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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濉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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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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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架子车

周末无事,回家帮忙收拾院子。南院墙边的铁皮棚下,破旧的老架子车静静地靠着。车身上盖着雨布,雨布许久没动过了,落满了灰尘,贴近地面的部分被猫儿挠得破碎了。车棂上挂着几串大蒜,几串洋葱和辣椒。我说这破车子没啥用了,不如拿锯解了当柴烧吧。父亲很生气地说“烧什么烧!就缺这点柴!”

这架子车我不知道是何时来到我家的,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便有了。

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辆或新或旧的架子车,是当时农村的主要运输工具,往家里拉粮食,往地里拉肥料都离不开它,就是走亲戚也是用它拉着老婆孩子。父亲和母亲都极爱惜它,晴天也要用东西盖着,若是下雨,就把它抬到本就狭窄的老屋里,每次干好农活,都把车厢里扫得干干净净。

每到收麦和收秋的季节,父亲总是用架子车拉着我下地。六七月份的天气是极热的,为了给我遮阳,父亲就把我放在架子车下面,让我一个人玩。我看着父亲母亲戴着草帽,在麦地里弓着腰挥舞着镰刀,离我越来越远,就急得哭。在这忙得顾不上吃饭的麦收季节,大人们是没空理我的,哭了一阵,又累又渴,我就不哭了。这时,一只蚂蚱从我眼前跳过,我爬着去撵,一出架子车,太阳就火辣辣地照在我的身上,晒得我浑身发麻,一回到架子车下,那种感觉就消失了。偶尔有下雨的时候,只要雨下得不太大,为了赶活,大人们就都不回家,我就继续在架子车下玩,看满天的雨丝扯天扯地地飘,听远处草丛里蝈蝈脆脆地叫着。待地里的庄稼收完了,父亲就装满了车,在前面拉,母亲在后面推,我被放在架子车上,有时感到屁股下麻麻地扎,那是新收的麦子;有时感到屁股下硬硬地,硌得屁股疼,那是刚掰下的玉米或刚出土的红薯。拉装满庄稼的架子车时,父亲的身子弯成了一张弓,母亲在后面吃力地推着。

记得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我们这里秋季家家户户都要种许多红薯,人们都说“红薯饭、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除了储存一些鲜红薯外,还要晒很多红薯干。秋后晒红薯干是那时最累、最麻烦的事了。把红薯切好片,还要均匀得撒开在地里。农家无闲人。大人们辛苦地切片、撒开,小孩子们也要跟着到地里去,拿根树枝把叠压在一起的红薯片扒拉开,让每一片红薯片都能晒到太阳。一面晒得差不多了,还要一片一片挨个翻一遍,把朝下的那一面翻过来,这样,红薯片才能晒得均匀,晒得快,要三四天才能晒干呢。我们小孩子累了、饿了,就自己从红薯堆里挑好吃的“南瓜红芋”,揪把红薯叶擦擦泥,就大口、小口啃起来,比现在的苹果还好吃呢。晒干了的红薯片要及时捡拾起来收回家,不然遇到下雨,红薯干就会发霉、卖不了钱,一家人的辛劳就打了水漂。

有一回,跟着大人下地干活累了一天了,吃了晚饭我早早就睡着了。不知何时,父亲使劲把我摇醒,“下雨了,快拾红薯干子去!”我极不情愿地爬起来,用力揉揉眼,跟着出了门。

外面黑黢黢得,星星点点的雨正飘着。

父亲拉着车,让我坐在车厢里,母亲跟在后面,急匆匆往地里赶去。庄里的人都起来了,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边赶路边咒骂这鬼天气。可是再咒骂也无济于事,老天爷并没有因为人们的辛劳而发了慈悲,雨点依然在飘。

很快,人们纷纷散入到自家地里,胡乱抓起来。父亲、母亲到了地头,就忙着拾起来,也给了我一个竹篮子。那时的我虽不情愿,却也已懂得抢收的重要,顾不上疲劳、困倦了。红薯干是白的,就着依稀的天光,双手便朝一片白抓去。母亲边捡边焦急得说,先拾大的!邻边地里的叔叔、婶婶们也都说先把大的拾回家。我也和大人们一样先抓大的,小的、碎的也顾不上了。篮子很快装满了,母亲撑着口袋,我双手抱着篮子把红薯干倒进去。一篮接一篮,一口袋接一口袋。天太黑了,只算是半捡半摸,手指不时戳到硬硬的土块,手指肚儿也总是被扎得老疼,但那时,大人们顾不上问,自己也慌得忘了疼了,只是急急得抓不停。

雨点儿就这么不紧不满得飘着,像是故意嘲弄我们这些顾不上抬头的人,像是老天爷为了解闷做的恶作剧。

口袋用完了,也胡乱捡拾着到了地那头。父亲把架子车拉过来,将母亲扎好口的袋子搬到车上。车厢里装满了,就由我扶稳车把,父亲和母亲一起合力把口袋摞上去。两边地里的叔叔、婶子们也都互相喊起来,“回家吧”,“走啦,不拾了。看样子下不大,明天出一阵太阳就晒干了。”“俺也不拾了,口袋也没有了。”人们都开始装车了,往家赶。

我们那块地离家有四、五里路远。父亲拉着车,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得赶路,路颠得很,我和母亲在车的两边,边用手扶着袋子,边用力向前推车。待出了地里的小路,转到大路上,平坦了许多。父亲停下来,扶着我,让我趴在袋子上,母亲一手扶着我,一手扶着袋子,帮着向前推车。又累又困的我在父亲晃晃悠悠的架子车上很快睡着了。也不知啥时到的家,怎么到床上去的。

我上初中的时候,村里新开辟了一条街道,我们家也分到三间宅基地。可是这宅基地原来是个大坑,得要很多土填平才行。我们家没有拖拉机,只得用架子车从沟堤上拉土回来去填。待到秋后,种完了地,父亲和母亲就开始拉土了。每到周末,和他们一起拉土,就成了我必修的劳动课了。

在取土的土岭下,我扶着车把,父亲拿着铁锹用力踩下去,攥紧锹把往下压,刨起整大块的土,堆放在车厢里。母亲力气小,就用铁锨去铲刨掉下来的松土。装好满满一车,父亲把铁锹踩插在地上,将攀绳套在肩上,双手握住车把,腰弯下去,再弯下去,攀绳便勒进去,再勒进去,我和母亲在两边抓着车棂,用力往前推。沉重的泥土压得老车吱吱呀呀响。可是费了这样气力拉回来的一车土,倒进坑里,也没看到有多大变化。这坑仿佛是个无底洞,无情吞噬了我们的辛劳,一车,一车,怎么也填不满。我跟着一趟,一趟。我累了,饿了,哭着要回家。父亲和母亲没有责怪我,让我在挖土的地方坐着歇息,不让我再跟着。母亲回来时给我带了半根做菜留下来的青萝卜。我用满是泥土的手拿着就啃起来,是那样清脆、香甜。我想那可能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萝卜了。母亲对我说,眼是懒汉,手是好汉。咱天天拉,就不信填不好!

就这样,一天、一天,一车、一车。经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终于在麦收前填平了大坑。而我家的架子车也累得补了几次胎,车厢底板也烂了两块板子,一边的车棂也断了,用了铁丝绑起来,更显得破旧了。

后来,我离开家,到外地继续读书。父亲、母亲日夜操劳,用老架子车拉回来一车车庄稼,拉回来我一学期一学期的学费、生活费。老车像忠诚的家人,默默承受着重担,也承托着希望。车厢底板和车棂板补了烂、烂了补,已没有一块完整的木板了。

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我攒了近一年的工资,买了一辆柴油三轮车,老架子车才闲下来,立在它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新房院子的一角。只在我忙于工作时,父亲才用它拉点东西。老车无声地注视着家里一天天的变化,看着我长大,工作,结婚,生子,看着父母也像它一样慢慢变老。

现在,我家又买了电三轮,更省力、更方便了。父亲常开着电三轮,载着母亲到地里去,看看庄稼,也常常和母亲一起来看我们,车里装着新鲜的蔬菜、自己家母鸡下的蛋和他们的小孙孙心爱的玩具。老车这才算是彻底退了休。

父母亲都舍不得老车,仍把它立起来,靠在院内棚子角落里,怕棚子漏雨,又盖上雨布。就这样放了一年,一年。

而不觉间,父亲、母亲也苍老得像这老车一样了。

我听从父亲的话,没有动它,就让它在家静静陪着父亲母亲吧。

老架子车靠在那里,盖着的雨布被风吹起来,像一台老收音机,滋滋啦啦地讲着那过去的故事。


本文2024年10月28日发表于《新乡土文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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