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延续(散文)
l 袁金泉
在父母眼中,儿女再大也是小孩。记得有一次我在采访一位102岁的老寿星时,听到老寿星风趣地对已经80多岁高龄的儿子说:“小货呀(江苏如东方言,儿子的意思),今天记者来采访,帮我穿齐整点(漂亮的意思)!”
当时我的泪水就在眼眶中直打转!因为我的父母已经驾鹤仙去。一位诗人在怀念母亲时写下了这样饱含深情的诗行:
妈妈在时,不觉得“儿子”是一种称号和荣耀,
妈妈没了,才知道这辈子儿子已经做完了,
下辈子做儿子的福分,还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再轮到……
做儿子是幸福的,因为有父亲这座山,有母亲这片海。
清明节前夕,我携全家老小和哥哥、姐姐全家一起来到已经在天的父母墓前,为父母的坟添一把土,拔一拔杂草。父母的坟在一片金色的油菜花田里,青翠的松柏与我们在春风中一同肃立,站立在父母的墓前,久别二十多年的声音终于从心里喊出:爸爸,妈妈,你们在天堂好吗!
天堂没有回音,只有春风卷起祭祀的纸灰飞向墓旁边的河面,油菜花泛起金色的波浪拨动我思念的心弦。冥冥之中,也许父母仍然在用慈祥的眼光注视着儿孙们,仍然在用慈爱的语调在天堂为我们祈福!
记得小时候,我常常骑在父亲肩膀上看戏,感到父亲就是一座山,高大伟岸挺拔,需要仰视!后来渐渐长大,我发现父亲其实身材并不高大,比1.65米的母亲还要低矮。母亲比父亲小6岁,在父亲38岁那年,32岁的母亲生下了我。姐姐比我大14岁,哥哥也大我5岁,我便成为家中最受疼爱的宝贝。
父母,是上苍赐予我们不需要任何修饰的心灵的寄托。每当我回忆起父亲时,我脑海里总是翻腾着父亲坚强的品质和矮小身材里迸发出的那种强大的善良之心!
父亲出生于一个手工业者家庭,我爷爷、奶奶以织布为生,由于家中兄弟众多,家境依然贫寒。父亲很小的时候就给人家放牛,到茶食店做学徒,18、9岁时参加了苏中四分区支前民工队,还当上了民工大队大队长,为陶勇部队送过军粮,拉过伤员。属牛的父亲那时身强力壮,犹如青壮的小牛,扛起100斤的粮食疾走如飞,多次受到部队首长的表扬,后来成长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我想父亲后来所做的一切都是那时打下的基础和受党的教育熏陶的结果。解放后,父亲先后到新林、袁庄工作,最后定居丰利镇,在丰利区工办工作。父亲把全部的热情和精力用在了社会主义建设上,先后组织创办了环渔生产社,丰利镇缝纫合作社,并担任主要负责人。但父亲并没有因为自己是领导干部而照顾做缝纫的母亲,那时的我还很小,但我清晰地记得,因为父母忙,他们会给我三五分钱,让我去距离缝纫社100米远的新华书店买小儿书,然后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缝纫社门口的门槛上看小儿书,可以说我现在的写作能力是从那时奠定下来的。一直等到晚上父母下班后,才回家。回家的时光是最幸福的,我都是要妈妈抱着回去,父亲看着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常常把我从妈妈怀里面抱过去,把我驮在肩上穿过老街回家!
今天,我特意来到老街,在丰利镇缝纫社旧址门前,我小时候玩耍的地方,让女儿给我拍摄了一张与小外孙的合影!
我的童年是幸福的,无忧无愁。没有想到的是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摧毁了我家的幸福。父亲被造反派打倒,下放到镇回纺厂做了一名仓库保管员。
记得父亲常常骑一辆陈旧的自行车上下班,一百多斤的棉纱包一扛就是几十个来回。不知道父亲那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也许在父亲心中有一种支撑他不倒的信仰——子女还小,自己不能垮。
我那时虽然上了小学,但并不了解父亲的处境是如何的艰难,内心是何等的煎熬。特别是在母亲阑尾炎住院开刀期间,父亲白天上班,晚上要到医院照看,矮小的身材越发清瘦,然而父亲似乎有用不完的劲支撑着一家五口人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父亲闷闷不乐起来,原来是父亲保管的厂里基建用的石灰票不知去向,那时,买石灰是要用计划的。看到父亲急得团团转的样子,我知道出大事了,我想可能是父亲到医院陪母亲的时候在路上弄丢了吧?我清楚地记得在从家里到医院的路上我找了一遍又一遍,我想为父亲减轻一点压力。那个时候厂里有人因为承受不住精神压力而自杀了,母亲十分担心父亲走这条路便反复劝说父亲,父亲虽然苦恼却并没有放弃生活的信心,放弃对一家五口人的责任。在驻厂工宣队的批斗下,肉体和精神都受到伤害的父亲,咬着牙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后来真相大白,是工宣队的头目为寻求刺激有意将发票藏起来戏弄父亲的。
父亲不善于言词,却用行动影响着自己的儿女。我人生的每一步成长都与父亲内心的强大相连。平反后,组织上打算让父亲担任厂长,父亲因年事已高婉辞了组织的安排,协助年轻的厂长做行政事务,负责供销、财务工作。父亲一心为公,为厂里负责招收了十几名新工人,没有地方住宿,父亲就将家里的两间厨房腾出来做员工宿舍,未取一分钱。计划经济时代,父亲分管的供销工作,可以说是一块肥肉,别说棉纱、白坯布了,就是浆纱过程中生成的可食用的面筋,父亲从不染指,总是按计划分给一些老员工,偶尔买点回家改善一下伙食。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当年宰相张英六尺巷的品质在父亲身上也得到了体现。小的时候,记得我家院子旁边有一空地,我家一直用着,后来母亲打算建一厕所,邻居家却连夜先建起了围墙,父亲便劝导母亲,不要争执,让他们去建吧!如今,回老家看看时,那堵墙早已经斑驳残垣,旁边杂草丛生,墙的主人也已故去,真应了父亲信奉的那句诗: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父亲与母亲相濡以沫三十多年,有过争吵但更多的是互敬互爱。母亲当年在小镇上,不仅是因为人长得漂亮让街坊邻居们喜欢,更主要的是做得一手的好缝纫,大家都喜欢找我母亲做衣服。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有一张瓜子脸,双眼皮,还有一对浅浅的酒窝,逢年过节还能喝上两小杯白酒。每年过年母亲总会给我做一套新衣服,那是我在全镇同学中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因为要带三个孩子,母亲天不亮就要起床,生煤球炉子,煮早饭,洗衣服,然后挎起竹蓝子,急匆匆地赶到菜市场买菜。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中午回家烧饭也是急匆匆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原来母亲一上午忙着干活,舍不得时间去上厕所,就这样熬着成为了习惯。
母亲,本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的。她说,等退休了出去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然而,上天注定了母亲的一生是操劳的。退休时,哥哥的女儿出生了,一忙就是几年。而且,母亲总是闲不住,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和父亲一商量,将临公路的厨房破墙开了一间面条店,一边开店一边带哥哥家的女儿,等到哥哥的女儿上学了,我们的女儿又出生了。然而,这一年,母亲忽然咳嗽不已,以为是重感冒,治疗了一个多月不见好转。父亲陪母亲到上海一检查,晴天霹雳,原来母亲在长期油烟的侵袭下已经到了肺癌晚期。父亲想尽一切办法,用尽所有积蓄,凡是听到什么地方有秘方,父亲总是连夜赶去寻觅,甚至带着母亲看了几个民间大仙,喝香水,吃香灰,跳大神,无不用尽办法。
躺在洁白的病床上,万恶的癌细胞吞噬着母亲的肌体,母亲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在我们面前从没有吭一声疼。我清楚地记得,母亲两只漂亮的双眼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对生活的向往和对父亲、对子孙们的依依不舍。当医生每天从母亲的后背插进针管,从肺部抽出积水后,母亲憔悴的脸上会露出一丝舒适的神情,那时,她总是对守候在她身边的我们说:“你们上班去吧,不能影响工作,我好多了!”
母亲走时非常安详,戊辰龙年十月廿二日凌晨,母亲就连离开我们的日子都选好了,那天是一个不影响儿女工作的星期日,她爱自己的儿女超过了爱自己的生命!
母亲离开我们后,父亲明显苍老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五年后,父亲选择了与母亲同一个日子同一个时辰,甲戍狗年腊月廿二日凌晨,父亲因脑溢血在家中不声不息地离开了我们,那天也是一个星期日!
父爱如山,母爱似海。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的母亲!肃立在父母墓前,我回忆着父母的模样。为父母拍摄一张照片,在当今已经是儿女随手的事情。可在我们哪个年代,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以至于现在我翻箱倒柜也未能找到一张父母的生活照片,但这并不会阻碍我对父母的思念之情。其实,无需父母的照片,因为父亲与母亲的形象就像胶片一样深深的印刻在脑中,比照片更清晰!
清明,气清景明。今天,我带着女儿和外孙来祭拜我的父母,是因为父母恩德,无量无边,是父母和祖先赋予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他们的血液在我们身上流淌、延续,他们的品德在我们身上扎根、传承,并由我们一代又一代人去发扬光大。
生命在延续,生活在延续,美好在延续!缅怀先人,是让我们的生活更美好!学着当年父亲驮我的场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未,我带着全家郊游,我驮着小外孙在广阔的田野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