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韵江南,清清河塘中有位采莲少女,坐在菱桶中,纤纤玉手划过水面,一袖柔风,荡起圈圈涟漪,芬芳绕指,荷叶罗裙,芙蓉向脸,这般的如诗如画正是王昌龄笔下的唯美。她就是我的堂姑母藕仙,我的姑们都是“仙”字辈。
堂姑母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高身材,鹅蛋脸,丹凤眼,高鼻梁,大耳坠,身姿袅娜,品行端庄。虽生于平民百姓之家,但身着打扮与平常女子绝然不同。她偏爱白色,自己织的细纱土布,她能裁出不同款式的靠腰身上衣,或胸前绣一朵莲花,或袖口缀几片莲叶,或裤脚边斜伸出一支莲藕。裤脚或大或小,只要穿在她身上就有一种韵味。她从远方款款走来时,你会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美妙灵动。大家都说她像一朵纯洁的莲花,骨子里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之气。
18岁时她嫁给了村里的裁缝,生养了一个女儿。后来生活艰苦过不下去时,丈夫外出去安徽做工,就此杳无音讯。她独自在家抚养女儿侍奉公婆,后来实在难以维持生计,也跟别人到无锡西门三厂当了织工。
一次无意中被无锡大汉奸周阿福撞见。周阿福垂涎她的美貌,天天派人逼亲,最后以堂姑母的亲人生命要挟,强娶她做了三姨太。
美丽的堂姑母一度颇受宠爱,周阿福许诺就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派人给她摘下来。但她不亢不卑,坚守自己的善良正直。她不太愿意陪周出去应酬,只是整日焚香读书,侍花弄草,在花园池塘中植莲种藕,对周阿福的卫兵及佣人们态度亲和,在众人心目中树立了一定的威信。
不久日伪当局把周阿福的主力部队调到青浦,封了他“少将参议”的官衔,在北门外大河池给他一个留守处和几十名卫士。为了收敛钱财和捉拿共产党抗战人士,周阿福在无锡多处设了河卡。
老家的父老乡亲如果被周阿福的河卡拦下,只要说和三姨太是亲戚,都能顺利放行。
有一天,周阿福的兵根据情报拦下了两个怀疑对象,被拦者声称是三姨太的亲戚。藕仙得知消息后赶到河卡,发现被拦者根本不认识,但她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自然亲热地笑着打招呼,士兵们看三姨太和他们这样热络,不敢再拦。这两个人向三姨太挥手道别,悠然远去。如此事情后来又发生了好几回,这些被救的地下党、太湖游击队员非常敬重她,感激她的帮助。有时她打了招呼还不放心,静静地伫立在湖水边,亲自目送被救者的背影远离直到消失才回转。微风中她颀枝傲立,一袭月白色织锦旗袍上荷花绽放,馨香四溢。
周阿福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经常带卫士驾了黑色轿车去公路上兜风。一次他的干爹干妈偶然看到勤务兵经过三姨太房门口时回头朝她笑了一下,便怀疑他们私通告诉了周阿福,周大怒命令杀了两人。幸亏卫兵通风报信,藕仙连夜逃跑。周阿福派人四处追查,后来又听说她救过地下党游击队,更加恼羞成怒,下了追杀令,说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她。藕仙此时孤身一人,虽然东躲西藏,生活颇为艰辛,但她还是一身傲气,不肯向恶势力屈服。
最终一位很有威望的典当老板出面调解,周阿福才暂且放松了对堂姑母的追杀。
日伪时期,无锡城内汉奸内讧。1944年5月23日深夜,杨翰西四子伪县长杨彦斌指使枪手“硬毛头”黄胜泉在道长巷口设伏。当晚11点多周阿福搓好麻将坐黄包车回家,刚到巷口就遭一通乱枪当场爆头毙命。至此,堂姑母才结束胆战心惊的逃生厄运。
解放后,姑夫通过关系把我堂姑母的户口迁回老家。此时,洗尽铅华的堂姑母依旧一身月白,一举一动依旧自然从容,谈吐文雅,风姿绰约。左邻右舍有困难,她总会出手相帮;有人发生争执,她带着淡淡的微笑,三言两语之间就让双方心服口服。
每每我上她家去玩,总会看到她手执书卷端坐一角静静地读。阳光透过明瓦淡淡地照在她清清爽爽的白衣上,照在她披着的围巾流苏上,照在她三千青丝盘成的横S头上,超凡出尘的清丽、庄重和圣洁,茶香书香与如水的心境缓缓地交融,让人不能不想到温婉坚贞的莲藕,想到当年伫立于烟水之湄的灵性智慧。
堂姑母从此独守一隅,不污不垢,祥和超然,淡看浮华。闲暇里温日月光华酿酒,掬池塘荷韵为画,撷古香佳句作诗,拨澄澈琴音度节。凭流年辗转,岁月更替,到生命最后仍旧一身清清爽爽的月白和淡淡的莲藕清香。
余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