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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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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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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梦外婆桥

 

我家离外婆家不过四里地,我自然就成了外婆家的常客了。

外婆家在村庄最西头,西边和南边都是小河沟。彼时,河沟里水很清,鱼虾也很多。

外婆家的老屋是三间麦草盖顶的土房子。进门右边的房梁上挂着一只旧竹篮,每次我来了,外婆总能从竹篮里掏出点好吃的东西来,有时是一把炒花生,有时是几块炸果子。我还曾偷偷地踩着凳子去够,可惜里面却是空的了。我想,外婆一定是会变戏法吧。靠东头一间,有一张雕花的大床,挂着帐子。

外公、外婆都好吸烟,常于一天的劳累后,靠着床头吸烟、歇息,帐子的两头也被熏得黄了。土墙上贴着一张水浒108将的图画,还有几张红楼梦的画。西头一间放着些粮食、杂物,还有辆老纺车,只是那时已不用了,成了我的大玩具。

      厨房在院子西厢,也是低矮的土房子,堆着柴草,既是做饭烧火用,也是母鸡们晚上温暖的家。到了秋冬季时,除了柴草,还堆满了南瓜、冬瓜、红薯。紧挨着厨房便是牛棚了,放了一些农具。每天晚上,老牛就卧在棚子里,微闭了眼,不紧不慢地咀嚼着辛苦耕作的日子。

老院子里靠东边长着一棵一人合抱粗的大泡桐树,枝繁叶茂,春来一树花香,夏秋时则满院浓荫,为老屋遮挡住炎炎烈日。

那时,我还没上学,待秋后种完了地,我都会去外婆家住上一段时间。

泡桐树叶子落光了,横七竖八的枝条四处伸展开来,树冠顶上还有个喜鹊窝。只是喜鹊却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或许是被小猫吓跑了吧。

麻雀们早醒了,在大泡桐树的枝间扑腾,吵闹中带着昨晚睡梦的倦意,然后就开始稀落下去,显然,它们都次第离开到远处觅食,以填满长夜留给它们的饥饿。

厨房草屋顶上的烟囱早冒了烟,空气里溢满了柴草燃烧的味道,在清晨的寒意中漫过。外婆早早起来做好了饭,外公也早起来了,把老牛牵到院外的牛槽,添好了草料。直到外婆来喊吃饭了,我才磨磨蹭蹭起来。

真正让我起来的是那饭菜的香味。即使简单得只有一锅红薯饭,一碗豆瓣酱,一碟腌咸菜,也能让人垂涎三尺。不仅因为长夜后的饥饿,还因为,那是外婆的味道,总是令人感到踏实,抚慰辘辘饥肠。

那时条件不太好,早饭都是煮一锅红薯、南瓜,上面馏点馒头、咸菜。我碗里总是锅里最好吃的红薯,还会有一只鸡蛋。外公、外婆的牙口都不好,青菜豆腐、猪血豆腐、炖冬瓜便是最常吃的菜了。直到现在,这些也是我爱吃的菜,也许这是我记忆中最固执的外婆的味道了。

午饭后,外公和外婆便坐在堂屋门东边,面前放着用高粱杆儿缝制的烟叶筐子。那时,外公、外婆是自己种的烟,采收后晒干,收存起来,慢慢享用。拿烟叶在筐里揉碎了,拣出粗烟梗儿不要,便是可用的烟叶了。外公、外婆不用烟袋锅儿,是自己用纸卷烟来吸。卷烟的纸是用姨娘和舅舅读过的书撕的,两指宽,半拃长。捏一撮揉碎的烟叶,平铺在纸条上,很娴熟得一卷,再一拧便好了。厚重、浓郁的烟味便在整个院子里弥漫开来。

我就在外公、外婆身边撵猫儿玩。我从屋里猛得蹦出来,小狸花猫受了惊吓,一下子就窜到大泡桐树上去了。淘气的我又悄悄躲回屋里,猫儿不见了我,就慢慢倒退着下来。待快要下到地面时,我又从屋里跳出来去吓它,猫儿就又窜上去,却一转身,跳到墙头上去了,在那趴着舔毛,不理会我。

无趣的我便拿了外公、外婆撕剩下的书来翻看。回想起来,那些应该是舅舅高中时的课本,历史、地理之类的,老式的黑白插图很吸引那时的我。内容当然是看不懂,只是当作图画来看罢了。

曾经我怕外公、外婆把书都撕光了,就悄悄藏了几本,塞在堂屋西间粮食袋子缝隙里,想着下次来,还能找出来看。岂料过了很久,才跟了母亲来。走在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被老鼠咬了”“外公、外婆不会发现吧”“狸花猫那么厉害,屋里一定没有老鼠……”

一到了外婆家,就急着去找,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又去翻外公的烟叶筐子,也没有。恼起来,便哭了。这时,外婆从东间屋里床头下拿出一个布包来,递给我,问“可是找这的?”我打开来,正是那几本书,遂破涕而笑起来。原来外公给老牛弄粮食做草料时,发现了我藏起来的书,便让外婆收起来,给我留着。后来,我上了学,慢慢喜欢上了历史、地理之类,怕是那时种下的种子吧。

外公、外婆依旧靠在门东边,揉碎了烟叶,卷起纸烟,也卷起细碎的生活。

猫儿趴在外婆脚边晒太阳。我挨着外公坐在地上,趴在小板凳上面翻看那奇异的图画。

母亲和小姨一起在厨房里做饭。炊烟在温暖的阳光中缓缓升起。

烟火的味道混合着饭菜的香气渐渐填满院落。

外公、外婆的纸烟点起来,一闪一闪,像夜空里的星星。

老院子里满是温暖而惬意的气息。

三、四年级时,我已不再用跟母亲一起也能去外婆家了,大路、小路都来回溜得极熟了。暑假时,又忙又热。那时还没有除草剂,父亲、母亲和姐姐终日到田地里锄草、侍弄庄稼,顾不上管我。一放了暑假,我就跑到外婆家去。其时表哥也在外婆家帮忙干活,我就成了表哥的跟屁虫。

夏季的原野生机勃勃,万物生长,草木、庄稼都争抢着赴这生命的盛会。

地里红薯秧子疯长,喜光吸阳的红薯扎在土中比着长个儿,撕破了土地的门帘。一场雨过,玉米也拔节疯长,跟须蟹脚般,驮着粗壮的杆子,青根、紫根、白须根,四面八方爬入沃土里。芝麻花开一节又一节,白花黑叶青杆,一个比一个直溜,结满了芝麻梭子。棉花已到开枝打杈时,叶绿花多,有黄白相间的,也有紫蓝混搭的,一簇簇,装满了主人的欢喜。

夏日里有忙不完的活儿,翻红薯秧,锄豆地、芝麻地里的杂草,打棉花杈、捉棉花上的虫子。年龄尚小的我却正是撒欢的时候,外公的瓜棚就是我最好的去处。

外婆家在村庄南面有一块东西方向的地,外公、外婆每年都会种些瓜、菜。靠西头近路边搭了个人字形的棚子,那时我们都叫瓜庵子,棚里放了张软床,虽然简陋,却是我和表哥的乐园。不干活的时候,我就和表哥在瓜棚里,一边吃瓜,一边听表哥讲各种神奇的故事。

外公是村子里有名的种瓜种菜能手。瓜地西半截种的是各种各样的瓜,西瓜、菜瓜,还有很多叫不上名的香瓜,有香脆的,也有甜而面的。靠地东头,还种了许多茄子、辣椒、豆角、西红柿等蔬菜。当然,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我最关心的是一个个美味香甜的瓜。

每天老早趁凉爽时,外公、外婆、表哥他们就到地里干活去了。小姨喂好老牛,洗好衣服就把我送到瓜棚里,也去地里干活去了。我便一个人守在瓜棚里。 外面骄阳似火,我躲在棚里,趴在软床上,逗弄着地下的蚂蚁、蚂蚱,时而抬头望着瓜地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西瓜、甜瓜。趴够了,就戴了草帽到瓜地里转一圈,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瓜地里的各种瓜赶趟似的一茬接一茬进入成熟期。可惜我那时不懂怎么挑熟瓜,一趟趟在地里瞎转悠。实在急了,便跑到那头菜地里寻个红透了的西红柿来解解馋。坐在瓜棚里软床上,一边啃西红柿,一边心里不断念叨“哥咋还不来……”

夏天的太阳又大又毒。瓜秧儿也蔫了。

挨到快中午,外公他们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外公、外婆和小姨他们回家做饭、喂牛去,表哥便来瓜棚里和我一起摘瓜。

表哥跟外公学得好手艺,一看一摸,便知道西瓜、甜瓜熟了没有。我提着竹篮跟在表哥后面。表哥拣又大又熟得好的西瓜摘了两个,又挑了几个绿皮的菜瓜,还有几个面瓜。我们一起抬着篮子回到瓜棚,开始大吃起来。绿皮的菜瓜现在叫羊角蜜瓜,产量大,水分充足,香甜脆爽,一口咬下去,满口生香,可算是我和表哥的最爱了。面瓜是特意留给外公、外婆的。在我们这里,“面”是沙软的意思,这种瓜一旦熟了,会非常沙软,最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了。那时我比较不待见它,觉得它不够脆甜,有时候吃起来还会把人噎得直瞪眼。但是实在没有其他瓜吃的时候,我才勉强吃一吃,解解馋,还特别顶饱。

我和表哥一阵大快朵颐,吃好了,表哥选了一只大菜瓜放在软床底下说“这个先留着,下午想吃了再吃。咱回家去。”我抱着一个圆圆的西瓜,表哥提着装满瓜的竹篮子,我们一起回家去。

外婆和小姨在做饭,外公给老牛添满了草料,坐在门口卷着纸烟。

就在大泡桐树荫下,表哥把西瓜用水洗干净了,拿刀切开来,红红的沙瓤儿黑黑的仔儿,汁水随着刀溢出来。我一边递给外公一块,一边拿了最大的那块使劲啃起来,西瓜汁直流得我手上、衣服上都是。表哥一边吃,一边笑我吃相难看,弄了一身水。我并不理他,只顾吃。外婆一边拿毛巾给我擦脸上的西瓜汁,一边说,少吃点,一会还要吃饭呢。香瓜、西瓜填饱了肚子,饭倒省了一些。表哥比我吃得瓜多,饭也没少吃,这让我很是不平,要和他比吃馒头,可惜肚子不争气,只好作罢。

下午,外公他们又顶着大太阳干活去了。

我仍在瓜棚的软床上趴着,守着郁郁葱葱的瓜地,一地大大小小的瓜。只一会儿就困倦起来,风声、虫鸣在耳边渐渐模糊。

梦境升起,满是绿色,满是瓜香。

在那个物质尚不丰富的时候,这瓜地是我的零食宝库,也是我的乐园。我想,它曾经也是母亲、舅舅、姨娘们的零食宝库,也是他们的乐园。

外公、外婆不善言辞,只知道辛勤劳作,勤俭持家。从春到冬,从早到晚,少有些许空闲,抚育了七个子女。这瓜地长满了外公、外婆对家人,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的爱,我想这爱一定是这世上最质朴、最浪漫的爱了。

我上了高中之后,表哥也回到自己家去了,我们这些小辈去外婆家的次数也极少了。

时光不停,岁月无声。

宽敞明亮的新楼房取代了老屋,而辛苦一生的外公、外婆也不幸先后老去。连同老屋、老院子一起成了记忆里最深的沉淀,时常涂满深夜时寂寥的梦境。

不觉间,外婆已辞世二十二年了,外公也辞世十多年了。操劳一生,却没能享过几天福。即便我离得近些,因上班的缘故,也没能多陪两位老人几天,甚至都没能送外婆最后一程。这也成了我心中至今难以释怀的痛楚。

多希望有座真正的外婆桥啊!(杭州赵州桥,是座长仅12米,宽不足3米的石拱桥。传说是七仙女留在凡间的一对儿女为给外婆祝寿,千里迢迢到瑶琳寻找外婆。当他俩路过此地,见一道又深又急的溪水挡住去路,十分着急。这时,八仙之一吕洞宾应邀去瑶琳仙境参加蟠桃会,正巧经过这里,见此情景就用手中宝剑在溪水上划了一个大弧形。眨眼间水面上出现了一座石拱桥,终使祖孙得以相见。后来为纪念王母娘娘对外孙、外孙女的一分至爱之情,就把这座桥取名为“外婆桥”;至今,这里还流传着母亲哄孩子睡觉的催眠歌童谣:“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妈妈给我吃年糕,外公说我好宝宝,外婆抱我眯眯笑、塞给我一个红纸包。”)

又是一年寒衣节。

我、母亲和姨娘照例带了纸钱、纸衣去看望外公、外婆。

当初外婆下葬时用以定方向而插的柳枝已长成茂盛的大树,树杆粗壮,托起偌大的树冠,荫佑着这一片土地。细密、低垂的柳枝仿佛外公、外婆对我们的牵挂。

我点燃起纸钱、纸衣。

火苗、青烟升腾起来,像是要把母亲、姨娘的喃喃话语带到天上去:

“娘,大,天冷了,我们几个来看您了……”

“娘,这是您的新衣……”

我于跳动的火光中,依稀又看见外公、外婆坐在老屋门边,晒着太阳,边卷着纸烟,边看着一个顽皮的孩子逗猫儿玩……

天冷了。

外公、外婆,您们还好吗?




本文以《外婆家的味道》2024年11月11日发表于《新乡土文学》公众号,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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