不陌生,自从她们出嫁,各自走出家门的那一天起,她们就已建立起了新家。而她们对于家的理解,是我无法参透的。但至少在她们的新家里,不会有她们的童年,那段记忆深处的日子,是她们各自的新家无法重放的。
家里常常盛放着烟火气,无论清晨还是傍晚,乡村里的每位母亲都要兜一把碎叶,拾几根干枝,“嘭”地一声引燃灶膛。青青的烟色,冲散遥远的黑,飞出烟囱,飞出村庄,飞向湛蓝的天空。人间有了真正的烟火气息。牧羊的父亲,远远望见,抽打着羊群,高声地喝斥着,一路风尘地冲进家门。散学的孩子们,瞅见炊烟,蹦蹦跳跳地一身顽劣之气,解下书包,冲进羊圈,吓得刚出生不久的羔羊,上下逃蹿,一脸的惊恐。那炊烟成了家的旗帜,家的标志,家的方向。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每每地一看见炊烟,情就切,心就迫。望眼欲穿的家,终于到了。无论斑驳的墙里,不起眼的小院曾经装下贫穷还是富有,欢乐或是悲伤。黛瓦之下的烟火,都令人向往,痴迷,陶醉。
一
大姑生性执拗,在她眼里她就是理。母亲生得一双巧手,精湛的刺绣功底,两位姐姐鞋子上的花,绣得活灵活现。大姑总学不来。大姑就生气,一生气就自己坐在屋里,谁叫都不理,饭也不吃,直到自己想明白了才行。有一天,两个姐姐的鞋子说什么也找不到了。最后,在大姑的被窝里发现,大姑抱着鞋还在苦想。那一只牵牛花怎么像是本来就生长在鞋面上似的。祖母一说起这段话时,家里其他人总要笑到肚子疼,只是一旁的大姑不好意思地偷偷地溜回屋子里,没脸见人似的。家里有这样一个活宝姑姑,即使在物质上有些许匮乏,生活中都无形地增添了许多乐趣。
六月细雨,大姑远嫁十里之外的文家沟。临出门,祖母泪雨滂沱。青花伞下,大姑红衣,红裤,红鞋,端坐于马车,雨水中的姑姑,宛如一支红色的玫瑰,艳丽,水润,光彩夺人。姑父喊一声“驾”,白马踏开雨水,消失在淫雨霏霏的六月。三天回门,大姑的眼角还残生着出门时的雨迹。新家的诞生,谁都无法阻拦,我们终将要从今天走向明天,而逐渐地淡化越来越多的昨天。或许这就是苍穹之下的法则,我们都得无条件而又无形地遵守。缘于对娘家的眷恋,大姑常常归来家中探望。后来,大姑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不是不想家了,大姑怀了身孕,行动越来越不便。十个月后,大姑诞下表妹春婷,时隔一年,大姑又诞下二表妹夏婉,挨尖的两个孩子,一会儿唤着吃奶,一会儿唤着玩耍。整天整宿地熬,大姑的生活弄得一地鸡毛,焦头烂额。心疼的祖母抱回来了春婷,家里多了个妹妹,欢乐也多。吃饭,睡觉,玩耍,我们形影不离。一次,祖母去田间松土,推着小推车,车厢内放置软褥子,褥子上坐我和春婷,每人手里都攥着点心和钙奶。在春婷和我的头顶,细心的祖母借伞遮荫。
正当我和春婷享受着快乐的童年,北方的天空飘来一朵黑色的云,一声巨响犹落车边。我和春婷还在驱赶着前来窥探的蚂蚁。经验丰富的祖母推起小车就跑,呼呼的风声过后,柔柔的雨,开始拍打我和春婷稚嫩的脸,多亏母亲及时前来相迎,我们躲过淋漓之苦,一窗之外苍穹之下,夏雨缠绵。突然想起作家老舍的一句话:“小时候,真傻,总想盼着长大”。而长大了,又想起成年人的世界就是接受成长,接受麻烦不断,接受很多渴望都没有机会满足,接爱这个世界不是为自已准备的,接受自己不可能轻轻松松地长成大人。就像祖母,就像大姑,就像母亲,我和春婷是不是她们生活的麻烦,她们是否有时也会身不由已。我们渴望长大,而她们又热切于我和春婷的片刻欢愉。
苍穹之下,生活之内,我们又彼此地矛盾着。
时光是公平的,大姑的日子还将继续。大姑又迎来了表妹秋蝉,冬月,直到表弟瑞祥的出生,大姑的生育道路才偃旗息鼓。想起王小波的一句话:“我来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繁衍后代。 而是来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太阳如何升起,夕阳何时落下。 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有趣的事情。 生命是一场偶然,我在其中寻找因果。”而谁能跳出苍穹之外,大姑,母亲,祖母,包括我表妹春婷,夏婉,秋蝉,冬月以及表弟瑞祥,统统的不能?即使我们渺小到如一粒微尘。终将逃不出这宇宙的生存法规。
承膝下之欢,大姑的家一点点地茁壮,而她的出生的地方耗尽时光,一点一点地旧下来。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去河边,躺在青青的草叶之上冥想,生活是蔚蓝的天空,高而远,却又真实存于眼前,是白色的云朵遥望,牵挂,团聚,幸福,有时也虚无,飘散,痛哭……这一切都无序可寻,时而交叉,时而重叠,而生者终要继续地生活,逝者已在昨天消逝。睁开眼柴米油盐酱醋茶,走出门要接受酸甜苦辣咸。这偌大的苍穹,都盛放些什么呢?每个人都要面对,每个人也都无法躲避,只是因为要活下去在这个浑圆的天地。要经历清晨,要看到黄昏,要欣赏高天的巍峨,要赞叹大地的辽阔,这个世界公平,也不公平。我总也说不清。
我起身的清晨,遇见表妹春婷,我又想到了多子多福的大姑与大姑夫。
大姑夫上演着多重的角色,丈夫,父亲,儿子。那么多头衔,仿佛一种无可替代的荣耀,令身为农民,力工,小时工的大姑夫,喘不过气来。来自内心的责任呼唤,又使大姑夫,早出晚归,手脚不停地向苍天讨要馈赠。生活及至温饱,不涉富足。一切看似平淡,却户户波涛汹涌。勤俭,持家。大姑家的美誉。在瑞祥结婚时,依然换不回沉重的彩礼。翻空箱底,也是杯水车薪,东挪西借的,拉下十几万元的饥荒,瑞祥结婚当天,依然洋溢着一脸的喜悦,沉于内心十万斤的苦,也会时不时的上涌。婚后,大姑夫去了县里铸造厂,大姑待地持家。
新婚的热度一减,婆媳之间,马勺撞到了锅沿,针尖遇上麦芒。家不在只有幸福,团聚,还会有摩擦,吵闹,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生活不只是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
苍穹之下,每个人都在执着地行走,无论是对还是错,无论是黑夜还是白昼,在时光的维度里没有停留,没有静止,哪怕你选择了古老,你站在原地不动,你依然要默默地离去,因为有些动在你看不见的风景里,谁都无法左右。每天每个人都在试新的道路上变旧,再在变旧的路上新新旧旧。如大姑,如祖母,最后成为世间的一粒尘埃,无人问津,更无人来贺。相遇是春天的花朵,是夏天的繁华,是秋天的硕果,是人间的幸福美满,而那些没来由的痛苦,是雨,是风,是电闪雷明,是人间的丑陋。正如冷与热,好与坏,要学着做一枚水,放低身段包容万象。
家是每个人生活的一种选择,短暂的安顿下来,享受着来自内心深处的片刻相聚,幸福。你也可以漂泊,像一叶扁舟,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随遇而安。其实每个人都在旅行,家不过是累了过后的驿站,一觉醒来,每个人都要启程,都要奔赴一场的新风景,无论你接受与否。因为谁都没有更多的话语权与选择权。你可以是一株草,一棵树,冬去春来,仿佛一棵树又回来了。而真正的逝去回得来吗?似乎不言而喻。迷途之中,红尘之内,孰能停下步伐,孰又能跳出五行之外,孑然一身呢?大姑终要归来,在一个午后的黄昏委屈而来。又在一个明亮的清晨,一脸微笑而去,生活总这是这边苦来那边甜,这边甜来那边又苦,苦苦甜甜,又甜甜苦苦。家为什么不能总甜,为什么也不能总苦,谁能解释得清呢?你看到了蝼蚁的渺小,大海的辽阔,却无法参透余生的路。或许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悟性尚浅罢了。
大姑家添丁进口孙女婉儿,孙子豆豆时。大姑夫在县铸造厂失去了左手,赔偿是一摞鲜红的钞票,是大姑见过的最多的钱。几天之后,那些赔偿款又变成了瑞祥在县城的一家洗车修理厂。
春有繁花,夏有浓荫。这些都是不同的境遇罢了。
二
母亲低着头正在西河边上锄着草,夏日里的热浪落在母亲的额头,汗涔涔的。二姑总在关键的时刻出现 ,嫂子喝水,解解渴。每次母亲来西河边,都要带着二姑,因为母亲晕水,一渡水,就头晕,天旋地转。二姑喜水,过河时,二姑走在前面,母亲揪着二姑的衣襟,闭着双眼跟在身后,直到听不见水声才肯睁开眼。二姑善解人意,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帮着忙活。比如看护我,替祖母喂鸡,喊鸭,放猪。勤奋的二姑,书也读得好。要不是她的放弃现在二姑也许也是个文化人。中学那年,祖母生了场大病,胃里长了东西,做了切除,看病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积蓄,善良的二姑主动地站出来,选择退学。二姑的放弃注定了她要与大姑走同样的道路,嫁给泥土再与泥土相守一生。
二姑出嫁时,祖母没掉一滴眼泪。
祖母知道这一切就像春天的花,是无法挽留的,就像秋天的果,更无法珍藏。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遇见。婚后,二姑的新家,土地稀薄,不足以温饱生活。每年秋后,祖父都要赶着马车,载一车玉米,接济二姑。每次去,二姑都给祖父包羊肉馅的饺子,归来时,还要给家里人捎上一食盒。或许家不应囿于一方穹顶,一截斑驳的老墙之限,家是亲人间相互支撑的结果,累了,倦了,偎依的地方,可牵挂,可患难,可同甘。如二姑,彼此惦念。
二姑诞下树木时,二姑的新家有了好转,二姑夫在帮人盖房搭瓦之际,学会泥瓦匠的手艺。那时,城里的建筑行业方兴未艾。二姑夫,抓住契机,拔出泥土,没身于盖楼的大军之中。树木,对读书不感兴趣,早早地辍学也跟着姑夫成了响当当的小瓦匠。爷俩的共苦,也换来丰厚的收入,推了旧宅,盖了二层的小楼,在坊间日子如此,也是馋煞邻人。
树木二十刚出头,就成了婚,起了新家。家就如此地推倒,重建,再推倒,再重建。如一个细胞增殖,裂变。李耳在《道德经》中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法自然,我不晓得这样是否算为我的一意曲解。在时光里旧下来的瓦与尘,愈埋愈深,有些竟无从忆起,只是还有一些人一些事儿在岁月中依稀相依牵绊。风景总要在视野里消失,看不见的情感砸断骨头连着筋,石头也会被风说服,河流也要在没有月光的晚上老去,一些故事风化,一些情感越是流淌,越是绵长。
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仰望星空而胡思乱想。遥远的苍穹,闪烁着无数的疑问,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是谁的家?他们有爸爸吗?有妈妈吗?有祖母吗?有姑姑吗?我想是有的。要不那一颗为猎户座,那一颗为牧夫座,那一颗为小熊座,那一颗为牛郞星,那一颗为织女星。仿佛人间的事儿,总也不瞒过浩瀚的苍穹。那些幽深之处,藏着太多诡异的想法。有时真的不敢深思触碰。而身后的一切像一只靠在栅栏上的风车不停地旋转着,看似风车并没有位移,一转身就已物是人非,一转身就已韶华殆尽,一转身就要面对生与死,死与生的抉择。当你孤苦伶仃,风带不走什么,当你面朝大海,水也不会留下什么。潮水退去,抹平在时间里,沙滩上不会留有人类走过的痕迹。前进的,撤退的,不过是时光的侍者,各自地举着一盏明灯,寻找着一份属于自己的归途,在寻找的过程中,有人向善,有人向恶,有人贪婪,有人四大皆空,佛说,众生,众生相。
那个深秋,我还在冥想,38岁的二姑,诞下她的千金——树枝。
树枝长到上学的年龄,依然没有个姑娘的样,野性十足,二姑是操碎了心,初中时,性情有所收敛,初三那年,成绩滑坡严重,一个暑假,二姑将表妹树枝,连拖带拽地去家教,表妹踉踉跄跄地考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二姑像是跑完了一棒四百米的接力赛,做短暂的休憩。二姑如此操作为何呢?我定是参不透,是望女成凤,是她未完成的心愿,要表妹树枝替二姑完成。都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二姑在强求什么呢,或许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家的一部分,那些奔波,那些操劳,才是心心念念的人间烟火。这苍穹之下,总藏着大大的学问,让人思考,琢磨参悟。这世间匹配的奥妙无穷,有高自然有低,有苦自然有甘,有悲伤自然有欢乐,只是给予你的多一点,给予她的就少一点,给予你的少一点,给予她的就多一点。这人间的沙漏,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联系,又彼此各自为一体。混沌的世界,总想看清一切,清醒的时候,又觉得世界浑浑噩噩,不尽如人意。或许有时,我们勿需想得太远,想得太久,就像二姑经营好眼前,经营好家和表妹树枝即可。不过表妹自从家教过后,像是开了悟成绩一路飙升。就在去年,表妹树枝考到了省里的一所本科院校。二姑像是四百米接力跑到了终点,终于松下气来。逢人便是笑脸相迎,像是干枯的树,在早春发了新芽,又开出几朵粉色的小花。
开学前,二姑特意地摆了二十桌的升学宴,赴宴的亲朋一入场,家似乎瞬间被撑大了起来。热烈,浓郁,欢乐,幸福……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一股脑儿地砸向二姑。忙碌着的二姑,忘记疲惫,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宾朋散去,小院静谧,家恢复如初,二姑守着平常,守着日升日落,守着一只忠诚的老黄狗,在岁月中进进出出。突然间觉得家像一只盒子,被塞满了开心,美满,炙热,有时也会有忧伤,愤怒,争吵充斥其间,烟火伦常,五味人间。一条河流要九曲奔涌,历经百转千回方终归大海。家一个停泊的港湾,既有蓝色的梦想,辽阔的憧憬,阳光明媚的吟咏,又有暴风骤雨的莅临,惊涛骇浪的逼近,轻霜与冷雪的鞭策,日子便如海起起伏伏,家是一只小舟,让你有了片刻的安宁与仰望中的奢想。夜幕降临,当你面对一空繁星,美轮美奂中总有一颗流星殒落,逃离,又是去向何方?那美丽的弧线,总有来不及欣赏的遗憾。那是怎样的一种轨迹,曼妙,短暂,转瞬即逝。我想到昙花,想到家,也想到了人生。
而生活永远没有结束,二姑的余生仍要经营操持。从一个清晨出发,再从一个黄昏归来。家,生活,生活,家,一代又一代人执着而反复地踏咏着。
渐渐地,我开始分不清家到底是圆的?还是方的?
三
我还在思考人生,大我十岁的三姑冲进家门,喊着祖母。是人未至,声已达。三姑天性豁达爽朗,不拘小节。家里的事不喜过问,喜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应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三姑的书也读的不错,读到初中,那年冬天,要到镇上,天冷的出奇,每天步行十几里的山路,还要渡过一条大河。出入寒冬的三姑,骨头都冻得咯咯作响,她依然坚持着。压垮三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秋冬交界的大河。深秋之后,大河开始结冰,略高于水面的石头桥在冰与水中挣扎着,每天过河时心惊胆颤不说,稍有差池,便身陷冰水囹圄,鞋子裤子瞬变得铁一样的硬。来不及更换,最惨的一次,湿了一天的三姑下学时,脚已失去知觉。失望之余,三姑对求学也绝望透顶。
翌年的春天,三姑朝着她求学的小镇,望了许久。最终还是放下书包,放下了曾经令她无比热爱的在她的眼中总有一种特别的墨香飘来的文字。三姑步入大姑二姑的后尘。
一家女百家求,三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说媒的人踏破门槛。三姑却中意于邻街的白青年,门当户对,两好尕一好,就在两家准备结婚的事宜时,白青年出了车祸,双腿截了肢。三姑的新家刚选几个枝桠就搁浅了事。真正成为三姑依靠的三姑夫,大手大脚,日子过得一团糟。三个姑姑的相继出嫁,家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曾经的相聚,欢乐,哪怕是摩擦,现在回忆起来都是那么的亲切而又弥足珍贵。家是谁的依靠,草是谁的依靠,树又会是谁的依靠,谁又会成为谁的依靠呢。从三个姑姑迈出家门之时,她们是各自的家,是自我的依靠。这一切从零出发,又复归为零的旅程中,祖母,母亲,姑姑以及你我,都在重复,都在演绎。穿行其中,有时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喊,而生活的鞭子依然要抽打在你的肉身,令你精神更加的高贵纯洁。无中生有,有中生无。大地给予了辽阔,江河给予了奔腾,家给予了庇护。有时我在想我该以怎样的姿式,迎接即将到来的人生,谦卑,恭敬,还是肆无忌惮地撞得遍体鳞伤之后,将一生的经历淹没于尘埃。毕竟谁会在乎这个呢。谁又会在意你我的擦肩而过呢,只有那个旧下来的甚至有些凋零的家,还能残存着彼此相依过的温存。又有几人能记否,时光一挥手,你我都会被忘记好久好久,包括我繁衍之下的子孙,谁愿意会花费一些力气记过有个祖母,有过三个迥异的姑奶奶呢。当日薄西山,当繁星满天,当人间的黄沙吹尽,一个家死亡,一个家新生。当阳光再次落入,人间仍是春色,熙来攘往。我矛盾地站在河边,站在丛林,站在山巅,我用一个不解换取另一个不解,我用一个不解解释着另一个不解。我的思想在打架,在和风斗,在和草斗。这个世界不分彼此,也掰不开你我,何必要分出高低和一二,在时间的末尾总会沾有你我的影子或欣喜,或忧伤。当你倦了,只有这个家愿意无偿地接纳着你,包括你的支离破碎。
我痛苦着并快乐着时。
三姑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诞下美月,美玲和石头。挤巴的岁月,胀破的不只是日子,还有摇摇欲坠的小家。在一个满是春色的清晨,三姑和三姑夫去了生活的远方,她们更像生活的拾荒者,从一个地方抵达另一个地方去捡拾家的支撑以及生活下去的希望。而生活的经卷总是扑朔迷离,又大道至简。理解的理解了,没有深思的还在迷途中挣扎。更多囿者只想获取眼前的温饱,快乐和短暂的温馨,却要付出十倍的艰辛,甚至浑身之殇换取。三姑三姑夫在一家工厂落脚,流水线切割着属于她俩的清晨与黄昏。厂子边一幢不起眼的筒子楼,成了三姑临时的家。之后,又接来美月,美玲和石头,这个小家又变得拥挤不堪,却总有欢乐洒出。
日子重复,单调,也多变。短暂的幸福在一场械斗中瓦解消逝。三姑夫打架伤了人,身陷囹圄三年。高额的赔偿,表妹表弟庞的大教育支出以及生活的重压,三姑有了窒息之感。而生活的冷,超出三姑的想象。那年,接受不了打击的婆婆离世,三姑活成了一只陀螺,被 生活的鞭子抽得浑浑噩噩。时光没有情感,还让人深不可测。祖母,母亲,大姑,二姑,向落在生活低处的三姑伸出了援手。家在明媚中破防,潸然泪下。情感割不断,理还乱。这人间啊总要盛一些无奈,一些温情,还有一些意外。
家有时四处透风,有时也会洒满阳光。
我一个人走在街头,数着草,数着树,数着山,也数那些擦肩而过的人。这繁华的人市,熙攘的生活,要演绎到何时,是何时开始的。或许没有开始,因为也没有结束。或许开始就是结束,结束也是另一种开始。我采下一只花朵,不代表我拥有整座春天,仰望云卷云舒,揪不住时光的脚步。一片叶子终要随风而逝,一个人回头已看不到来时的路。每个人都是生活的主角,繁花着枝头,穿过严冬就是轰烈烈的春天,如三姑总要经历一些生活的炙烤,人生才会愈加地成熟。家一个被我们放松灵魂的地方,总被期许着获取更多的甘,而有时那些苦会沿着门缝,抹进生活,给人生多了一重莫名而难忘的滋味。家打开门欣赏世界,关上门要学着自我欣赏。浩瀚的苍穹总有高不可攀之恼,唯有这石头的房子里,藏着触手可及的幸福。谁会思考一段河流,供养一片黄昏,一扇虚掩的门后藏有缜密的人生,一座飘摇的家,仍然有人愿意举帆前行。泥泞过后,依然有温暖的光降临,人生就变得有希望,家就被赋于了更高的意义。
母亲,大姑,二姑,三姑,又走动得频繁起来,人间又是一场热火朝天。
四
微风中,儿子与我双立于街头。目的是采购。
环路来时,丢下几个人,又拽上儿子与我。人生去向仿佛是下一站。一站一站的报,像是一站一站地提醒,生活的人谁会在乎这短暂的流逝,似乎明天,依然会从朝阳中出来,再在暮色中归去,人生重复至此。一站一站地有人上来又有人下去。这进进出出的多像一道时光的门啊,有多少人推开之后下车,从此永不相见。环路车像一只甲壳虫,在林立的高楼间穿行,迂回,兜兜转转。平静,颠簸,摇晃着。去往下一站的路,有时要突然刹车,在长如河流的车市中等待,有时还要猛踩油门,关键的几步冲上去,前方就是一马平川。我坐在临窗的位置,窗外人如潮涌,车似流水。一辆环路中深藏着大的道理,车如人生。车还在行走,报站的声音,依然那样美好,车外的风景与树纷纷地做着退让之势,有时退是另一种前进而已,只是有些人参不透罢了。如三姑,看似身陷低谷,却看清了善与恶,是与非。车门还在开与关中反复。突然觉得车像一个临时的家,给予了我与儿子暂时的温暖,如午后的阳光,穿窗而来,落在我粗糙的脸上,有了片刻的温馨和欢愉。其实家不只是房子车子,家是两个相似的人相遇决定一起走下去,家就诞生,有了孩子之后,家就是三个人的事,即使在广袤的苍穹之下,风为墙,天为盖卷,地为床,只要三个人相拥在一起,家就在。
车子在一棵玉兰树旁停下,车门打开迎进来一位小姑娘,朝气蓬勃有着天使般的美感,在她稚嫩的手中攥着一只蒲公英,车子启动时,瞬间的冲力涌来,蒲公英爆破,车厢满满的都是童年的回忆,纤细的伞有着江南味道,浮浮沉沉,沿着开启的窗子,三三两两地飞向喧闹的人间,这是一次漫长的旅程,有风有雨,也要在向阳的位置安身立命,候着冬去春来。有一只蒲公英并没有飞出窗外,在我的面前浮沉几次,好像是没有找到荣身之处,我伸出手来,给它一线立锥之地,它抖动着翎羽,保持着生存,生活,社会之间的平衡。我在揣测一棵蒲公英的未来或是宿命。儿子提醒着我即将到站。车子在青年公园停泊,站在风中,我有一种被遗弃之感,是被时光遗弃的,因为我已华发早生,青年已成奢望。那种家中短暂的惬意,下了车后,变得荡然无存。儿子采购的时候,我只是起到了一个收纳盒的作用。
几天之后,儿子去了省城读书,家扯成两半,一半省城,一半眼前。
该怎样定义一个家呢?是相聚,是别离,是欢乐,是愤怒,是喜悦,是忧伤,是争吵,是喋喋不休,是同甘共苦,是不离不弃,是包容,是原谅,是背叛,是相濡以沫是……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一千个家庭该有一千种说法。家在不知不觉中变旧,在一场风里或是一场雨中倒塌,我们都相信花能重开,而人已不再年少。一个新家的诞生,意味一个旧家即将走向消亡,如消逝的祖母,三位姑姑像一根根枝条,从原生的家中抽出新梢,而那些剩下来的家渐渐地失去水分黯淡无光,然后在一代又一代繁衍中愈行愈远,直到有一天黄昏,老下来的家终于难倚岁月之重,在一声悲鸣中尘烟四起,四梁崩坍。尘归尘,壤归壤。多年之后,有谁会忆起这片土地,曾生长过这样一座茅屋,两位老人,三个姑娘,一个儿子,一个儿媳,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周而复始,一家人温馨,和谐,惬意,安然。没有人注意那座茅屋在静静中颓废,甚至不堪一击。
偌大的苍穹,辽阔的大地,推开家门,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有时着实令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