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君发
下了地铁,从第二出口出来,往左穿过船山东路,再往前走两百米,就到了刘琼工作的银行。刘琼每日上班下班,从行迹匆匆到步履从容,再到如今的刻板重复,这条路她已经走了二十年,已经刻进了她的骨髓里,不要睁眼,她都能感受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如果不是世界上还有所牵挂,还有她没有完成的任务,她会选择挣脱来自生活的巨大压抑感,砸碎精神枷锁,要么隐居山林,要么了此残生。
已是春天。早上七点半,刘琼准时从第二出口走出地铁站,樱花、桃花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吐出的芬芳,不由分说钻进她的鼻孔,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猛地吸一口气,春天就在她的身体里慢慢舒展,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和放松。
确实,春天的气息,会让已经麻木的心灵在某一个时间点,给人奇特的苏醒味道。
刘琼睁开眼,意欲继续向前,却发现一条白色泰迪犬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它的眼神里,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围着自己打圈圈,兴奋地后脚刨地,不停地用舌头舔舐她的裙子,就像一对相识很久的好朋友。
刘琼心中一阵战栗。丈夫何谓去世之前,也带回来一条纯白色的泰迪犬。女儿去国外留学之后,夫妻俩感觉生活日益平淡,到了了无生趣的地步。她和何谓都在银行工作,她是银行的大堂经理,工作相对轻松稳定,而何谓是大客户经理,工作性质让他整天有开不完的会,拜访不完的大客户,忙不完的应酬。
尽管在同一家银行工作,刘琼和何谓也不能同时上下班。通常是她在下班的路上,他在应酬的路上,她在上班的途中,他则还在睡梦里翱翔。他应酬到很晚才回来,她睡眠质量不好,他就自己在客房睡。时间长了,他们就习惯了分床而居。
女儿远在大洋彼岸。每一个无聊的夜晚,她都有一种打电话给女儿的冲动。但是,打过几次电话之后,她就明白,女儿的工作繁忙,对她的电话,常常有敷衍的感觉。她很担心女儿的身体。是的,女儿在十五年前做了骨髓移植手术,吃了十年的抗排斥反应的药,现在虽然看起来情况不错,但对母亲来说,女儿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她的心,就在一次次等待和应付中,慢慢冷却。明明是有家的人,怎么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呢。昔日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一起上班一起接小孩的亲热场景,好像随风远逝了。时间就像是无情的收割机,收割岁月,收割容颜,也收割感情,让一切的炽热都归于平静,让一切的热闹都化为虚无。
夫妻之间一连几天碰不到面是常事,刘琼与独居老人没有什么区别。她渐渐收敛了内心的期待,对生活有了一种可有可无的麻木。上班,下班,睡觉,吃饭,都是一个人。唯一不同的是,心里搁着事儿,寻找李聪。这是何谓最后的吩咐。可是,十多年过去了,何谓没找到李聪,自己更是毫无线索。这个李聪,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在她的认知之外。
她还是恋家的。回到家,她能闻到残留的何谓气息,那种熟悉得麻木了的带着酒精和烟草味儿的独特男人气息。偶尔,她会打开女儿的房间,到里面坐坐,重温温馨而忙碌的时光,回想女儿骨髓移植手术时,那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很久之后,她都无法想象,自己和何谓是如何走过那段阴暗晦涩时光的,看着女儿在死亡线挣扎,身为父母却只能等待,那种绝望,深深地压抑着整个家庭。她在内心感谢那个叫李聪的人,虽然因为医学伦理要求,她们不能见面,但她总感觉这个李聪时刻在自己周围,仿佛伸手就能触及她的灵魂。
刘琼看着围着自己打圈的泰迪犬,内心泛起点点涟漪。这只泰迪犬,与何谓带回来的泰迪犬实在太像了。纯白的毛,深不见底的眼睛,小短腿,撒起欢来让人心花怒放。
何谓带回泰迪犬的时候,刘琼也是满心惊喜的。何谓可能意识到刘琼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把泰迪犬牵到家里,对她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逗逗它、管管它、遛遛它,免得寂寞。刘琼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泰迪犬能代替你吗?何谓愣了一下,坐到餐桌边开始吃饭。何谓的酒量大,酒瘾也重,每餐都要喝酒,就算是一个人吃饭,也喝。不喝到位,睡不着觉。刘琼偶尔会劝他,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何谓嘴里答应着,刚答应完,一杯酒就“滋溜”一声下肚了。
刘琼给泰迪犬穿上衣服,戴上定制的铃铛,那种清脆的声音,像挂在卧室里的风铃,叮叮当当,让日子涌现了一丝生机。这种生机,陪伴她麻木的思维,复苏她对生活的期待,对那个叫李聪的女人的期待。她不爱逛街,不爱看电视,更不爱跟女人聚在一起八卦。这些多没意思呢,东家长西家短的,还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找寻不到李聪的日子,她把泰迪犬,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给它洗澡,给它做饭,带它遛弯。于是,生活中除了对女儿的牵挂,对李聪的找寻,就是对泰迪犬的期待。上班下班,也变得充满了活力。她找到了年轻的感觉,找到了与何谓热恋时的期待。
刘琼蹲下来,与泰迪犬对视了一会儿。她从这条泰迪犬的眼神里,读到了惊喜与欢乐。泰迪犬撒了一会儿欢,铃铛“叮叮当当”,与花香一起,吹醒她的神经。它安静地坐在她面前,眼巴巴看向她手里的面包。这是刘琼带的早餐,还没来得及吃。刘琼抚摸着泰迪犬的头,柔顺的毛,让她想到了女儿的头发,也是这么光洁靓丽,能照出人的影子。
泰迪犬安静下来,半眯着眼睛,享受着早春温暖的阳光,温柔的抚摸。一个女人,一只泰迪犬,在满树繁花下,构成春天纯美的意境。
刘琼将自己带的面包,掰开来,一瓣一瓣喂给泰迪吃。泰迪眼神中的期待,变成惊喜。它吃一口面包,抬头看一眼蹲下来的这个女人,她一定很善良的吧。
何谓是两年多之前发现的肝癌。单位组织体检,B超发现他的肝脏硬化,腹部有了腹水。仅凭一次B超检查,是无法确诊肝癌的,医生很晦涩也很委婉地劝他住院,以期进一步检查。何谓给刘琼打电话,把医生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她。刘琼的心“咯噔”一声异响,脑子里嗡嗡嘤嘤,不祥的预感瞬间充斥她的大脑。平时,她也劝过他少喝酒少抽烟,他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自信地拍着胸脯,说我这么发达的肌肉,不会有毛病的。可是,这通电话让刘琼浑身发软,几次深呼吸之后,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提心吊胆赶到医院。她一肚子的埋怨话,却被医生的话堵得死死的,医生非常确定地对刘琼说,肝癌晚期。
医生的话,犹如惊蛰节气的一声炸雷,在刘琼耳边炸响。从怀疑,到确诊,前后不过一个小时。站在医生办公室,刘琼的泪水瞬间顺着脸颊淌下来,梨花带雨,颤颤巍巍。但是,她不敢发出声音,担心何谓听到。
稍顷,刘琼擦干眼泪,问医生下一步该怎么办?医生戴着口罩,口鼻和脸捂得严严实实,刘琼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从现在开始,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别让他自己知道真相。
刘琼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医生一把扶住她,劝道,生命不由人。良久,她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掏出镜子,补了妆容,换一副笑容进了病房,对何谓说,没事儿,医生说只是怀疑肝脏上长了一个囊肿,很小的那种,对身体危害不大。
何谓顿时感到自己像犯人遇上了大赦天下,一脸轻松和不屑,调侃道,现在的医生,就喜欢吓唬人。我说吧,没事儿。
刘琼也挤出笑容,劝道,你还是要少喝点酒,万一囊肿长大了,就不好办了。
何谓就低下头,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其实是很好的,柔顺,细腻,五十多岁的人了,依然没有一根白头发。他黢黑的头发和发达的肌肉,一向是他骄傲的资本。何谓低头“嗯”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情绪低落地对刘琼说,今后不喝酒了。
刘琼把带来的面包全部喂给泰迪犬,又抚摸了一番它的头,说道,我明天多带几块面包来,你等着我。泰迪犬好像听懂了刘琼说的话,“汪汪”叫了两声。刘琼起身,向单位走去。她要上班了。每天要按时打卡,她虽然心无涟漪,却不想在同事面前低头。一个人吃自己的饭,赚自己的钱,做自己的工作,不能被人看不起,更不能因为何谓不在了,就让人同情自己。她不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但她是一个要脸的女人。在银行工作这么多年,她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甚至话都很少跟同事说,对工作却很严谨,处理事情井井有条,口碑还不错。
泰迪犬跟在刘琼身后,“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像是送给她的《春节序曲》。是的,她这个心思沉郁的人,也喜欢这么欢快的曲子。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她每天不下十遍听《春节序曲》。听到这个曲子,她能稍微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奔涌,自己还活着,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令人留念的东西,比如女儿,比如李聪。想到李聪,她又不停地脑补这个女人的形象,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文静的还是活泼的?
到了银行门口,押运员正从运钞车上卸下头寸,几个荷枪实弹的特警,警惕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刘琼停顿了一下,转身看向泰迪犬,对它挥挥手,说道,你回去吧,明天早上等我。接头寸的同事好奇地看着泰迪犬,冲刘琼笑笑,刘姐,你家的泰迪犬?刘琼摇摇头,径直走进大堂。
何谓住院三个月之后,病情急转直下。在他住院的日子里,刘琼请假在医院日夜照料,无微不至的那种,让同室的病友心生感慨。尽管大家都瞒着何谓,但肝区的痛越来越剧烈,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干爽的地方,要依赖大剂量的镇痛剂,才能换取片刻的安宁,就算何谓再没有医学常识,傻子也能想到是怎么回事。
何谓却忍着,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自己的病情。他是个要强的人,谁来探望他,都打起精神强颜欢笑,给别人拿水果递香烟,有时候,自己还要装模作样点上一支烟作陪。往往刚吸上一口,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满面潮红,接着就是大口呼吸。他最后的倔强,是期望把最好的一面,留给这个世界,而病情实在不允许。刘琼嗔怪着说“别抽了”,忍着泪,把他手里的香烟熄灭。尽管死神一步步逼近他,他仿佛看清了黑白无常狰狞的面孔,内心极度恐慌,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患上绝症的事实。
何谓这次住院,与女儿上次做手术有根本不同。女儿住院的时候,虽然煎熬,但能看到希望。而何谓面前摆的这道坎,显然是很难跨过去的,让她绝望到窒息。刘琼在这段时间里,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配合医生在何谓面前表演。当着他的面,她笑,尽量保持从容稳重,让他看起来很真实。一旦离开病房,脱离他的视线,她的眼泪就哗哗而下。哭过之后,赶紧擦拭泪水,画上精致的妆容,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慌乱,给他贴心的温暖。
刘琼猛然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在医院照料何谓,家里的泰迪犬很久没管了。不知道泰迪犬现在怎么样了?何谓好像看出了刘琼的心思,劝她回去看看,如果可以,把泰迪犬带到医院来,自己也想它了。
刘琼慌慌张张回到家,开门的瞬间,她傻眼了,泰迪犬竖起身子,给她表演了一段站立舞蹈。这是刘琼平时教的,泰迪犬已经学会了站立跳舞,两条前腿缩起,后腿蹬直,身子竖得高高的,原地转圈跳舞。为了这个舞蹈,刘琼训练了它两个月。何谓住院之前,泰迪犬还没有完全掌握要领,这段日子不见,竟然完全学会了。
刘琼把泰迪犬抱在怀里,嘴里絮絮叨叨,对不起了泰迪犬,让你受委屈了。泰迪犬把脸埋在她的怀里,舌头不停地舔舐她的脸。再看时,泰迪犬的眼里已经满含泪水。
多久没见了,泰迪犬竟然像一只流浪狗,身上的气味浓烈,身子也瘦了一圈。刘琼赶紧给泰迪犬喂食,洗澡,剪指甲。人与狗的感情,在这一刻开始连接。刘琼原本以为泰迪犬只是一条宠物犬,却没想到它坚强如此。这段时间,泰迪犬有很多机会逃走的。刘琼家住的是大平层,厨房和书房的窗户从来就没关过,它可以轻松越过去,寻找新的主人。但它并没有走,忍受着饥饿,等待主人回家。
帮泰迪犬洗完澡,等它吃饱喝足,刘琼又想起在医院的何谓,就把狗粮倒满大碗,又拿出一个大盆,倒了足够多的水,叮嘱泰迪犬,乖乖待在家里,不要乱走。泰迪犬却神色迷离看着刘琼。刘琼自言自语,都准备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泰迪犬“汪汪”两声,表达对刘琼的不满。刘琼满脸疑惑,泰迪犬叼来何谓的衣服,眼神深邃而严肃,看得她心里发紧。刘琼瞬间明白,它是想男主人了。虽然何谓经常半夜回家,但泰迪犬还是对何谓充满了感情。是这个男人把它领回家的。
刘琼叹口气说,他在医院呢,不能带你去。
泰迪犬又“汪汪”两声,咬住刘琼的裤脚,一副不去看男主人誓不罢休的拼劲。刘琼无法,只得带它去医院。地铁上,刘琼絮絮叨叨,让它听话,到了医院不要乱跑,不要乱叫,不要随地大小便。刘琼每说一句,泰迪犬都会低声地“汪汪”叫两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刘琼抚摸着它的头,表扬它,我们家泰迪最乖了。泰迪犬沉闷地“汪汪”两声,算是听懂了她的表扬,一脸骄傲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到了医院,泰迪犬看到何谓,一蹦就跳到病床上,在他跟前打滚撒娇,那神态,就像远在国外的女儿小时候的样子,憨态可掬。何谓刚刚用过一次镇痛剂,在药效的作用下,痛感已经迟钝。他笑着,摸了摸泰迪犬全身纯白的毛,又把它抱在怀里,上下左右打量,一副父子情深的场景。
第二天早上,刘琼一出地铁站,就看到昨天偶遇的泰迪犬坐在门口,眼巴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在密集的人流中,泰迪犬一眼就找到了刘琼,它摇着尾巴,撒着欢儿跑向刘琼。
刘琼蹲下身子,把带来的面包一瓣一瓣塞进泰迪犬的小嘴里。泰迪犬吃完面包,发出高亢的“汪汪”声,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像是欢快的《春节序曲》。从纤绳和铃铛上看,这只偶遇的泰迪犬,应该是有主人的。
一瓣一瓣喂完面包,刘琼发现一个中年女子喊着泰迪犬,向自己走过来。显然,这个女子就是泰迪犬的主人了。女子有些御女范,卷曲的头发明显是经过托尼老师精心烫染的,画着浓妆,双眼皮也像是后天巧手而成,穿着时尚的大风衣,很飒的样子。
中年女子瞥了一眼刘琼,拉过纤绳,嗔怪地教训泰迪犬:说了多少次,不要吃别人的东西。然后给刘琼一个微笑,牵着泰迪犬缓缓离开。
刘琼怅然若失,缓缓起身,无力地朝着船山东路走去。
何谓最后的日子里,多半时间是昏迷的。吃不进任何东西,包括喝水都不行。他时常发着高烧,说着胡话,而在他清醒的时候,交给刘琼一个重要的任务,找到李聪。何谓所说的李聪,就是给女儿捐献骨髓的女人。这几年,找寻李聪,成了何谓工作之外,最为重要的事情。女儿做完手术之后,坚持吃抗排异药物,最终竟然完全恢复了正常,摆脱了死神的困扰。可惜的是,何谓这辈子没有机会完成这个心愿了。他说,如果刘琼也找不到这个人,就让女儿接着找,一定要找到救命恩人,当面感谢。刘琼郑重点头答应,何谓才安静下来。
何谓走得心有不甘,咽气之后,眼睛一直没闭上,刘琼摸了三次,才把他的上眼皮抹下来。
刘琼已经学会了控制情绪。这么长的时间,她已经接受了眼前这一切,对何谓的死,有了难以说道的心理承受能力。死亡,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生与死,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操办何谓后事的时候,女儿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叫做杰克的美国男人,满脸幸福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接受过骨髓移植手术。刘琼看着女儿,就像看着一个从自己身上蹦下去的陌生人,二十多年过去,她已经长大,现在不仅仅是女儿的身份,还是眼前这个叫杰克的美国男人的爱人。刘琼心中欣慰,寻找李聪的事情,提上了生活日程。
操办完何谓的后事,女儿说要和刘琼一起寻找李聪。女儿说,现在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找一个人,不就是打几个电话发几条信息的事情吗?微博微信抖音一转发,全世界都能看得到。女儿又说,别说找李聪,就是找到美国总统,最多打十三个电话。听了女儿信心满满的分析,刘琼心里也充满了期待。她要看看,女儿的救命恩人到底是什么人,她们要当面感恩。
寻找李聪。母女俩和杰克当即开启一系列行动。新媒体、传统媒体一起发消息,走访当年做手术的医生,一通忙碌下来,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
事情并不像女儿想象中的顺利。转眼半个月过去,寻找李聪的事情毫无进展,甚至一点线索都没有。女儿的归期在即,只得和杰克一起先行离开。女儿安慰刘琼,妈妈,反正在网上找,在哪个国家都一样,只要有互联网,万事万物都在网中。
刘琼和泰迪犬的约会,持续了十天。即使是双休日,刘琼也会准时出门,赶在七点半出现在地铁口。而那只泰迪犬,也会第一时间发现刘琼,向刘琼展示出友好的兴奋。第十一天早上,刘琼出了地铁站,下意识看了一眼,却没有发现那条纯白的泰迪犬。些许失落,缠绕在心间。她看了看手里的面包,惨淡地笑笑,毕竟是别人家的狗狗,养不熟的。
刘琼心中涌上一丝失落。她提着面包踽踽独行,道路两旁的桃花、樱花以及其他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在春日朝阳的照耀下,依旧灿烂着,一袭一袭的花香,以及嗡嗡的蜜蜂声,从四面八方灌进她的鼻孔和耳朵,这世界的生机勃勃,与刘琼的形单影只,形成巨大的反差。
等红绿灯的时候,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急促赶来,由远及近,在刘琼的耳朵边越来越清晰。刘琼回头一看,我的天!泰迪犬屁颠屁颠奋力朝她跑来,后边拽着绳子的御女范中年女人,好像已经招架不住了,高跟鞋急切地摩擦着地面,稍不留神就会摔倒。
刘琼定了脚步,慢慢蹲下,张开双臂,等待泰迪犬纵身而上。
泰迪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上来,在她身上撒娇耍怪,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像是与老朋友开启一场春天的约会,对身后的中年女人不管不顾。
刘琼抱着泰迪犬,亲昵地抚摸着。
良久,泰迪犬停止了撒娇。它蹭了蹭刘琼的手,刘琼拿出面包,一瓣一瓣放到泰迪犬嘴旁,它好像懂得人类的忌讳,小心地咬住面包的边角,生怕咬到刘琼的手。刘琼亲切地笑笑,说道,吃吧吃吧,别怕。
御女范中年女人直愣愣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对刘琼笑了笑,嗔怪地说道,这个没良心的,天天吃别人的早餐,搞得我好像虐待了你一样。这时,有人冲中年女人打招呼,李聪,明天宠物医院搞优惠活动,记得带上你家的泰迪,早点来噢!中年女人笑着回道,记得记得,我一定会准时到,给泰迪找个伴儿。
刘琼听到两人对话,心里一阵悸动,手里的面包抖落在地。她站起来,盯着中年女人,问道,你叫李聪?中年女人看着刘琼,眼神迷离,表情迷茫,说道,对啊,我就是李聪,您知道我?
刘琼激动得猛地握住李聪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道:谢谢您,谢谢您十五年前的骨髓捐助,救了我女儿的命!
李聪一阵错愕,仿佛在回忆一场久远的经历,她记得自己确实是中华骨髓库的成员,参加过几次骨髓捐赠。但是,具体捐给了谁,被救者后来的情况,自己一无所知。
刘琼握着李聪的手,激动地说道:我们终于找到您了!
李聪反倒有些不自在,摆手说道,这个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感谢你们还记得我。说完,就要牵着泰迪犬离开。
刘琼哪里愿意,一手拉着李聪,一手掏出手机,给远在国外的女儿打电话,告诉女儿这个喜讯。女儿激动得哭了,表示马上回国,当面感谢救命恩人。
女儿和杰克迅速飞回国内。在李聪家里,她们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亲热地聊天,刘琼还主动提出,要和李聪结拜为姐妹。
面对刘琼母女的热情,李聪却表现出一丝慌乱。
女儿诧异,问道,李阿姨,您怎么不高兴了?
李聪说道,我捐赠骨髓,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让谁感恩,更不愿意你们母女背负心债,这样的话,就违背了我的初衷。这些礼物,还有银行卡,你们都拿回去。以后,请忘了我,咱们都轻轻松松地生活下去。
刘琼不可思议地看着李聪。她没想到,千辛万苦找到李聪,却是这样一种局面。
李聪说道,刘姐,我喜欢平静的生活,不想背上受人恩惠的人情债。救人是本能,做人是原则,请你们理解。
刘琼联系到自己这几十年,得到过,也失去过。坚守生活的本来面目,才是内心宁静的源泉。想到这里,刘琼豁然开朗,开始理解李聪的拒绝,拉起女儿,给李聪深深鞠了一躬,带上礼物和银行卡,轻松走出李聪的家。
此刻,李聪家的泰迪犬从家门奔出来,“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急促而慌乱。刘琼停下脚步,蹲下身子,泰迪犬跃上刘琼的双手,在她不停地怀里撒欢儿。
刘琼抬头,朝女儿和杰克露出轻松的笑容,她的心情,以春天的姿势,奔向辽阔的山河。
原载《短篇小说》202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