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君发
迷迷糊糊中,一只宽厚而细腻的手掌伸了进来,缓缓地摸索着,一寸一寸地游走。这是我熟悉的感觉,几十年了,手法一致,从未改变。猛然,这只手像意识到什么,停止摸索,慢慢缩回去,抽出去。我习惯侧着身子睡觉,习惯被他环抱。我意识到他的心思,这是他需要鼓励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掌,想牵引到完好的一侧,给他一点信心,让他接受新的我。他却坚持抽离,侧过身去,重重地叹息。这抽离和叹息,坚决而沉重,将我的灵魂也带走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身体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适应身体缺少的那一部分。我细细摸索胸前的疤痕,昔日挺拔的胸,已经被一条一条疤痕代替。
从医院回来后,他尽心尽力照顾我,吃喝拉撒睡都考虑得很周到,我的痛感在时光的融化下一点一点抽离,犹如一根在身体里隐藏多年的铁丝,被慢慢抽离出来。昨天,我们还在讨论,什么时候去医院接受化疗。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医院病检报告上,刺眼的“癌”字,让我的人生瞬间陷入混沌。结果出来之前,我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是误诊。就算失去一个乳房,我也不要接受化疗,这是一种残酷的治疗方式。病检结果,无情地鞭挞我的幻想,接下来,我必须面对梦魇般的日子。
该去化疗了吧。他将剥好的橘子递给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医生的建议,我们还是要认真对待。
恐惧瞬间包围了我。我害怕化疗,害怕无休止的呕吐,害怕掉光头发,变成一个毫无尊严任人摆布的干瘪“小老头”。我期期艾艾地征求他的意见,能不能不做?
他的表情有些生硬,但说话的语气显得尽量缓和。他说,治病是一个严谨科学的过程,我们尽力配合医生,才会有更好的结果。要不然,你这一刀不就白挨了么?
我们曾经约定,说话不用反问句,尽量用陈述句,这样才有亲密的感觉。而他今天用了反问句,说明他的耐心已经到了临界点,亮起了红灯。从怀疑到手术再到病检确诊,时间已经不短了,他的耐心一点点耗尽。我再向前一步,很可能触发他的压力位。久病床前无孝子,夫妻之间,更适应这个定理。尽管,我们曾经说过很多情话,有无数海誓山盟。但多少情话和海誓山盟,经受住了时间、贫穷、病痛的考验?
我心中释然,说,好吧,我听你的。
就明天吧,明天就去。尽管刻意放慢语速,但语调还是显露了他内心的焦躁。说完,他就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餐。
我默默转过身,此刻,深秋的阳光正仓皇逃离人间,我抬眼看着一如碧洗的天空,夕阳下,红的枫叶,黄的银杏,渲染秋日的悲伤。他宽阔的背影与宏大的秋色交融,时光仿佛回到从前。我认识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深秋,帅气的脸庞荡过青春的笑容,宽阔的背影常常让我着迷。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我们的孩子都独立打拼自己的生活了。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我与马山山也一样。
他是家中独子,南方人,我的大学学长。我也是独女,北方人。我迷上他的背影之后,就注定迷失了自我。不懂愁滋味的年纪,跟他走的勇气来自爱情。我知道,父母很失望,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没有顺从他们的意愿回到胞衣之地。他们渴望我回到老家,在我毕业之前,就已经沟通好了庞大的社会关系,为我安排了一份收入不高但是轻松、体面的工作。在他们的信念里,女孩子,嫁得好比啥都好,工作稳定轻松就好,收入在其次,有时间照顾家庭,这辈子安心过日子。父母还有一个心思,就是女儿在身边,他们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父母没能拗过我对爱情的痴迷,噙着泪水,亲手将我送上了远嫁的长途列车。
关于爱情,我并不想回忆太多。所有的爱情,都会淹没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之中。随着孩子的出生,再怎么相爱的两个人,都会转移重心。成年人的世界,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有心思惦记爱情的,应该算是稀有物种了。当然,要排除那种打着爱情的幌子,以占有和满足欲望为目的的追求和亲热。
刚到南方,举目无亲,马山山家的条件不好,我们就借钱,在小城开了一家广告公司。马山山说,找工作不如给自己干,有劲儿。我们学的就是广告策划专业,在小城开一家广告公司,也算是专业对口。他身上有股子闯劲儿,我也支持他的想法。我们想尽快摆脱窘境,尽快买房,尽快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必须拼命。他负责跑客户,我负责广告创意设计。
广告这一行想干好,一要人脉二要口碑。他在小城没有半毛钱人脉,新成立的公司也没有任何口碑。头三个月,没做成一单广告业务。看着床底下磨破的三双皮鞋,马山山有些泄气,说再没有生意,就要关门了。我不服气,说,亲爱的,万事开头难,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一定会有生意的。他半眯着眼,似睡非睡。我又说,人这辈子拼的就是坚持。就像我们读书,刚开始在同一个起点上,读着读着差距就拉大了,天赋只是一个方面,勤奋才是根本因素。他抬起头看着我,无奈地笑笑,说,三个月下来,才知道自己当老板有多难。房租、设备、水电费,动手就要钱。我说,马山山,只要你不放弃,我愿意陪你吃苦。从北方跟你到南方,我就认定你是条汉子。他的眼睛里泛出光芒,紧紧抱住我,附在我耳边说,这辈子我都不会负你。我相信,当一个人在困境中说爱你的时候,他是真的爱你。那时候的爱情,单纯而热烈,即便是喝白开水都觉得是甜的。
我们的事业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中,总算有了起色。南方小城的广告公司,专业人员并不多,大多数公司都是半路改行的,论设计论创意,我们是一等一的好手。总有识货的主儿。我们的广告占据了城市大大小小的广告牌、LED屏、玻璃幕墙,鲜活的广告创意视觉冲击力,带来的回头率不亚于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我相信这句话:财富来自于知识。大家对知识变现越来越认可的时候,知识分子的优越性就毫无保留得到体现。
兴许,人是容易头脑发热的。我们买了房,买了车,马山山就开始散漫起来,执意要招聘人员。账上有钱,招几个人并不是问题。但他招来的人,都不怎么懂广告,更别说广告创意了。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年轻漂亮。马山山解释,这几个人负责跑业务,只要能拿下订单,不管懂不懂广告,对公司都有用。
怀孕实属意外。我真没想到,孩子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的想法是把公司再做大一点,物质基础再丰厚点,再考虑要孩子。孩子既然不请自来,我也不能残忍地拒绝。要知道,我对孩子有着天然的喜爱。身子越来越重,我听从马山山的话,回家休息去了。我一离开公司,就给别人挪了地儿。
不出意外,他在我生孩子的时候,就跟别人有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至今,我还不敢正视。经历了痛苦的折磨,我忍住了,选择原谅。我不想一个人失魂落魄出现在父母面前,不想让他们担心,更不愿意用自己的失败插入他们的内心,那一道因为我远嫁撕裂的伤口,也许还没完全愈合,我不忍心再撒一把盐。那天,我将孩子哄睡着,专门等他到深夜。锁孔发出声音的一刹那,我就像触电一样,嘴唇抽搐,手脚发抖。我努力让自己静下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快走几步为他开门,接过他手里的包放进书房,转身拿出一瓶红酒,笑着问他,今晚我陪你喝一杯?我注意到,他有点愕然,脸僵了一下,然后马上就柔和起来,点头表示同意。晃动酒杯,看着灯光坠入红色的酒中,散落成点点摇曳的碎片,我说,马山山,如果我们从来没有遇见,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烦恼和无奈?他垂着头,盯着酒杯,好像在琢磨我的话外之音。他显然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我,嘴唇蠕动了一下。从内心讲,我并不期待他能给我答案。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千里万里跟他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南方小城,将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他,不是在跟命运赌博,而是相信他能承载生活的风浪,给我一个稳定的生活。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马上提醒他,马山山,如果是伤害,请慎重说出来。他端起酒杯,凑到鼻子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陶醉的样子,眼角却溢出泪花,被灯光照得晶莹扎眼。孩子适时醒了,哭声惊到了我们。我赶紧放下酒杯,进屋喂奶。他跟了过来,我说,想好了再进来吧。随手轻轻关上了门。
当然,马山山是聪明的。那个晚上,孩子的哭声拯救了他的尴尬,也拯救了我的落寞。日子继续下去。他回归到家庭,那个女孩儿自然而然灰溜溜地离开了公司。
奶孩子是一件幸福且辛苦的事。孩子太小,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吃,什么时候要睡,有时候两个小时吃一次,有时候三四十分钟就饿了。南方是个神奇的地方,尤其是寒冬腊月,外面多冷家里就有多冷,不像我的老家,外面再冷,家里永远是热烘烘的。孩子不管那么多,饿了就哭,吸奶的间隙,也要抽空咿呀几声,哄也哄不住。有时候含着乳头,吃着吃着就睡着了,留下我一脸倦意,呆呆地看着他。奶孩子的那段时间,马山山安分了些,晚上孩子一哭,他就会惊醒,赶紧帮忙,多少让我感到了家庭的温暖。坐月子那会儿,他妈过来帮忙带了一个月,一个月刚过,她就说住不惯城市,拍拍屁股回乡下去了。那个时候,我感觉远嫁真的孤独。想打电话让自己母亲过来搭把手,想起当年毅然决然跟他走,在父母面前,我失去了胆量。被爱情烧昏头脑的青春,永远不知道远离家乡有多艰难。
我这次做了乳房切除手术,让马山山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我的第六感特强,能感受到他的心思。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睡了二十多年,我太清楚他的一举一动了。我们度过第一次危机之后,过了二十多年平静的日子,我一度恍惚,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当然,日子过好之后,我和他带着孩子回到了我的老家,父母竟然激动得像孩子,几年前的不欢而散早就不记得了。父母终究是盼孩子过好日子的。所有的同意或者反对,都是基于爱。修复了跟父母的关系,我的心情无比美妙。
我要感谢自己那次原谅。人这辈子就没有不犯错的,我选择原谅马山山,换来的是平静和富足的日子。我并不留恋富足,但我向往平静。我以自己亲身经历,证明了女人在面对变故的时候,冷静和原谅是最聪明的做法。冷静,并不代表软弱。马山山显然懂得了这次原谅的意义,尽管我们俩都没有提及这件并不体面的事情。直到现在,我们都为对方保留最后的尊严。我总认为,组成一个家庭不容易,尤其像我这样远嫁的女人,向生活低头,与生活和解,在情理之中。
这次,马山山微妙的变化,被我敏锐地捕捉到。化疗刚结束,我暗无天日的呕吐刚刚开始,他就说了一大堆理由,提出分床。我心惴惴然。他一方面对我百般照料,无微不至,一方面却要分床睡。我理解他。平静的日子里,他都会抱着我睡,手总是在该在的地方,我身上每一处肌肤,他都轻车熟路。我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手术,让我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女人。尽管我们已经五十多岁,但身体的吸引力,是婚姻中每个人都无法摆脱的魔咒。
听完马山山分床的理由,我没有丝毫犹豫,同意了他的提议。我点头的瞬间,我看到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像一股轻柔的风,缓缓从他的鼻子里纾解出来。他松气的动作是隐秘的、躲闪的,但没逃过我的眼睛。我故意笑着说,马山山,你是不是觉得,我成了一个废人?
不是,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别敏感。他辩解道。
我说,事实摆在这儿,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如果仅仅是肉体的相互吸引,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他尴尬地说,我压根没往这方面想,我只是觉得你刚刚做完大手术,又接受了一个疗程的化疗,接下来还有两个疗程的化疗,时间会持续很长,身体状况又差,需要安心休息。
我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孩子回来的时候,咱一定要睡在一间房,免得被孩子怀疑。
马山山没有理由拒绝。就算我失去了一边乳房,满足不了他作为男人的需求,在孩子面前,他也有义务维护家庭表面的和谐。
明天我要出差一段时间,可能十天,也可能半个月,我给你请了个保姆,明天早上就会到家里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保姆做,你千万别乱动。
像我们这样主要业务在本地的广告公司,出差的机会并不多。我随口问道,难道我们公司开辟了外地业务?怎么突然就要出差了呀!看来,你是在安排我以后的生活,保姆都替我请好了。
马山山解释道,我们公司早五年前就有外地业务了,怪我,没有及时向你通报公司的经营状况。至于保姆,迟早是要请的。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生孩子前,我就离开了公司,很少主动问起公司的业务。有时候马山山会谈一点公司经营情况,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不说,我不问。这实在是我的疏忽大意。或许,我在骨子里就对他绝对放心,所以才这么多年都不过问。
呕吐、昏睡、脱发,成了我的主要日常。马山山不在家的日子里,只有我和保姆两个人,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十句话。大多时候,我都盯着空荡荡的窗子发呆,呕吐的时候,保姆唯一的动作就是替我拿垃圾篓,然后捂着鼻子将塑料袋扎起来,扔到小区门前的垃圾桶里。她总是借口远离我,买菜要一两个小时,扔一次垃圾要半个小时。有一次我没忍住,问保姆,菜场和超市就在小区门口,买菜不至于要两个小时吧?保姆拎着一把菜,给我甩个脸子,径直进了厨房。
保姆的态度,让我敏感意识到,这个世界正在慢慢抛弃我,我成了一个连保姆都不爱搭理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我想起一句话:怒而无威,自取其辱。我开始沉默,在心里数羊,数星星,数世界上一切能数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这个世界上都有人不会抛弃你,就像我儿子,至今都没有抛弃我。做手术那段时间,他休假天天泡在医院陪我。我劝他早点回公司去,他安慰我说,公司同事对他很好,母亲做手术是大事,不急着回去上班。然而,有一天我偶然听到他的微信语音留言,才知道,他由于未按期返岗,HR发来最后通牒,限他马上回公司上班,否则,将被辞退。我跟儿子说,我不想连累你,你赶紧回公司去吧!儿子淡定地安慰我,说,妈,你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工作没有了可以再找,像你儿子这么优秀的人,找份工作跟玩儿一样。我抚摸着儿子的头,深知他的不易,说道,儿子,现在,哪有这多么好工作等着你,赶紧回公司,工作要紧!儿子在我的催促下,对我和他父亲千叮万嘱,才返回公司。
现在,儿子每天都打电话来问候。接儿子的电话,是我最期待的事情。电话里,我们聊得最多的,除了我的疾病,就是孩子的未来。他正在青春岁月,憧憬爱情,追求美好的未来。我希望孩子能理智些,尤其在爱情面前,千万不要迷失自我。别走我的老路,懵懵懂懂就找个人过日子。
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我已经学会了理解儿子,学会了原谅身边的一切人,包括马山山。
马山山终于回来了,一到家,就拿出一根珍珠项链套在我脖子上,笑着说,老婆,我给你买了一根最好最贵的珍珠项链。
我配合他笑,连声说谢谢。
保姆在一旁,阴着脸撇着嘴。
马山山并未生气,拿出一条同样的珍珠项链给保姆,让她去做饭。保姆接过项链,转身就走了。
我很奇怪,一个保姆怎么有底气,在他面前甩脸子?这个保姆不一般。但她身上到底隐藏怎样的秘密,我不想探究。有时候,知道一个答案,比抽自己的脸还难受。
第二个疗程的化疗要开始的时候,我的副反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经历过死一般的劫难,我已经学会了适应,学会自己安慰自己,学会不照镜子,学会忍受马山山的分居,学会看保姆的脸色。我变得不再生气,不再多说一句话,安安静静享受初冬的夕阳,安安静静承受内心的煎熬。当别人不在乎你的时候,你说任何话,都跟别人没关系。想透了这一点,我就坦然了,即使死亡现在到来,我也会坦然接受。
儿子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看到儿子,我内心很激动,如果不是头晕脑胀,我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儿子是我努力活下去唯一的理由,我要看着他牵手心仪的姑娘走进婚姻殿堂,如果身体允许,我还要为他带孩子,这是我生命的延续。
儿子显然被我病态的苍白和稀疏的头发吓着了。他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让我感受到世界上最真挚的亲情。他说,妈妈,你受苦了。我忍住泪水,给他一个笑脸,摇摇头说,儿子,看到你,我精神百倍,一点也不觉得苦。
儿子从行李箱里,拿出给我带的营养品、衣服、进口药品,让我意外的,还有一个发套。儿子大概看出了我的尴尬,笑着说,妈妈,每个人都希望自己体面地活在世界上,我希望你依旧是那个风采依然的妈妈。我发现,保姆又开始撇嘴翻白眼。儿子随我,第六感很强。保姆的表现,自然没有逃过我儿子的眼睛,他问道,阿姨,你有什么话说吗?儿子不怒自威,是我家的希望,保姆自然不敢得罪,唯唯诺诺,转身想走。儿子叫住她,阿姨,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说,平时你是怎么对我妈妈的?保姆大概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含含混混说了句对不起,又想抽身。我儿子快步拦住她,说道,阿姨,你到底在逃避什么,今天务必说清楚。马山山恰好回家,看到这一幕,赶紧出来打圆场,儿子才没继续追问下去,保姆趁机提起垃圾袋出门了。
其实,儿子回来,是为我过生日的。这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我已经忘了自己的生日。我终于没忍住,吧嗒吧嗒的泪水打湿了儿子的肩头,也打湿了过往的岁月。儿子大概明白了我的处境,看了一眼马山山说,爸,我给你看一段视频。儿子打开电视机,搜索到2016年小泽征尔与祖宾·梅塔同台指挥《雷鸣电闪波尔卡》的视频。
视频不长,但音乐停下、全场发出雷鸣般掌声的时候,我发现马山山盯着电视机,沉默良久。儿子问道,爸,这段视频是小泽征尔的谢幕指挥,你有什么感想?马山山背过脸去,我看见他抽动的肩。儿子说,爸,小泽征尔指挥这场音乐会的时候,已经81岁高龄,因为患病,手已经抬不起来,也拿不住指挥棒,但他和祖宾·梅塔一起,为世界乐坛贡献了一台伟大的音乐指挥作品。
马山山平静了一下情绪,说,儿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过去,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请你和你妈妈给我一点时间,相信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的。
儿子说道,爸爸,我相信你会处理好。妈妈明天生日,我提议,她的第二个疗程推迟一天,我陪她开开心心过一个生日。
我瞬间理解儿子的意思。重病缠身,或许每一个生日都是最后一个。
马山山说,听你的。我跟医生沟通好。
此刻,生活仿佛又焕发出新的生机,小泽征尔的神奇指挥再次浮现在我眼前,音乐声环绕在我脑海里。世界,或许就在原谅与握手言和中生生不息。忧郁、哀怨、病痛,正一段一段抽离我的生命,让我平静面对爱恨,平静面对身体里失去的部分。或许,拥有和失去,不是生命的全部。
原载2024年8期《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