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一

即便是美好的金秋，也没能改变他的郁闷心境。阳光很好，却温暖不了他瘦弱的外壳。不经意间，这副身板，已经跟随他八十多年了。硬朗和英俊，早就被时光消磨成了照片上的记忆。

他攥住老伴的手。两只枯瘦的手像秋日的老藤交缠在一起。她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很快就安静下来。她似乎顺了他的意，安静地输液。

她原本拒绝输液。他跟她急：“你不输液，我也不活了。”

只不过是一次小感冒，却引发了一系列的疾病，打败了老年人的平静日子，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死亡。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如果没有世间纷纷扰扰，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她的脸转向窗户，故意不看他。阳光斜插进来，把病房照耀得活力四射。

“我们还是去把手续办了吧，”她的声音颤颤巍巍，“这样的话，他们就找不上你什么麻烦了。”

“胡说！”他断然拒绝，脸上的褶子一抖一抖，诉说着生活的坎坷，展示他这一生的付出和深爱。

“八十多岁的人了，还那么犟！”她喘着粗气，语气平和，有嗔怪，也有心痛。

四十年，一起走过的日子，一点一点在心头弥漫，承载了他们经历的喜怒哀乐。人这一辈子，能装进记忆中的东西很多，但是能随时跳出来的记忆，才是最深刻的。那个时候，他的前妻罹患重症早逝，留下一个小伙子。也是那一年，她的前夫出轨隔壁的小寡妇，将她和两个孩子抛弃，带着寡妇远走高飞。她能记得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空气中还充斥着咸涩的味道。

他和她在一个大杂院住着，在一个单位工作，抬头见，低头也见。他对她印象是极好的。四十出头的女人，舞跳得好，歌也唱得好，随意舞几下或者哼几句，都能醉倒不少男人。她的吃穿用度极为讲究。是那种精打细算的讲究，跟奢华丝毫不沾边。两个孩子要抚养，她家时常拮据，总是去国营商店里买发黄的处理布料，经过她的设计、裁剪、缝制，虽然谈不上引领潮流，却能让人感觉到别致。就算是缝缝补补的活儿，她也能别出心裁，补一朵小花儿，或者一个汉语拼音，巧妙地遮住了衣服破烂的地方，还能让人看不出补丁。

然而，她的男人不满足，目光总往隔壁的小寡妇身上扫来扫去，像是被黏住了。男人的心一旦跑了，在家里看啥都不顺眼，成天阴着脸，有时指着一只鸡一条狗，都能往自家女人身上扯。她明白了男人的心思，挣扎过，也屈尊跟他谈过，却无济于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过不下去的日子，挣扎或者迁就都是白搭。

离婚之后，她变得萎靡不振，整个人就像崩塌了一样，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孩子的衣服脏了破了，不想洗也不想补。她想，这辈子大约就这样了。

他干着急，抽个没人的空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你为什么要替别人的错误承担后果？”

她冷冷地看着他，察觉他眼神里投射出来的异样光芒，却用刀子般冷峻的目光将暧昧挡在外边：“起开！别跟我套近乎。”

他忽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没指望能让你感动，但我愿意照顾你，起码不会让你哭。”

这么直白的话，就像一杯“烧刀子”，把她的脸烧得通红。她苦笑着说：“你别拿我寻开心了。男人的话，谁信谁傻。”

让一个对爱情死心的女人改变主意，是一件困难的事。此后，他压根不提所谓的感情。他只是默默关注，她有什么难处，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他的身影。她烦了，责怪他：“别献殷勤，我不需要。”

他愣了一下，却并不恼怒，淡淡地说：“时间能证明一切。”

“孩子大了，容不下继父，”她说，“你家儿子也不需要后妈。”

他不知道怎么反驳。实际上，他明里暗里对儿子说起过她，儿子嘴上不说，却常常盯着妈妈的照片发呆。

纵然她一万个不愿意，他也默默帮助她，背米，做煤球，换灯泡，掏下水道，从来不多说话，干好了就走。她搭不上手时，就呆呆地在一旁看着他忙乎，偶尔递给他一杯温开水，或者一条湿毛巾。某个时候，她会产生一些幻觉，心里生出一些莫名的感动。

她的两个孩子并不待见他。女儿高中没念完，单位照顾她，把她女儿招了工，成了他俩的同事。她和他的风言风语在单位流传，女儿就隔三差五警告他，离她妈妈远一点。否则，会闹得很难看。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沉默了，远远地躲着她。偶然碰上了，也绕着走。她却已经鬼使神差习惯了他的照顾，一次，在走廊上拦住了他，问道：“为什么躲着我？”

他不说话，也不看她，眼神飘忽不定。

“是不是我女儿跟你说什么了？”

他掉头就走。

“你就是个懦夫！”她冲他喊的这句话，就像千斤棒槌擂在他的心上。

这一嗓子，整个单位的人都听见了。她女儿冲到走廊上，将母亲拉走了：“真丢人啊！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找什么男人？”

她甩开女儿，抹着眼泪走了。

“我不需要什么继父！”女儿的话，刺痛了她的神经。

二

她这一次的小感冒，却引发了一场晚年大地震。即便是铁打的身体，历经八十多年运转，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哪还能像带孙子、带外孙子的时候那么硬朗？

那年，她在走廊上发出灵魂质问之后，他思考再三，在孩子们的反对声中，两人悄悄办了结婚手续。

向孩子们宣布结婚消息的时候，家里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女儿横眉冷对，指着他吼，既然你们先斩后奏，我也明人不做暗事，今后，我妈的生老病死你得担着。她儿子气急败坏地警告他，我都这么大了，突然冒出一个新爸爸，真可笑。他的儿子听到父亲再婚的消息，一点也不惊讶，从外地赶回来，冷静地跟他分析两个家庭的形势，末了，儿子说，阿姨家有俩孩子，你自己看着办。

孩子的态度，他有心理准备。他安慰自己，就算是块铁，时间长了也会焐热。但是，家里的日子，怎么也过不到一起。一家人进进出出，你不理我，我不喊你，特别扭。等她的孩子成家了，他和她搬了出来，在外面租了一个小套间。住了几年，经济宽裕了一点，干脆将小套间买下来，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她的俩孩子，一边反对妈妈再婚，一边消耗着妈妈乌黑的头发和不多的积蓄。

孙辈相继出生，俩孩子想起了妈。退休前，单位改制，她提前买断工龄，怅然走出了奉献几十年的单位。他安慰她，我是会计，能找到工作，养得起你。她就在家里呆着，干干家务，听听音乐，等待老头子下班。

让她猝不及防的是，孙子和外孙接踵出生。

“你是奶奶，带孙子是应该的吧。”儿子儿媳抱着孩子，往她怀里一放，小俩口辞职创业去了，应酬去了，三五天半个月，也不见儿子儿媳回来一趟。

“你是外婆，带几天外孙没什么问题吧？”女儿抱着孩子过来，阴着脸说，“他爸要出差，公婆要上班，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家里多了两个孙子，可着劲热闹，大的叫小的哭，大的饿了要喂饭，小的尿湿了要换尿布，忙得不可开交。一日，俩小孩抢糖吃，大的一把抠掉了小的脸上一块皮，渗出殷红的血，老两口慌了，又是抱又是哄：“乖乖宝贝，不哭了哦，吃糖糖。”

这一幕，恰巧被儿媳撞见，她脸一沉眉一蹙，冷语相向：“妈，你们是怎么带孩子的？虽然爷爷不是亲的，你好歹是他的亲奶奶吧？”

听了儿媳的话，他满心不是滋味。她却陪着笑跟儿媳妇解释：“小孩不懂事，我们也批评大的了。”

“批评就完事了？这是我看到了，我不在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怎么欺负他呢！”儿媳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

儿媳说完婆婆还不解气，又给外孙子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两掌：“看你还敢欺负弟弟！我打死你！”

“说两句就算了，打孩子就不对了。”他上去护着孩子，被儿媳一掌推倒在地。

这一倒，就是股骨头骨折。

“真相是明摆着的，”他的儿子被电话催回来，看见父亲躺在床上，皱着眉头恨恨地地说，“谁打伤了我爸，谁负责。”

她女儿眉毛一扬，转脸对弟弟说：“我的好弟弟，你家媳妇犯下的事，总不该要我来负责吧？”

“姐呀，你家孩子不打我的娃儿，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你千万别想赖得一干二净。”

孩子们吵起来了，俩小孩吓得大哭，嗓音差点把屋顶的瓦片掀翻。这是一团扯不清的麻纱。她的脑子嗡嗡地响，实在受不了，冲孩子们吼道：“你们都给我滚！你们不认他没关系，我管！”

孩子们看到妈妈主动顶包，赶紧抽身闪人，头都不回地走了。

三

现在，她的身体出了问题。躺在病床上，看着忙前忙后的老头子，她的眼神平静，心情却像一团乱麻。

“老头子，这辈子跟了你，我不后悔，”她的身体很虚弱，声音像蚊子嗡嗡叫，“只是亏欠你太多。”

他轻轻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别说话。

液体快输完了，他起身去叫护士换药。她拉住他，说：“老头子，床头有呼叫器。”

“对啊，你看我，真的老糊涂了。”他拍拍自己飘满白发的脑门，按下呼叫器。

“老头子，我们都老了。哪还能跟你摔伤那年比呀！”她满脸歉意地说，“这辈子，真是难为你了。”

他挤出笑容，确切地说，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很难辨别出笑容了。

“老伴儿，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相互扶持过日子吗？有什么为难的。”

“他们毕竟不是你的孩子，你这么尽心尽力，唉！”她长叹一口气，两行浊泪蜿蜒而下。

那次，他被儿媳推倒在地，孩子们相互指责一番，拍拍屁股都走了。她请了邻居帮忙，费了老大的劲，才将他送到医院做手术。他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她不离左右，精心照顾。从春天到夏天，看着树叶从抽芽到稠密，他感触地说：“一切都是大自然最好的恩赐。你就是大自然对我的恩赐。”

他做了手术，孩子们却结下了仇怨，这是她的一块心病。人生迟暮，特别想念亲人。

春节要到了，她想弥补家庭裂痕，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带上媳妇孩子回家过年。儿子怨气很重，冷冷地说：“你守着那个瘸老头过日子吧，反正你的心也不在我们身上。”

她的心就凉了，脸上挂着比朔风还凛冽的冷笑，自言自语道：“你们都别回，永远别来看我们！”

他劝她：“老伴儿啊，孩子们都忙，我们还是自己过春节吧。”

她不死心，又给女儿打电话，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这么多年过去了，女儿不会再放在心上吧？然而，女儿的回答更让她心寒：“这个时候想起我们了？你执意跟他结婚的时候，咋没想起先征求我们的意见呀？一切都有因果，你是自作自受！”

她万万没想到，日子和亲情，被时间压榨成冰冷的疏离。

“我们抚养你们成人，培养你们，为你们带娃，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下呢？”她的泪簌簌而下。

他拍了拍她抖动的肩膀，安慰道：“老伴儿，我们多理解孩子。我不是亲爸，他们心里这道坎是过不去的。”

“老头子，我们错了吗？可是，我们错在哪里呢？”

春节后，她狠下心卖掉了房子，老两口住进了养老院。

奇怪的是，住进养老院之后，她的儿女却来得勤快了，几乎每周都要来看望一次，还带着孙子外孙，拎了水果，捧着鲜花，买了零食。

子女突然孝顺，她却感到别扭，说：“我们在养老院挺好的，你们工作忙，别来了。”

女儿竟然抱住她，温柔地说：“妈妈，以前是我们不对，不懂事。”

这种话很暖心，让她一阵感动：女儿到底是贴身的小棉袄，知道心疼妈了。她仿佛看到裂开的亲情，正在慢慢弥合。

临走的时候，女儿突然问：“妈，卖房子的钱呢？”

她当即就明白了，他们是冲钱来的。刚捡拾的亲情，瞬间掉落，如坠海底。

她说：“我和他这辈子，虽然没给你们留下什么财产，但我们对儿女、对孙辈都问心无愧。这点钱，我们留着养老，你们就别惦记了。”

女儿转身就走：“好吧，你们自顾自，到时候就别怪我们不孝顺。”

四

她这次住进医院已经快半个月了，病情时好时坏，焦躁默默地挤满了她的脑海。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她不怕死，却担心他的将来。

老两口在养老院住了多年，吃穿用度，治病房租，慢慢消耗着他们的积蓄。随着时间的推移，儿子来探望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的理由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化，管孩子读书，公司业务忙，应酬多，反正借口多的是，时间却没有。老两口习惯了清净，却没习惯孤独。

女儿却来得多，尤其是离婚后，常来找他们要钱。女儿的公婆是知识分子，见她不孝顺父母，常拿“二十四孝”的故事教育她，而她心里窝火，一次激烈的争吵过后，亲手毁了自己的家庭。

得知女儿离婚的消息，她的心里“咯噔”一下，怅然了很久。就算女儿不孝顺，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

“老头子，你去帮我看看花了多少医药费？”

“老伴儿，你就别操心这个了，治好为原则。”

“哪行？钱越来越少，你将来怎么办？”

“嗨！想那么多干嘛？船到桥头自然直。”

老两口正说着话，一个小伙子忽然进了病房，吃惊地问道：“奶奶，你怎么啦？”

她愣住了，戴上老花眼细看，是孙子。恍惚间，孙子已经长大了，高大帅气，阳光俊朗，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孩子，你怎么来了？”她双手撑着床档，老头子赶紧扶她斜靠在床头。

孙子都到了成家的年龄，自己能不老吗？孙子平时很忙，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回家，而每次回来，都会先去养老院看望他们。今天他去养老院，发现爷爷奶奶的房间是空的。他辗转打听了几家医院，才找到他们。他刚才在门口，将爷爷奶奶的对话听得真切，心里很不是滋味，握住奶奶的手，脸色凝重。

“奶奶，您就安心养病，钱的事您别操心。”

“傻孩子，你哪有钱？你该谈恋爱了吧？到时候结婚，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她抚摸着孙子阳刚帅气的脸，眼里满是慈爱。

孙子走的时候，将身上钱全部托护士转交给爷爷奶奶。他原本想当面给的，却担心爷爷奶奶不接受，才出此下策。

她享受着来自孙子的一丝丝安慰，这是生命中唯一的牵挂。也许，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观。可是，一想起三个孩子，她的心又慢慢下坠。

一点养老的钱，孩子们都眼红，真是可悲可叹。身体一天天衰弱，她担心自己熬不了多久，陪不了他走完这辈子。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开始自责，流泪。

他莫名其妙，抽出纸巾为她擦拭眼泪：“怎么了？”

她怔怔地盯着药水瓶，心中五味杂陈。

“我知道你想什么，不就是一个感冒吗，没那么难！”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今天没发烧了，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猛然闪过：离婚。

她吓了一跳。身体虽然一天天衰弱，思维却一点也不迟钝。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念头？八十多岁了还去离婚，让人看笑话！

可是，如果不离婚，卖房子那点钱，就难免会被女儿夺了去。

一想起女儿的所作所为，还有她那个已经发了财的儿子，她的心就会痛。

她总在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他怎么办？

当然，老头子有自己的儿子。可是，他儿子已经很多年没来了！有几回，她看见他拿着儿子的照片发呆。她说，想儿子就去看他。那时候，他除了摔伤的脚有点不方便，其他器官都还好，能吃能动。他默默摇头，眼里含着泪水。

虽然动了离婚的念头，她还是迟迟不敢告诉他，整日忧心忡忡的样子。

“老伴儿，最近你总是皱着眉，唉声叹气，有心事就跟我说说吧。”

她摇摇头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呢！”

他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已经行将就木了，你的心思我知道。但是，孩子们都很忙，我会照顾好你。”

此时，太阳正好，将大地照耀得辉煌动人。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刚离婚那会儿，他在她家忙前忙后的样子。有一回，他通下水道，污水倒流，洒得他身上臭烘烘的，她却笑得前俯后仰。想到这里，她笑了一下。

看到她笑，他也笑了。只要她开心，不管什么原因，他就会跟着笑。这是他们四十年来的保留节目。

五

秋天是个神奇的季节。可以让人悲秋，也可以让人心情爽朗。秋高气爽，人的精神仿佛也会为之一振。

这段时间，她把离婚的想法，在心里来来回回揉捏：离婚后，她要把钱全部交给他管，女儿就没有理由找他要钱了。

现在，她心里还悬着一件事：他的儿子到底怎么了？

她偷偷给他儿子打过电话，手机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她表情茫然，无助得想哭。

这天，孙子又来了。趁老头子去打开水，她托孙子去找人。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望自己的父亲。

孙子义愤填膺：“还有跟我爸一样不孝顺的儿子？放心吧，奶奶，就算上天入地，我都要找到他！”

“找谁呀？”他提着开水壶回到病房，奇怪地问道。

“爷爷，当然是找你儿子呀！”孙子说，“我想看看，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样不孝顺的人。”

他身子一颤，手中的热水壶差点掉下。孙子赶忙接住热水壶，扶着他坐下：“爷爷，你别着急，到时候看我怎么教训他！”

他低垂着头，摆摆手说：“别找了！”

她诧异地看着他：“还是找找吧，就算他不认你这个亲生父亲，我也要问问他原因。”

他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哽咽道：“没了……”

她惊住了，泪水倏忽而下。

“那次，我摔伤了，他回来看我，就已经得了重病……”他捂住脸，压抑自己的情绪。

孙子赶忙安慰他：“爷爷，你别伤心，我发誓，会照顾好你们的。”

“老头子，别伤心了，是我不好。”她跟着抹眼泪，“你要好好活下去！”

孙子安抚一阵，阴着脸回到家，父母正在玩手机，一个打游戏，一个刷视频。

“爸，妈，我问你们一个事，”孩子拿过他们的手机，质问道，“你们为什么还不把爷爷奶奶接回来？”

面对孩子的质问，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问你们，你们上次答应我的，为什么还不去接？”男孩再次追问。

“我们……”男人犹豫着怎么跟孩子接受，“我正跟你妈商量，找个时间把他们接回家。”

“我女友是怎么跟我分手的，你们当时怎么答应我的？”男孩怒气冲冲。

男孩感受到了切肤之痛。早段时间，他交了个女友，白皙的皮肤，高挑的身材，让男孩着迷。交往了一段时间，他带女孩回家。女孩问他，你跟我讲，爷爷奶奶都健在，今天怎么没见到他们？他当即愣住了，吞吞吐吐告诉她，爷爷奶奶在养老院。女友花颜失色，问道：“你们住别墅，让爷爷奶奶住养老院？”他无言以对。男孩看到，父母脸上的表情怪异。当天，女孩就提出分手。他没想到，爸妈对爷爷奶奶的态度，会影响到自己谈恋爱。女孩说，对父母不孝顺的家庭，压根不会对儿媳妇好，这是颠簸不破的铁律。女孩用一个转身，给了他们家一个教训。

今天，面对儿子的质问，他们再一次尴尬地低下头。

“过去是我们的错，”男人说，“我对他们再婚有想法，对他们卖房子也有想法。”

男孩讶异地盯着父亲说：“人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也有处置自己财产的权力，你们的心胸太狭隘了！”

男人苦笑着对孩子解释：“我和你妈想通了，打算过两天去接爷爷奶奶回家。”

孩子若有所思，说：“为什么要过两天？就今天！奶奶的病好了，可以出院了。”

男人看看女人，说：“我们听儿子的，今天就去接爸妈回家。”

在对老人的态度上，他们家早就有了教训。她狠心卖房住进养老院那一年，她的儿子破产了。早年，她儿子辞职下海，做什么赚什么，生意红火。竞争对手得知他的家庭情况，在他的客户面前散布消息，说他不孝顺父母，跟这样的人做生意，要留一手。这种言论，在生意圈子里很有市场。生你的人你都不孝顺，别人还能指望你诚信吗？渐渐的，生意伙伴疏远了他，公司破产了。他刚好得知母亲卖了房子，就打起了主意。母亲态度坚决，他才作罢。苦苦挣扎了几年，他才从破产的泥淖里爬出来，满心伤痕。东山再起之后，男人考虑过接回父母，却没能走出自己的“心魔”。说实话，他的内心，还是没有接受继父。平白无故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他过不了心里的坎。

六

孙子一走，两个老人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年轻人气血方刚，担心孙子会在家里闹出事。

她又开始琢磨离婚的事。只有离婚，才能给他留下那些养老钱。女儿盯着买房的钱很多年了，最近更是变着法子逼她拿钱。女儿说，如果他们不自作主张二婚，她不可能背上不孝顺的骂名，也不会被婆家嫌弃。话里话外，把离婚的原因归结到他们身上。

想通了这些，她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她不是折腾，折腾是年轻人的事，她和他都老了，老得喘气都很费劲，无论如何都折腾不起了。

她打完针就向他摊牌：“老头子，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听着呢！”他将滚烫的开水用两个杯子来回倒腾，她该吃药了。

她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

“不行！”他坚定拒绝。

“我已经决定了。”

“来来来，吃药了，”他扶她靠在床头，把药片喂进她的嘴里，又端来开水，自己先喝一口试水温，再喂她，“安心把病养好，别胡思乱想。”

她慢慢吞下药片，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说：“老头子，只有离婚，才能保住你的养老钱！”

“我不要钱！”他的犟脾气上来了。

“老头子，你这辈子都很坚强，我相信你会明白我的苦心。”

人生是一条没有回程的单行线。他年轻的时候喜欢看书，不记得是从哪里看到过这句话，当时不理解，只是微微一笑，觉得作者太悲观，人生明明有很多选择呀！如今回头再看，这句话多么深奥。很多事都来不及想明白，人就老了。

她执意起床，牵着他去民政局。

他不愿意去，却担心拉扯引发意外，就顺了她的意。走到护士站的时候，他告诉护士，他们去民政局办点事，如果没有按时回来，请将药放到床头柜上。

“我们来离婚。”到了民政局，她平静地对工作人员说。

“离婚？”工作人员惊讶地问。工作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来离婚的。

“不为什么，就是要离婚。”她的语气不容商量。

工作人员不解地盯着老人。

他缓缓地说：“我不同意离婚。”

工作人员笑了，说：“大爷，大娘，别闹了，回去颐养天年吧。”

她将结婚证往桌子上一放，平静地说：“离婚！”

工作人员看了看结婚证，心想，两人已经结婚四十年了，到了这个年纪来离婚，其中必有隐情。

“按程序有离婚冷静期，你们要先冷静，我们还要走调解程序。”

他对工作人员竖起了大拇指：“对！要先冷静，再调解。我声明，我不同意离婚。”

“这不是开玩笑！”她动了真格的，“我要离婚，我们卖房子的钱，全部留给老头子。”她颤巍着转过身，向他鞠了个躬，又说：“老头子，今生太短，咱来世再聚……”

他细心地捡开她肩上的白头发，又拍拍她的手掌，慢慢吞吞地说：“老伴儿，我们一大把年纪了，不离婚！”

她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老头子，情非得已，非离不可！”

“爷爷，奶奶！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们找了好久呀！”

他们惊愕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孙子。

“咦，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她略显拘谨，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在医院问了护士，才知道你们到这里来了，”孩子满脸疑惑，“我爸妈也来了！”

“你们来干什么？”她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质问站在门外的儿子儿媳，“为了给他留点养老钱，我们离婚还不行吗？”

“爸，妈，我们不是来要钱的，是来接二老回家的！”儿子保证，“从今以后，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爷爷奶奶，我爸妈知道错了。从现在起，我们就住一起，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孙子长大了，开始做主了。

“你们有钱，但你姐姐三天两头逼我们，怎么办？”她不放心地问儿子。

“放心吧，妈，我们安排姐姐来公司上班，带她一起赚钱！”儿媳说道。

她还是不相信儿子儿媳能接受他，继续问道：“我死了之后，你们会怎么对他？是送回养老院，还是赶出家门？”

“肯定在家里颐养天年！”儿子表态。

她疑惑地看看儿媳，又看看孙子。孙子赶紧上前搀住她，说：“奶奶，放心吧，我会监督他们！”

她裂开嘴笑了。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迟疑地停留在老头子身上，像是征询他的意见。他笑着点头，泪水却模糊了双眼，淋湿了他与她的坎坷人生……

（原发：2022年3期《文学天地》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