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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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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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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色雕花大床

我妈和我爸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的婚。

爸妈的婚房极小,妈说除了一张枣红雕花大床和一对方凳外,别的没什么印象了。

我爸是铁路总工程师,结婚没多久就回单位工作了。于是我妈一个人在家里侍候公婆,操持家务。

十月怀胎,我妈要生了。当时战争纷乱,我爸在北方无法赶回家。寒冬腊月,西北风嚎叫着从窗户里钻进来,撕咬着我妈的身体和灵魂。妈一个人躺在那张冰冷的雕花大床上,两手死死抓着被子用力挣扎,嘴里不停地喊生不下来生不下来怎么办,救救我的孩子。接生婆冷冷地说,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别大心惊小怪。三番四次,我妈痛得晕过去又醒过来。只听接生婆摇了摇头道,这女人屁股不大,难生,看她命了。几经折腾,一声啼哭伴着一条小生命终于降临人间,“是个毛丫头。”接生婆简单擦洗包了递给我奶奶。我奶奶手都没伸一下,侧过身示意别人抱,我妈却已昏迷不醒。接生婆在我妈鼻子处探了探说,有气,暂时死不了。然后拿着酬谢颠颠地走了。

小生命被裹在一方薄薄的蜡烛包(婴儿包)里,放到了我妈的脚边上,到晚上又抱到后楼的小竹榻上。哇啊——哇啊——一声声啼哭很清脆很响亮。奶奶仿佛那天太累了,听觉极差。奶奶都这样累了,其他人肯定也累了没听见。第二天隔壁邻居来探视,连忙抱起毛丫头,解开自己的棉袄把这小小的蜡烛包紧紧裹在怀里,听得哭声已小了很多,心里终是不忍:“这样不行的,天太冷,给她喂点苦草汤,后面巷上的阿林屋里人(妻子)生了小人(小孩),我帮你去讨点奶喝。再泡只烫婆子焐焐,外面包得太薄,要冻坏个。”奶奶平静地说,只能怪她命不好,生下来娘就昏死过去。是个男孩就养着了,万一她娘醒不过来我们给她养个毛丫头啊,又入不了族谱的……

邻居听此话放下孩子怏怏地走了。

哇啊——哇啊——一啼哭声一点一点低下去,到第二天夜里,最终没有任何声音了……

奶奶每天履行做婆婆的责任,到我妈房门口看一眼有没有醒来,没有就下楼了。

整整五天五夜,我妈从鬼门关上兜了一圏回来了,醒来时正逢奶奶来看她,妈第一句话是,我的孩子……抱过来……我要看……

“别急,好好养身子,孩子给你照看得好好的呢。”奶奶满脸慈爱,柔声细语。我妈感激得眼泪哗哗直流。

隔了一天,一个小女婴被抱到我妈床前让她看了一眼,然后奶奶又说,你身体不好,孩子还是我们托人养吧。

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我妈也猜到了个中隐情,后来又听知情人流着泪详诉了原委,一个人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蒙着被子痛哭了几次,后来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再后来我大叔二叔小叔分别成了家,慢慢地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因为战争,我爸在外好多年不能回家,我妈一个人进进出出,安分守己地做好一个长儿媳。

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奶奶有着绝对的威严。一日三餐,男人吃干的,女人喝稀的,因为男人要下田劳作。怀着小孩的女人需要营养可以和男人一起吃干的。当然这些都和我妈没关系。不过妈从来不争不怨,不伤不恼,默默地做着她该做的事。

奶奶是小脚,灰指甲很厚,有时痛得不能走路,剪刀是根本没办法修剪的。我妈有次找到了一块很薄的刀片。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妈烧了两瓶水,然后把我奶奶请到房间坐在那张雕花大床上,轻轻脱下奶奶的鞋和裹脚布,看着奶奶两个小脚指被折断,骨头翻在脚底,妈妈心里全是怜惜。妈妈轻轻地帮我奶奶泡脚洗脚,把她的灰指甲和老茧部位泡得软软的,然后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把我奶奶的脚擦干搁在膝上,拿出薄刀片,一点一点地剔灰指甲,一薄层一薄层削老茧。阳光像一个调皮的小精灵透过花木窗跳到我妈妈的脸上手上,停留在奶奶的小脚上起舞。傍晚时分,我妈妈站起来捶了一下腰笑着说,姆妈摸摸看,阿有勿惬意的地方了。我奶奶拍着雕花大床说,累坏你了,过来坐,你领养个小孩吧。我妈眼里又有了泪花。

战争结束,交通恢复。我爸回家把我妈接了出去,后来就有了我哥和我。爸爸要上班,当时还没有幼儿园,小小的我老缠着妈妈讲故事,没有文化的妈被逼得无法,将她的经历和平时的见闻都当故事反复讲给我听。

听到那张雕花大床上发生的事情,知道我曾有位被活活冻死饿死的姐姐,心里充满了对奶奶的恨。我发誓回老家一定要狠狠地骂奶奶,骂她的封建,骂她的无知,骂她的自私,骂她的残忍。就这样在心里我骂了奶奶一百次一千次。一年又一年,这颗恨的种子在心田发芽生长成了小苗苗的时候,我盼到了回老家过春节的日子。

回到无锡,习惯住在我外婆家。慈祥的外婆、和善的舅舅和舅妈让我更恨奶奶,聪慧的表哥表姐愈发使我想到我的亲姐姐,报复的心思一天比一天浓烈。终于有一天,妈妈带着我去看奶奶了。

为我妈为我姐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我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想象着那个老太婆被我痛骂一顿后痛哭流涕的不堪样子。

一进门妈就要我叫人,我依次叫了各位叔叔婶婶姐姐哥哥之类。然后我们往里走,七拐八拐好几个弯,狭窄的黑弄堂,湿湿的空气,走过第二个明堂,进去是一个阴暗的小厅房,小厅边角的竹椅上,蜷缩着一位老太太,脸黑黑的小小的,只有妈妈的一只手掌大。看到我们,她抖抖索索摸到倚在旁边的龙头拐杖柱着站起来,铺在竹椅上的小绵垫子掉在了地上也没顾上拾,皱巴巴的脸笑成了一朵墨菊:“这是我的宝贝孙女啊,来来来,吃糖。”她翻开老式大衣襟罩衫,从老棉袄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塞到我手里,“心肝头,你的手冷到则,叫你娘买件厚棉袄……”这般慈祥善良这般无助柔弱的老太太会下得了狠心活活冻死饿死我姐姐?此时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脑中一片空白,喉中有什么东西堵着,平时恶狠狠地演习了无数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快,叫奶奶!妈妈在一旁频催。我硬是挣脱了那双瘦瘦的硬树枝般的手,把存有奶奶体温的糖扔在旁边的椅子上,头别向一边,不去看奶奶,但我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爷爷遗像,爷爷笑咪咪地平静地看着我,想是要告诉我什么……时间凝固了,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忍着泪回过头来,奶奶还是对着我一脸的笑:“心肝头阿有啥个勿适意啊?”奶奶对着墙上爷爷的相片双手合十道,“阿生啊,我们的孙女回家了,你可千万别吓着她啊。”说完吃力地连连弯下腰去拜,看着奶奶瘪下去不断挪动的嘴,还有那双写满关切和期盼的深凹着的眼,所有恨意一瞬间跑了个七七八八。“奶奶——”我终于低低地叫了一声。“乖囡囡,我个心肝头,一道去看看你俚爹娘的房间吧。”

奶奶住的是乡下那种很进深的老式房子,有近30米长吧,从前到后都是小矮楼。爸妈的房间在爷爷奶奶房间后面,再要往里走,还要走过黑黑的弯弯的小弄堂,我心扑扑地跳,耳旁又仿佛听到了姐姐凄惨的哭声,此时我紧紧地拽着妈的手,走了一阵,终于又见一个天井,明亮的光线照来感到一阵温暖,最后摸到一张逼仄的楼梯,楼梯是全木的,脚踩上去有一种厚实感。

妈妈挽扶奶奶走上楼梯,我跟在后面进了爸妈当时的婚房。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茶几上,梳妆台上没有一丝灰。那张枣红色雕花大床上,大红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但我分明从那抹红上看到了妈妈和姐姐的血。 “知道你们要回来,我叫你阿婶打扫过了。常住在娘家不太好。回家住吧……”奶奶看着妈妈小心翼翼地说。

我爸是家中的长子,他的新房是朝南的。我倚着雕花木窗往外看,向前是我爷爷奶奶的卧室;向远看到人家的青色瓦檐,向下看就一个小明堂,一口小井,旁边的墙上青苔斑斑驳驳,砖缝里长出一种草,摇着纤纤的身姿微笑。我想到后房间去找那张竹榻时,妈妈叫住了我:“英儿你陪奶奶说说话。”“姆妈你坐在床上别动,我去去就来。”

妈妈说着立刻下楼,不一会就拎上来两瓶热水和一只汰脚盆。我知道妈妈想干啥,自然地拖过旁边的小板凳让妈妈坐下,迟疑了一会儿我也蹲在一旁帮妈妈轻轻地脱下奶奶另一只脚上的鞋子,奶奶的小脚像两只粽子被白布缠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层剥开,一双很白却畸形的脚出现在我面前,尽管事先我百千次地想过,但还是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奶奶,谁把你的两个小脚指骨头折断的,我替你报仇去。”妈妈和奶奶都笑了,真是孩子,不要去怪任何人,不是爹娘狠心,那时都是这样的,要是不包小脚就嫁不出去,嫁不出去的姑娘家里养不起最终就只有饿死啊。“那时,也实在太穷了……”奶奶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怯怯地看了我妈妈一眼,哆嗦着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我突然想到妈妈从前给我讲过的事,过去很多女人坐在马桶上生孩子,怕养不活不想要的,刚生下来就把马桶盖盖上,生生将婴儿溺死……

此时我心里满是酸楚,思维中剩余的一点点恨也已烟消云散。可怜的时代,可怜的姐姐,可怜的奶奶,可怜的妈妈,不,应该是可敬的妈妈。

每当我在妈妈面前说怨恨奶奶的话时,妈妈总会说我,生命不是用来记仇记恨的。没有爷爷奶奶,就没有你爸爸,也就没有你……

接下来的事全是我下意识的行动。我说我的眼睛好,把奶奶的脚放到了我的小膝盖上,学着妈妈的样子一薄层一薄层地削老茧,一点一点地祛灰指甲,一不小心还把刀片削到肉里去,奶奶没动没叫痛,我是看到了渗出的血才知道,连忙掏出小手帕给奶奶按上。“奶奶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痛。小心肝,你真懂事,像你俚娘心肠好,将来会有福报的……”

奶奶夸妈妈话我很赞同。妈妈没读过什么书,长得也不漂亮,但她真的是有一副好心肠和大度量。为了和睦她可以百般委屈自己,为了儿女她可以牺牲自己,宽容她能宽容的一切。

……直到那双白而畸型的小脚在我手里变得软软的,我才擦干奶奶的脚,站起来把小板凳移到一边。奶奶坐在中间,我和妈妈坐在大床两边紧挨着奶奶。

“姆妈摸摸看,阿有勿惬意的地方了?”

“奶奶你摸摸,还有啥地方不舒服啊?”

我和妈妈同时开了口。坐在这张大床上的三个人都笑了。午后的阳光从木雕镂花窗格子里挤进来跳跃在我们的脸上,温暖在我们的心里。抚摸着这张枣色大床上雕刻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和每一个人物,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慨。恨一个人,你永远得不到幸福,而宽容和爱,可以让你的内心获得真正的宁静。

淡然,万般皆自在;放下,每日都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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